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棋逢對手 素筆丹青(三)

作者 ︰ 殷無射

這一趟軍訓下來,小青年們相互熟識,各自抱團兒,連殷大公子也找到一個半好友。其中「一個」自然是他舍友陸維,然而兩人等了一星期,也沒等來另外「半個」好友王冬晨的消息。陸維還不安心,殷朝暮思索著即便真有重大處分,也不會不跟他們這兩個當事人打聲招呼,想來是還在商榷期間。陸維被他寬慰幾句,也暫且放下心思,忙著投入到參加學生會工作的活動中去。

殷少甫來內陸,就被校方拖去軍訓,也不能怪校方趕得急,京都重地,哪有那麼多軍訓基地,偏偏高校雲集,若不排開時間,豈不是方便互相踢館?他整整半個月都沒怎麼好好逛過京都,這下軍訓結束正好空出大段時日,索性也不去煩陸維,一個人逛來蕩去。

說來京都物華風貌,全不似南邊,更與港島人品風流千差萬別。C大正居城中,交通八達,十足佔了個好地方。開學初人事易變雜務繁多,殷朝暮栽了個大跟頭,再不敢像上一世那般眼珠子朝天、招搖度日,整天專挑少人煙的小路走、沒人注意,反倒逍遙了好一陣子。

剛開學其他年級忙得腳不著地,只有大一的女敕仔子們悠哉游哉。殷朝暮這段日子在外面逛夠了就回宿舍看看書,無論前世今生,這樣大塊大塊時日歸他自行分配而不需注重什麼禮儀風度,都算難得。學生的光陰總是最瀟灑,饒是殷大公子也不由得唏噓道︰「當學生還真是舒服。」

「唔,那是你閑人一個,听說咱們學生會卡得極嚴,我現在都快忙死了。」

陸維前些天早就將屋子收拾一遍,殷朝暮三十多歲的心,仍未學會獨立,有了陸維這個及時雨,正好偎上去靠人家照顧。

「嗯……那你又何必一定要入學生會?學生會有什麼稀罕之處,值得你還沒進去就當牛做馬?」

從前的他眼高于頂兼固步自封,萬萬瞧不上學生會,也從不去打听些消息。上一世雖也申請了宿舍,但他從港島帶來僕役,住了沒三天就拖家帶口的出去租了個復式小樓住,對學校里的消息也是閉目塞听。如今認識陸維,這才知道一星半點兒學生會的事情。

陸維與他對了一眼,雙眸清澈如水,帶著一絲真摯的笑意︰「怎麼,你竟不知道C大學生會這一屆破格將個二年級生提成副會了麼。」

「這有什麼不妥麼?」

殷朝暮從不清楚學生會的事情,只大致听過一年級生進去都是干事,拼死拼活干一年才有可能晉級成為干部,這樣看來也沒什麼不對吧,頂多是那個副會比較能干,竟跨過各部干部直接一步登天成為全會干部而已。

陸維嘆了口氣,「殷大公子,你要知道,這位副會大一時並沒入學生會,到了大二全是會長三顧茅廬千請萬請求來的大才。人家那是連躍數級,空降來的高管。」他雖是少年郎模樣,談話間卻老成,又說︰「這一屆誰不把這事當傳奇看,多少人想要瞧一瞧這位副會到底是哪方神明。怎麼,殷公子,有興趣不?」

陸維雖跟他廝混了半個月,其實並不知殷朝暮何種背景。只因殷朝暮拿腔作勢慣了,此時即使有意泯然大眾,奈何跟殷夫人這許多年,多少也沾染點兒高華氣質。陸維每每「殷公子殷少」地打趣他那一身窮講究,倒叫殷朝暮想起顧禺來,心中不僅沒有警戒與厭惡,反倒愈發對陸維親近。說起來,顧禺那小子才是真的大公子派頭,敗家子敗成了楷模,走到哪里都跟著許多下人圍著他轉,活生生一塊人形的移動磁石。

「算了,早知道你不會有興趣。今晚文藝部招新,我去面試,晚飯你自己去食堂吃吧。」陸維走到門邊,回頭看殷朝暮捧著本《聖經》斜斜歪在床上一副懶洋洋模樣,躊躇一陣兒,又折回來把窗子關好,「晚上有雨,我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你別看書看太晚。」

