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夜飛行 第四章 頭發與馬夫

作者 ︰ 撈月亮的貓

許栩扭開百合花形狀的銅制水頭龍,牆壁上彎彎曲曲的水管發出一陣「轟隆轟隆」的噪音,就像肺癌末期的病人在撕心裂肺地咳嗽著,連帶腳下的地板都在劇烈顫抖,幾乎把她嚇了一跳。(更新最快)忽然,「嘩」地一聲,清澈的水流噴了出來。

這樣古老的供水系統,許栩只在黑白老片里見過,如今親身經歷讓她有種今夕何夕的感慨。還好,水龍頭里的水不但干淨還溫熱,像一尾尾乖巧的小魚淌過她的皮膚,暖和又燙貼,讓她一直緊繃的神經開始漸漸緩和下來。

「幸好1933年已經發明了自來水。」,許栩一邊往身上打肥皂一邊暗自慶幸。能流出熱水的水龍頭,是許栩來到1933年以來第一個讓她覺得舒心的事物,只是,當時的她並不知道,在1933年的內羅畢能擁有冷熱自來水系統是件多麼奢侈的事情,放到現在足以和擁有一輛瑪莎拉蒂相媲美。

洗完澡,許栩細心地梳理著自己的頭發。她的頭發繼承了媽媽,烏黑,柔順,散開的時候就像匹上好的緞子,無論有沒有陽光總會閃耀著獨屬于自己的光澤,仿佛它已然擁有獨立于主人之外的生命力。以前,哥哥常替她梳頭,他的手很巧,各種時新的發辮在他修長的指下像變魔術般一一呈現。他總喜歡一邊擺弄著她的頭發,一邊說︰「「科學家說人類的頭發有著不可思議的韌度。2000根頭發束在一起就能拉起30公斤的重物,一個人整把的頭發可以吊起一只大象。栩栩,做人就得像頭發那樣︰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小時候的許栩不明白這兩句詩的含義,覺得它就像哥哥看自己的眼神一樣晦澀難懂,其實現在的她也沒真正弄懂。不過無論如何,她已經身處1933,就像納納亞說的︰「就算你把自己餓死在床上,明天的太陽還是會照常升起。」。許栩重重地吸了口氣,甩甩頭,像要把腦袋中某些沮喪又無用的廢物給甩掉,然後利落地把頭發束成一條馬尾,對著鏡子低聲說︰「哥,你放心。無論遇到什麼,我都會像頭發那樣……請保佑我能拉得動一頭大象。」

當許栩站在馬修書房門前,猶豫著該不該敲門的時候,馬修正在為好幾件事心煩意亂著,莎士比亞百無聊賴地趴在他腳邊,眼楮從下巴上抬起,時不時搖晃一下尾巴,對自己的主人投去深表同情卻愛無能助的一瞥。

馬修煩惱的頭件大事就是他的馴馬師愛德華病倒了,那個固執又可憐的蘇格蘭鰥夫因為思念死去的妻子,竟然在灌下一大瓶酒後掉進了池塘,現在醫生說他得了嚴重的肺炎起碼得臥床兩個月。但兩個月後,馬廄里的十匹英國純種馬就得參加內羅畢的春季選拔賽,再加上那匹名種母馬瑪格麗特就快產崽了,而最關鍵的馴馬師竟然在節骨眼上病倒,這不僅代表著馬修會喪失大筆的進賬,還意味著之前投入的金錢與心血都會白白浪費掉。

「看來這次我得親自訓練那些賽馬,不過馬廄里的馬夫不夠,派誰去照料瑪格麗特?」,馬修撫著光潔的下巴,深深地吸了口雪茄,心里的煩躁如同鼻尖飄出的煙霧,紛紛擾擾,難以平復。(.請記住我)

馬修的貢恩農場除了經營咖啡種植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經濟來源就是向肯尼亞各個城市提供大量優良賽馬。在1933年的非洲,絕大部分英屬殖民地都流行賽馬運動。一是源自英國古老的傳統,英國人無論到了那里都離不開馬和狗,激動人心的馬賽多少都能舒緩一下他們的思鄉之情;二是因為非洲高原上的生活艱苦又無聊,人們沒有太多的娛樂節目,每周末的馬會無疑是有益身心的社交活動。更何況對于各種「冒險家」們來說,比賽中的高額賭金,如同杰克船長船上的寶藏,高風險可也絕對高回報。一時間,馬會成了銀行和股票交易所之外資金流動最頻繁的地方。

