定千秋 正文 第九十章 長夜將明

作者 ︰ 霜冷華月

第九十章長夜將明

纏絲,是鮫人的思鄉病。

鮫人的家,在極深的海底,那里終年不見陽光,萬古冰寒。

極冷極黑暗的海水孕育了無數神奇的生命,同時也孕育出了膚如白玉的鮫人,體溫極低,容顏俊美,與其說他們接近于魚,倒不如說他們自成一系,魚卵生,不哺乳,而鮫人生下來就是一個小小的孩童,要母親用乳汁哺育足足兩年才能逐漸進食母乳以外的食物。

鮫人,近妖。

所以,箜篌才會一再向裴元說明,他不是魚。

鮫人世世代代生活在深海里,極低的水溫讓他們擁有了極其緩慢的代謝,無比漫長的生命和低的可怕的體溫,而人類所賴以為生的熱血對他們來說,卻是毒藥一樣的存在,如果不能把血液中多余的熱量抽離,那麼在積攢一定時間後,這些熱毒就會裹著血液變成白色的絲狀物沿著鱗片的縫隙爬出體外,名曰︰纏絲。

而所有離開深海的鮫人,都因為沒有冰冷的海水幫忙抽走體內熱毒而被迫讓它在自己身體中不斷的積聚,等到終于突破了身體的承受極限,它們就會蔓延出來,變成纏絲。

患了纏絲的鮫人如果找不到像家鄉一樣的水域去把纏絲溶干淨,就會因為熱量無法排除而開始發高燒,最後,體內的高熱會令過熱的血液逐漸毀滅他們身體里的一切,直到死亡。

普通鮫人,離海一月便會被纏絲纏上鱗片,三天則亡。

而箜篌,也許是因為他的鮫血並不是那麼濃,僅僅四分之一而已,于是他的纏絲,一年才發作一次,侵蝕的速度也相對慢了很多,但是卻不能不管,不然他一樣會死于纏絲所引發的高熱。

箜篌半伏在桌子上,低低的敘述。

裴元閉著眼楮,像是在假寐。

「……現在纏絲已經開始發作了,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一個寒潭。」箜篌說的口渴,捉過裴元的杯子將殘茶傾進口中。

「哎……」裴元來不及阻止,只愣愣的看箜篌毫不遲滯的就著自己的杯子將茶喝盡了,不由得苦笑一聲,「沒有人教過你不要用別人的杯子喝茶?尤其是不要喝別人的剩茶。」

「嗯?有什麼關系?我和父母,姐姐經常會這樣。」箜篌眨著眼楮不解的問,「你要不要這麼小氣?」

「跟那個沒有關系,」裴元長嘆一聲,「是親疏遠近,至親之間方可如此行事,不然豈不是……」

裴元伸出一指點點自己嘴唇,又在箜篌唇上輕輕一踫,箜篌瞪大眼楮怔了一息,瞬間就明白過來,霎時就覺得兩頰火燒一樣的燙。

「明白了?」裴元嘆氣。

「是。」箜篌訥訥的答,恨不得把剛入月復的茶水嘔出來。

在此我們要再一次的感嘆裴元在教孩子上是真有一手,凡是他教給箜篌的,箜篌都記了一輩子,他從此以後別說跟人用一個杯子喝茶,就連別人筷子踫過的東西都不會動一下,完全的,矯枉過正。

所以當蘇墨錦看見箜篌毫不在乎的吃下翎滄踫碎的豆腐的時候,瞬間就明白了兩人的關系。

「算了,不說這個,卻說你要海鹽做什麼。」裴元決定略過這個尷尬的話題不談。

「有海鹽的話,纏絲被吸出去的速度會更快一些。」箜篌回答,「有海鹽幫助,每天兩個時辰,連續七天,我體內積攢的熱毒就能拔淨,不然,要十四天,每天三個時辰。」

「我知道了。」裴元看箜篌已經睡意朦朧,不由得拍拍他的小腦袋,「離天亮還早,你去我榻上再睡一會,待到天明,我就去尋了海鹽帶你去寒潭。」

箜篌早就困的搖搖晃晃,當下就蹬掉鞋子滾進裴元床榻去抓被子。

「死孩子,外衣也不月兌!」裴元幾步過去拎起要往被里鑽的箜篌,三把兩把把他剝得只剩個肚兜和一條中褲才又恨恨的塞進被里去。

「真計較……」箜篌咕噥著翻個身,去了一塊心病的他幾乎是瞬間就睡著了。

這孩子這幾天想必是因為這事情連覺也沒怎麼睡。

裴元探頭看看,伸手給箜篌掖掖被角,順手在他頰上又捏了一把。

「姐……」睡熟的箜篌不耐煩的回頭就是一口,繼而得意的咕噥,「咬死你!」

裴元啞然,看看自己及時收回來的手,再看看在睡夢里得意的露出一絲笑意的箜篌,不由得也低聲的笑起來。

箜篌一夜好眠到天明,睡醒的時候先看見的就是裴元俊俏的面孔,怔一怔就調皮的笑開,伸出兩指小心翼翼的捏住裴元的鼻子。

「好玩麼?」手剛挨上去就被瞬間清醒的裴元瞪了一眼,「睡醒了就給我起來!」

「小氣,做什麼搶我的床?」把戲被識破的箜篌訕訕的爬起來。

「也不看看你睡得是誰的床,怎麼就好意思說是我搶你的?」裴元也起來,這猴兒崽子睡著不足一個時辰就哭鬧著做起噩夢來,一迭聲的喊爹喊娘喊姐姐,最後裴元不得已把他抱在懷里好聲好氣的哄了半宿,叫爹也答應,叫娘也得答應,叫姐姐,還得答應著……這才算是哄了他又安靜的睡過去,可恨的是還撒了一床的鮫珠硌的人生疼。