殷朝暮點頭,就听門「 」的一聲,陸維已然出去了。

他心緒飄飄蕩蕩,不由就飄到了當年他第一次見顧疏的日子。明明上一世他與顧疏兩人兩看生厭彼此間絕沒二話,卻偏偏將那第一次照面記得清晰無比,正是那一次見到顧疏,才讓原本不喜學生會的殷大公子徹底斷了入會的念頭。不止如此,那天之後凡是有關學生會的事情他都不想听。

轉過一世,心態也看開了些,殷朝暮還是對這類學生組織提不起興趣,就這麼一時呆一時痴地靠在床上發魔怔,手中一本《聖經》開在迦南婦人那一節,倏忽一個小時過去,卻只看了三兩行。殷朝暮想著想著心底就有些累,起身去把屋里燈光滅了,剛按下開關,外面陰沉沉的炸了個焊雷,雨滴稀稀拉拉落下來。

正所謂一層秋雨一層涼,京都這地方,前三天還熱得燥人,這雨未下,氣溫便已先降。

正在掙扎是冒冷出去吃晚飯,還是干脆躺宿舍給陸維打個電話等他回來帶飯,手機先自己響起來,看號碼正是陸維。殷朝暮當初來內陸,家里早早備下手機一部,只可惜軍訓規矩不準帶,才讓這兩位小少爺寒磣到模了人家綁匪的機子來打求救電話。

「陸小維?面試完了?」

那邊靜得怕人,陸維壓低了音量小小聲說了句︰「還沒吶,正排隊呢。你看看我桌上放的歌詞有沒有,我把一會兒要唱的歌給忘了……」

殷朝暮往桌上一瞧,一個筆記本端端正正擺在陸維的小書桌上,下面壓著張A4紙,掃一眼,上面一行行秒數對應著句子,儼然一篇歌詞模樣。

殷朝暮頗好笑,「你要唱歌,竟忘了歌詞?」

那邊似乎被噎到,支支吾吾一陣,突然氣壯起來︰「殷少,怎麼您還在宿舍窩著呢?」

「難道我不該在宿舍?」

陸維刻意壓低的聲音瞬間肅然︰「當然,你現在應該在食堂。」

殷朝暮一听氣焰縮了下來,淡淡岔開︰「小維,我給你把歌詞送過去,等著啊。」

那邊當然是跳腳,還沒等嚷起來,殷朝暮已果決掛斷,撐了把傘將歌詞夾在夾子里就出了樓。

或許是壓抑久了,又或許死過一遍換了心思,從前的大少爺萬萬不可能自降身份為他人冒雨送溫暖,即便是在生活上顧他頗多的舍友,頂多也是遣了下人去問幾句禮數到了就罷。畢竟再如何撐傘,雨里過一趟還是有損形象。

如今卻不同,陸維這孩子,跟他共過患難,短短十五天彼此情誼已深了許多。殷大少為自己兄弟,很多都能忍的。

從宿舍樓走到學生活動中心這幾步,已被雨打透了背部,他將歌詞夾牢牢抱在胸口,剛拐過彎,就見學生活動中心前面的屋檐下站了個英朗少年人。

陸維一見殷朝暮,登時快走幾步沖過來接了傘,神色間摻著幾分埋怨,「行啊,竟然敢撂我電話了,你長進了啊?」

殷朝暮裝出副可憐模樣揉揉鼻子連打了兩個噴嚏,一雙眼中清澄透亮︰「啊,幫你還要挨教訓不成?真冷……」

明知他轉移話題,但陸維瞧他不住哆嗦的小身子骨,隨口罵了句「該!」,手底下卻毫不含糊圈上他肩,神色間很是無可奈何。

兩人相攜進了小樓,走廊里都是準備應試的待考新生,一個個握拳擦掌,年輕輕的小臉兒上雄心壯志幾可明見,殷朝暮暗笑一聲自己果然老了,笑著打趣正翻看歌詞的陸維,「陸兄,我瞧你臨陣磨槍尚能游刃有余,看來這一次是胸有成竹啊!」

陸維忙著記詞兒,听見這話隨口回道︰「行了我的大少爺,您別這麼措辭成不?四個字四個字的,太雅了也。」

殷朝暮失笑,忍俊道︰「嗯,那來個雅俗共賞的。哥,你要上了,給管一頓全聚德的烤鴨子成不。」

陸維頓時跟被迫吞了只蒼蠅似的,一雙手揮得扇子一樣︰「快別了,您還是正經說話吧,你這樣我太別扭了,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嗯,焚琴煮鶴,頂著這張臉說這種話,簡直是暴殄天物!」

