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棋逢對手 死後重生(四)

作者 ︰ 殷無射

車子一路頂著風雨飄搖開回殷家老宅,司機開了門撐著傘請他下車。殷氏不同顧氏那般闊氣,他母親沈倦再如何驚才絕艷、手段出眾,仍不過一介寡居婦人。殷氏也比不上顧氏財力雄厚,不過仗著百年積累下的根基,勉強在如今的上流社會立住腳而已。顧禺有人打傘送衣生怕冷了凍了,他卻只得自己緊了緊那身大顧禺披在他身上的皮草。

這皮草是顧家專為顧禺訂下的,顧氏的東西,歷來最奢華。這一件正是顧家當初在哥本哈根皮草協會拍下的招牌北歐水貂上衣,針毛長、通體雪白,厚厚的領子裹在身上貼合脖頸,遠非殷朝暮常穿的短毛水貂可比。當初顧氏拍下這東西在世家里流傳一時,連殷夫人這般講究人看了也欣羨不已,可見其做工與設計,確實匠心獨具。當時顧禺拿到手嫌棄一身雪白太招人眼,就沒在外面穿過一回,如今披在殷朝暮身上,尚有九成新。

殷朝暮進了屋,就要往自己臥室走,明早的飛機,他此趟去大陸是打著學不成名誓不還的主意,一去經年,也不想要人跟著,行李什麼的自然要多費心收拾。正待踏上樓梯,那邊嚴管家過來將他身上大衣接過去,臉上有著誠摯的自豪與贊嘆︰「少爺好眼光,白色很襯人。」

殷朝暮自知自己這幅皮相好雖好,也不過是華麗服裝包裝下來的花瓶,臉上發燙,咳嗽一聲說︰「叔,衣服是阿禺借我的,明天登機前要還人家的。」

殷婆語氣頗為惋惜,一邊微笑道︰「啊,夫人讓你過花廳那邊的茶室去,說是有話要講。」

這下殷朝暮不敢再廢話,趕緊回臥室換好衣服照照鏡子,擺出個殷夫人最滿意的謙和表情來,一路穿過花廳,進了茶室。早上陽光很好,隔著玻璃成股灑進來,花鳥香氣隨風而至,自踏入花廳的一剎,就有一份草木扶疏、歲月靜好的感覺滲入人心。這幾樣地方都是當年殷朝暮父親親手布置,小是小些,但其中流溢的高絕品味與獨到優雅,全港世家都是突出。殷朝暮還記得,當初他父親在世時,每日不是在此品茶作畫,就是偶與殷夫人手談一局,往往一局便從日光大盛到霞光滿天仍分不出高下。殷夫人棋如其人、算力出眾,尚在中局已算好後手,港島業余人物里沒幾人是其對手。唯有他父親算力薄弱卻棋感上佳,能壓制一二。

邁入茶室,一股甜茶香氣就侵入口鼻。殷朝暮方從雨中歸來,全身冰寒,雖不是下午茶時間,不過喝杯熱騰騰的女乃茶,也會讓他心情好許多。想及此,面上笑容不由更加真切︰「母親,怎麼有興致擺下生死劫?家中可沒有人能頂住母親的棋藝了。」

生死劫是指劫的勝負直接關系到一塊棋乃至幾塊棋的死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作為殷氏大公子,殷朝暮算力不佳,僥幸遺傳到父親棋感,只匆匆一眼就掃明白這一局正是當年父母曾擺過的一盤生死劫。他這話原本也是恭維,自從父親過世,殷氏上下再沒有誰能在殷夫人手下走過中局,他這點皮毛更是不敢賣弄。只是話一出口,就知要糟,殷夫人當年與他父親伉儷情深,這一句卻是說到了痛處。

「棋如人心,暮生,這一盤殘局你父親當年也曾與我續過,你到底學棋多年,不妨也來續續看。」殷夫人聲如山澗漱玉,細長的手臂端著女乃茶,氤氳水汽蒸騰,渲染得她一張白皙面孔都有些飄忽氣息。殷朝暮心下苦笑,他哪有父親的棋力,如今又是三十多歲重生,自接掌殷氏後少有閑心下棋,可以說至少七八年沒再模過棋子,如今貿貿然撞上去,除了送死或是被殷夫人瞧出端倪,再沒第三條路可走。

要知七八年不曾踫棋,大抵便可當做生手來看。而正像殷夫人所說,棋如人心,他一身十八歲的皮下面裹著顆三十多歲的心,棋風棋路早不一樣,憑殷夫人那般人杰,只消幾手就瞧得分明。

「母親,我記得父親常說,要比真正棋力,莫過于下一局盲棋。母親若有興致,兒子倒可勉力為之。」盲棋考驗的就不止棋力,記憶力佔了勝負很關鍵的一個決定性因素,到時他若有什麼不妥,也可推說車禍過後腦力不勝。何況對上殷夫人,抬出他父親說過什麼什麼話來,那是十拿九穩。

果然沈倦勾唇一笑,頗出意料。她這兒子打小唯唯諾諾不曾有半點主見,卻不想如今竟敢在她面前說上兩句,指尖摩挲了幾下墨玉棋子,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殷朝暮暗暗在心中擦了把汗,拾起白子,也不謙虛推讓直接放了下去,目光卻不看棋盤。他好歹是沈倦之子,學棋多年,即便不敢妄言段數,剛剛一掃也算記下大體局勢。盲棋盲棋,拼的就是不看棋盤棋路,端憑記憶來落子。他棋力不及殷夫人,記憶力更是不如,此刻當然不敢充大頭假作謙虛讓先讓子,只打點全副精神應對。