本來馬修還等著賣掉那十匹純種馬後,用獲得的利潤購置幾台蒸汽發動機,然後開家大型的磨坊。貢恩山腳下有著東非最肥沃的土地,也盛產優良的玉米和小麥,大量的糧食等著研磨成面粉銷往歐洲各地,可是這附近竟然沒有一家高效的機器磨坊。馬修早已瞅準了這個機會,準備大展拳腳開設貢恩山下第一家機器磨坊,但現在卻突然橫生枝節,擾亂了他原本的計劃。

此時,傳來了敲門聲。「誰?」,馬修的思緒被打斷,有點懊惱,平日溫和的聲調也帶著隱隱的不悅。

門外的許栩想說︰「是我,許栩。」,可她驟然發覺好像從來沒有告訴過馬修自己叫什麼,遲疑了一下,她還是朗聲應到︰「馬修男爵,我是你前天救回來的那個人。」

「請進」,許栩察覺到門內的聲音似乎比剛才緩和了點。

她拉開房門,屋內煙霧繚繞,原本明亮的室內也像被蒙了層暗金色的紗,矮桌上的唱片機搖搖曳曳地傳出爵士樂平緩慵懶的音調,磁性十足的男聲正低低地敘述著一段逝去的愛戀。馬修坐在一張高大的扶手椅上低頭抽煙,一縷金發從額前落下,線條利落的側臉就像描在薄紗上的寫意畫,筆法簡練又相當傳神,只可惜眉間皺起的細紋破壞了這份柔和感。

「看來我挑錯了時間,他現在看上去心情不好。」,瞄到馬修臉上的憂色,許栩想是否該另找個時間和他談,不過她還是走了進去。「我需要一份工作,就像面試一樣,機會擺著眼前,無論雇主心情好不好,總得要嘗試一下。」,她對自己說。

「馬修男爵,我是來向你道謝的,謝謝你救了我。昨天的事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許栩站在馬修的書桌前,她本來想替自己之前的失常行為解釋幾句,但又想起他捆起自己時的那股蠻勁,還是選擇了閉嘴。

馬修抬起頭,站了起來,他穿了件銀灰色的襯衫,衣領微敞,露出白皙光潔的脖子,深灰色的馬褲和漆亮的馬靴搭配在一塊,使得他原本就修長的雙腿越發筆挺利落。此時馬修的形象與其身份非常相符,一位英俊瀟灑又氣質高貴的男爵,和昨日那副暴君般的狠厲模樣判若兩人。許栩盯著他臉上的友善笑容,暗自下了判斷︰所謂的有錢人和貴族都是虛偽而善變的生物,。

「其實該我道歉才是,昨天我心情不好……那個……所以請你原諒。」,馬修想起昨天自己的行為,的確說不上是「得體」的表現。按照他平日的習慣,此時應該拋出大堆華麗又空泛的說辭來解釋自己的失常,但他直覺地感到對待眼前的女孩不需要這套,或許說她更本不接受這套,直截了當的道歉才是最好的辦法。

馬修的直覺是對的,在許栩清晰直率得堪比飛行航圖的思維中,她討厭那些復雜又不切實際的東西,何況她現在正有求于馬修。她垂眼思考了一秒,決定也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意圖︰「馬修男爵,我能在你的莊園里工作嗎?」

「工作?」,馬修愕然了。

「我在這里沒有親人和朋友,連一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繼續呆在你的莊園里,當然,不會白吃白住的,我能替你打工。」,許栩凝視著馬修的眼楮,想從中揣摩自己面試成功的幾率會有多少。

「你會干些什麼?」,馬修有點好笑地打量著許栩,她看上去很年輕,可能還不滿17歲(外國人看東方女性永遠都會將年齡降低5-8歲),身材高挑縴瘦,烏黑的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光潔的臉上不施脂粉,就像個剛剛從女子寄宿學校出來的學生。馬修不知道這個像陶瓷人偶般精致的女學生能替自己干些什麼。