殷朝暮面無表情,正要擠兌兩句,里面出來個笑嘻嘻的高個男子一本正經地喊︰「下一個陸維,音樂系陸維在嗎?」陸維匆忙收了資料跟上去。

殷朝暮听著聲音耳熟,探頭一看,正是之前幾次三番出言調笑的顧疏朋友,韓之安。他心中突然有種難言的預感,卻見那個韓之安也似有所覺般回頭又看了下,眼光掃到殷朝暮時微微一瞬,便若無其事領著陸維進教室去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顧小人身邊的也都不是什麼好鳥,這個韓之安殷朝暮印象不深,卻也知道算是顧疏那個孤僻癥患者少有的一位知交。後來顧小人入了娛樂圈兒,這位高材生還跟著當了他的經紀人,兩人狼狽為奸稱得上一丘之貉。隨即殷朝暮感嘆了下,上一世敗給姓顧的委實不冤,他身邊這麼一位狗頭軍師級人物殷朝暮明明見過兩次了,尚且要回憶半天才記得起,而自己身邊什麼竹馬青梅都被那人爛熟于心,早早燜煮烹炸料理干淨,這麼一比,高下立現啊。

他心不在焉想著,一轉身就撞上了一人。

外面風雨如晦,樓里一燈如豆,校方為省錢真正下了死功夫計算,一條廊一吊燈,將將夠看到人影憧憧。殷朝暮走得慢,撞上的倒霉鬼也是步履悠然,兩人輕輕一觸即分,並沒有發生什麼撲街慘劇,昏暗中「嘩啦」一聲,卻是那人懷中所抱紙卷都灑在地下。

殷朝暮趕緊蹲去撿,廊中昏黃模糊,倒霉鬼垂著頭脾氣倒還好,沒有破口大罵,殷朝暮伸手將附近的紙都撿起抱在身前,才發現是幾張素描。隨手拿起一幅就著燈光細細瞧了好一會兒,終于瞧明白是張肖像畫,畫中人堪稱美姿顏,眉眼只虛虛勾勒個大概,已能瞧見其如傾世名花般的驚城風華。旁邊還用炭筆寫了兩句話︰晨昏兩世人,一醒一眠。

殷朝暮家學淵源,鐫在畫紙上的兩行小字修長冷峻,風骨極佳,他父親從前常對他說寫字最重氣韻脈絡,氣之守,脈之存,還常常嘆息自己兒子欠了天資,寫出來的字半分根骨也無,唬唬外人就罷。此時這兩句話未用毛筆書寫,但經脈分明,端端正正如山間清瀑,叫人看了就覺爽朗,功力可見一斑。然而最叫他震懾的,既非畫上美人,也不是這一手筆力,反倒是那兩句話,振聾發聵。

晨昏兩世人。

于他而言,豈非正是晨昏兩世,瞬目之間。

殷朝暮怔怔看了許久,淡淡道︰「話是不錯,意境卻悲了些。若只虛應時光蹉跎,感慨年華空度,不若換做——」

殷朝暮出身世家,語調溫雅,聲如弦歌般泠泠淙淙,身旁那人听他出聲,身子一震抬頭定定瞧來。殷朝暮卻是不覺,只听得身後腳步聲響,轉頭含笑沉吟道︰「就換做……嗯,朝暮兩重天,可好?」

「朝暮……麼?自然好。」腳步聲住,疏疏朗朗嗓音如穿雲之月,殷朝暮眼中笑意漸漸隱去,干干地陳述︰「顧疏,你怎麼在這?」

這是他回校後第一次遇見顧疏。

他萬萬沒有想到,軍訓後與畢生最大的仇敵見面,竟然來得這麼快,又是在這種情境之下。本以為兩人年級不同,還不在一個系,很難踫面。

雖說軍訓時那間醫務室里的尷尬令他心底無端端多了一絲奇異的感受,但總體來說,看見這人,還是很敗興。

顧疏不答,目光落在殷朝暮手中展開的畫紙上,神色看不出喜怒。

「文藝部招新,我來瞧瞧。」又伸出一指輕點殷朝暮懷中所抱畫卷,眼中黑白分明,「你腳下所立,是我的地方,你懷中所抱,是我的畫紙,你說我為什麼在這里。倒是殷學弟文采斐然,也是來面試的麼。」

殷朝暮心中原本對這畫這詞驚艷不已,正待翻看其他畫紙,此時得知是顧疏作品,當下便失了興致,懶懶把畫卷往顧疏懷中一塞,隨口敷衍了一句︰「怎麼是顧大才子的地,國家明文條令規定,土地國有……」