「拿去,什麼玩意兒,硌死人。」裴元拎起昨天半夜收集起來的一小袋鮫珠砸在箜篌頭上。

「不識貨,」箜篌打開見是鮫珠,掄起來就想砸回去,「一粒千金呢!」

「我不缺錢,你給我下去穿衣服!」裴元輕松躲過箜篌掄過來的小袋子,順勢一腳把他踹下床去。

……

…………

「……所以從那一次起,箜篌就固定在每年年關將近的時候回返萬花去泡寒潭。」裴元淡淡看一眼翎滄。

「切,我說這小子怎麼年年跑來這邊戲水,一玩好幾天不出來,原來是因為這個。」蘇墨錦「切」一聲,說,「我還以為他是惦記著青蓮花的蓮子和鮮藕。」

「他沒少吃。」五靈忽然開口,「你真以為他泡寒潭的時候不去刨蘇師叔的蓮藕麼?」

「呃?」蘇墨錦一怔,「他不是不能動嗎?」。

箜篌現在還躺在潭底,生死未卜的,就這樣他還能偷模刨了青蓮花的藕?詐尸啊?

「那是因為這次他回來的太晚,只怕他現在身體里,已經沒什麼好地方了。」裴元長嘆口氣,「往年他回來的再晚,體溫最多也就是跟我們一樣,人還是活蹦亂跳的,當然可以去摘蓮子挖蓮藕。」

「那這一次呢。」翎滄忽然低聲問。

「這一次,他回來的時候已經人事不省,渾身上下觸之燙手,嘴角甚至已經起了火泡,纏絲足足爬滿了半個手臂。」裴元微閉著眼說,「燕將軍,你跟他歡好的時候,就真的沒發現他的身子燙得怕人嗎?」。

「他……那時候只是身體略比我溫熱一點,斷沒有你說的那麼熱。」翎滄抬起眼看著裴元。

若是箜篌真的燙到那個程度,他怎麼會不知道。

「天意……」裴元睜開眼定定的看著他,忽然苦笑了,「難怪你會是他的劫數。」

翎滄沉默下來,就算再笨,他也知道這跟他自幼修習的傲血戰意月兌不了干系,更何況翎滄並不笨。

「箜篌體質很特殊,他能接受水的陰寒之氣,但是受不了金屬的寒意,所以當初會差點被琵琶鉤的寒鐵氣息弄成寒毒,要不然,他在絕情瀑下邊沖三個月都不會有事,所以我當時才會讓他去絕情瀑思過。」裴元看看翎滄,「算了,天命如此,我們,終究是違拗不了。」

最後幾個字,裴元說的極為艱澀,翎滄神色瞬間黯淡下去。

「裴先生,如果箜篌這一次……那,不勞二位動手,我自己便在這潭邊自行了斷,」翎滄輕聲說,「翎滄只求,可以將翎滄與箜篌合葬,好讓我在地下能有機會給他賠罪。」

「就沒有半點辦法了?」蘇墨錦略有些急的看向裴元。

「有,一命換一命。」裴元起身走向潭邊,「還未到那個時候,也許箜篌還能自己醒過來。」

「如何換!」五靈忽然飄身來到裴元身後,一手搭上他肩膀,「我換!」

「你?」裴元回頭盯了他一眼,「我若是用純陽宮這一輩最有可能修仙得道的弟子去換了箜篌的命,只怕今天你殞命在這絕情瀑,明天你師尊于睿就會帶著整個純陽宮踏平了萬花谷!」

五靈僵住身子,好一會,默默垂下手。

他心里比誰都清楚,裴元說的是真的,純陽宮決不允許他這麼輕易就死了。

「我……沖動了。」他澀澀的說。

翎滄暗暗攥緊了拳,如果可以,他寧願用自己去換,可是這世間的事往往就這麼諷刺,誰都可以為箜篌死,只有他不能。

並不鋒利的指甲一點點嵌進手掌上裹著的細布,隔著包扎挖進了掌心的傷口,布料的紋理楔在傷口中隨著他不斷的用力而緩緩摩擦著血肉,直到鮮血重新漫出來。

好痛,翎滄下意識的松一下手,又攥緊,箜篌雙手的纏絲,踫都不能踫的纏絲,他會痛成什麼樣。

蘇墨錦只是低著頭默默的跟在幾人身後走過去,不吭聲,也不離開。

夜將盡,天未明,三星望月上的歡宴早就歇了,箜篌已經在寒潭下悄無聲息的靜靜躺了一晝夜,無知無覺。

年,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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