「我會開飛機。」,許栩挺直了腰身,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開飛機?!」,馬修不可抑制地笑了出來,他沒料到眼前的女孩除了擁有過于敏感的神經和稀奇古怪的想象力外,還有著充沛的幽默感。開飛機?自1900年萊特兄弟發明了第一家滑翔機以來,飛機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神秘的事物,但在1933年的非洲大陸,私人飛機仍然是極少數冒險家手里昂貴的玩物。縱觀整個內羅畢,他所知道的女飛行員僅有一個,能駕駛飛機的男人也寥寥可數。

馬修剛想開口說些什麼,但一抹細小而明晰的光在面前晃過,那是從許栩的眼里折射出來的,幾乎刺痛了他的眼楮。他斂去笑容,認真地端詳著她︰小巧的下頜緊繃著,粉色的嘴唇揚起一道驕傲的弧線,兩團小小的火焰正在她黑亮的眼內燃燒,靈動又張揚地宣告著——她絕對不是在開玩笑。

他斟酌了一下,說︰「這真棒。可是,我的莊園里沒有飛機,也不需要飛行員。」,雖然對許栩的話半信半疑,但他仍舊如實地說出現狀,沒有半絲譏諷的意味。

「那麼你需要什麼?」,許栩問,馬修的話她早已預料到,因此也沒有太失望。畢竟這里是1933年的非洲,不是2011年的現代化大都市,人們對商業飛行員的需求估計遠遠比農夫和廚子少得多。她開始考慮該不該告訴馬修其實自己也會開車,或許能替他當個私人司機。

「事實上,我現在最需要一個能幫我照料馬匹的人,也就是馬夫。不過,我認為你更適合去幫納納亞夫人的忙,不知道你的廚藝和針線活怎麼樣?」,馬修回答。在他那保守又固執的伯克郡人觀念里,認為煎鍋,縫紉機和嬰兒床才是女人最該擺弄的東西,而不是飛機或者別的什麼機器。

「這兩樣都糟透了。」,許栩聳了聳肩膀,一付深表遺憾的樣子。她在家務事方面的智商和領悟力接近一名白痴,都怪以前哥哥太寵她,做飯補衣的事情幾乎都是由他一手包辦。

「不過,照料馬匹我倒是能應付過來。我小時候在馬會打過暑期工,替賽馬們喂草,梳洗,清理馬糞,有時候還會跟著馴馬師帶它們出去溜達。」,許栩補充道。她想與其在廚房或者洗衣房里面對納納亞夫人喋喋不休的「教導」,倒不如在馬房里對著那些氣味難聞的馬匹好,起碼大多時候它們都很安靜。

「你寧願做個馬夫也不願當個……」,馬修原本想說「女佣」,但看著許栩那張漂亮而傲慢的臉,他遲疑了,選擇了另外一個名詞︰「管家夫人的助手」。女佣這個詞顯然不適合用在許栩的身上,並不是說她的舉止有多麼地高貴優雅,而是在她那看似單薄的身軀里似乎埋藏著某種堅硬的,充滿韌性的東西,馬修說不清楚這種感覺是什麼,但肯定不會是溫婉與順從。

許栩點點頭。

「好,明天早上五點鐘,你準時在馬廄里等我。」,馬修微笑著吸了口雪茄,算是答應錄用。老實說,在心底里他並不認為許栩會是個合格的馬夫,不過他很好奇,好奇這個縴細如花枝但驕傲如將軍的女孩如何去應付他那幾匹性子最烈的雄馬。看到她被嚇哭的樣子,會不會是件很有趣的事情?馬修開始期待。

「謝謝你,男爵。」,許栩當然不會猜到馬修是懷著惡作劇的心態來雇用自己,她點點頭,露出個職業性的微笑,然後離開了房間。

就在準備拉開房門的那刻,她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向馬修︰「薪水,能問一下我的薪水嗎?」

「每周2英鎊,如果你的表現能令我滿意,我會替你加到4英鎊。」,馬修正彎下腰搔著莎士比亞的下巴,頭也不抬地回答。

2英鎊?!許栩的腦子里立刻飛快地換算著︰每周2英鎊,一個月就是8英鎊。那就是說她每個月賺的錢放到2011年的話,僅能去快餐店里吃兩頓漢堡包。

「2英鎊,哈,我還真把自己賣了個好價錢!」,許栩關上了門,搖了搖頭,一臉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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