他這里慢騰騰沒精神地背書,顧疏也不插話,一雙眼只若有所思看住他臉,殷朝暮被他看得生厭,一時間往日舊恨俱都翻滾上心頭,正要諷刺幾句,走廊盡頭那扇門又吱呀一聲打開,探出半張嬉笑的臉來,「顧副會,這麼大架子,可算把您老盼來了,快快快,也給我們這新一批入選的小同志們點評幾句有水準有格調的!」

殷朝暮回頭去看,那人一怔,卻是之前的韓之安。他見到殷朝暮與顧疏相對而立的詭異場面,挑高了一邊兒眉毛道︰「還沒走啊……這倒巧了,我們顧大才子開學伊始竟連番偶遇佳人,嘿嘿。朱熹酸儒的話怎麼說來著?嗯,風月無邊,就是風月無邊啊~」

朱老爺子這話原是指風景無限,他此時胡亂引用一番,眉宇間又是濃濃的嘲諷,「偶遇」兩個字被咬的極重。殷朝暮何嘗听不出言下之意,心中更是煩亂,也不去管這兩人各自懷的什麼鬼胎,拎了傘沖屋里喊一聲︰「小維,你選上了麼?我有些餓。」

這樣當眾高呼本不是他殷公子作風,然而此刻陸維那無微不至、滿心滿眼都是他的目光卻令他分外想念,也不顧對頭在場便將陸維從里面喊出來。陸維蹬蹬蹬跑出來,瞧見三人鼎足而立的姿勢也有些模不著頭腦。他雖暈暈乎乎,但心中到底更顧著殷朝暮些,也不管剛上任的兩位頂頭上司神情詭異,一手接過傘一手去握殷朝暮的手,驚得一跳。

「呀,這麼涼?怎麼搞的,什麼都別說了先回宿舍。」

殷朝暮眼瞧住他裝可憐,「陸維,我餓了……」

「那也先回宿舍,飯我給你去打。部長、副會,我先送殷少回去啊,他身子懼寒,受不得涼。」

韓之安還沒說什麼,顧疏清冷目光在兩人交握雙手上轉了一圈,淡淡點了點頭,陸維便擁著殷朝暮回去了。路上殷朝暮問,「你叫顧疏‘副會’?」

陸維語調大大咧咧,帶著新奇地回道,「我也是今天才听部長介紹時才知道,原來顧學長竟然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副會’!」

「傳說中……夸張了。」

陸維對顧疏有種盲目的崇拜,若不是還圈著殷朝暮的肩,立時便要跳起來同他理論,「怎麼夸張?那還是說小了呢,顧學長,呃,現在該叫副會了,听說副會的畫去年就得了全國什麼什麼獎的第三名,今年還要參加呢,不用說,板兒上釘釘的第一……」

接下來就是一長串兒的大加贊揚,听得殷朝暮頻頻側目,不過說起畫,他倒是想起一件事來。上一世他和顧疏交惡的關鍵轉折就在那一本子肖像畫上,卻不知這一世的自己不再張揚後,還會不會導致歷史重演……

殷朝暮突然想起剛剛看到的那張素描,可不正是一副人物肖像麼。曾經顧疏這個窮苦孩子心高氣傲的,好端端突然私底下畫自己,還一畫畫了一本子,殷朝暮就沒想明白算什麼事兒。這一輩子按說自己對顧疏露出的隱隱敵意他應該察覺得到,要畫中人真是自己……

那又是為了什麼?

一個人好莫名其妙畫一個不相熟的學弟,這件事怎麼想怎麼奇怪。如果要找個相貌還過得去的模特,顧小人的密友韓之安就完全能夠勝任,何況,顧疏真有這想法也可以直接跟他商量,沒必要私底下擅自作畫。

還是說,有什麼其他的,自己一時想不到的原因?

殷朝暮垂了眼簾,他上一輩子至死也沒弄明白,這一次卻不想再這麼糊涂下去。

「擦,那不是王冬晨麼?」旁邊的陸維突然暗暗咒罵了一聲,兩手搓了搓,摟著殷朝暮脖子快走兩步,「死小子還有臉來,殷少等著,哥給你報仇去。」

殷朝暮透過薄薄的雨簾往外看,宿舍樓門口神色惴惴、鬼頭鬼腦站著的,可不正是多日不見影蹤的王冬晨。

他這邊想著,一邊陸維可是個熱血性子,扯了嗓子就喊︰「臭小子,終于知道死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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