更何況,這一局生死劫,不單單是下棋,殷夫人定要借機考驗敲打一番。殷朝暮心中暗暗記著棋子落位,一邊警惕心神,等著應付殷夫人發問。

果然,溫溫和和過了幾手,殷夫人平平問了一句︰「听殷嫂說,你這幾天日了都在看《莊子》?」

殷朝暮心中一凜,猶豫著右邊一塊棋若是先手立下,打吃再緊氣,當能吃下黑棋四子「接不歸」。隨即「立下」後恭恭敬敬答道︰「是。閑來無事,是嚴叔太小心,兒子躺在床上也是躺著,索性翻翻莊子打發光陰。」

「都看了些什麼?」

殷朝暮听她似乎只是單純考驗平日功課,以為不過是母子間拉家常,心略略放寬些。殷夫人平日里待他有如生人,她修養極佳,斷斷不會出言呵斥、大聲指責,殷朝暮犯了再大錯處也不過涼涼掃一眼,不冷不熱說上幾句,更多時候都是無視狀態。他覺得父親去後,他與殷夫人更像是古時候座師與門生,有事提點一二,剩下不過任其自生自滅。這樣涼薄的母子關系,讓他每一次問答都如師父考校功課般,兢兢戰戰。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讓殷夫人再度失望。

「莊子不過粗粗看過一遍,只挑了簡單的幾章來看看。」

「你這孩子就是太小心。不必拘謹」殷夫人不經意地問,啜了一口女乃茶,目光也不在他臉上。那副雲淡風輕的表情,根本讓人看不出她對棋局的評測,這種強大的心理素質,往往令對手不能從她面上推斷這一步走得是對是錯。「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這一句,看過了?」

「是,看過了。」

「哦。」

對面殷夫人仍是淡淡,縴手輕輕敲定一子,殷朝暮手下一模,腦海里飛快計算著,這一子竟將兩塊隔著四路棋盤的棋筋竟然連在一起,連起來的地方,不多不少,正好讓那三枚黑子多出一□氣。殷夫人不動聲色的一手,輕輕巧巧將剛才他耗費的白棋一網打盡。

殷朝暮繃著神經,屏息等著,好半天才听得一聲輕嘆︰「大知,小知,大言,小言……你既瞧過了,那便說說看,什麼是大知大言,什麼又是小知小言。于我商道,何種當取,何種當舍?」

殷朝暮默默想了一會,中規中矩地答道︰「才智超群者廣博豁達,僅有小聰明者則樂于細察、斤斤計較,此為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合于大道的言論就像猛火烈焰一樣氣焰凌人,拘于智巧的言論則瑣細無方、沒完沒了,此為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兒子以為,為商者,當有開闊胸襟、著眼全局,不可拘泥于方寸小利。」

殷夫人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又知道什麼是著眼全局,什麼是方寸小利。嗯,譯文背的倒是不錯,在局者,往往瞬息萬變,可不是你朗朗說上幾句空道理便能解開。」殷夫人說完,手下黑子收在棋簍里,面上染上一層倦色︰「你太年輕,現在不懂也沒什麼。我累了,自己回去掂量掂量。人家都說你如何如何優秀,我自己兒子怎會不知,說到底並不是為商的料子。有看書的閑心,倒不如想想看,這一局你輸在何處。」

這話說完,殷夫人便站起身有著下人扶去臥房,殷朝暮心又不禁輕輕收縮,垂頭去看那一局生死劫,卻是白子輸了半目。

次日整點行裝,殷夫人只囑咐了嚴管家來送他,她自己要打理殷氏產業,便沒有來。殷朝暮在候機室絮叨,說著說著兩人都有些傷感。嚴叔知他這一走是堵著一口氣,恐怕再回來都不知多少年後,反常地一遍遍叮嚀,生怕他家這初出家門的大少爺委屈了自個兒。

「少爺這一趟出門,終究任性了。唉,你自小沒出過遠門,大陸局勢復雜,還望少爺多保重自己……」

殷朝暮耐心听著︰「叔過慮了。你也把我想得太窩囊些。」嚴管家白他一眼,「少爺的作為還是讓我等不能放心。」

殷朝暮心里無法,他也不想這麼快就離開嚴叔,但嚴叔身為管家,不可能放下殷夫人跟他去大陸伴讀的。何況大陸那邊如果一切還同之前一樣,沒出意外的話,很快就會再見到顧疏……他不能讓嚴叔這個弱點也被那人捏在手中。

身後一片嘈雜,殷朝暮扭頭,顧禺戴著墨鏡,西裝挽在臂上,踩著步點氣勢逼人地帶著一眾下人向他走來。顧氏血脈到底不是說瞎的,既有顧疏那等鷹視狼顧之輩,顧禺作為嫡傳子嗣,本身氣勢也弱不到哪里去,只是平常過于憊懶,一副花花大少游戲人間的不管事模樣。如今只這麼走過來,周圍閑散人等都懾于氣勢紛紛避讓。

殷朝暮微笑︰「阿禺,你的大衣……」

「送你了。」顧禺一手擱在他肩上,強硬地打斷他話,斟酌片刻,摘下紫色墨鏡,露出後面殷朝暮看了十八年的躊躇滿志的臉。

「暮暮,我說過,只要港島還有顧家一天、我還是顧家大少爺一天,就沒人能惹到你。你等著,回來的時候,我一定送你一個顧氏王朝。」

揚眉瞬目間,意氣縱橫。顧家人,一向有著一往無回的魄力,殷朝暮看著原先頹靡的孩子青澀的臉上露出曾經在顧疏臉上看過無數次的表情,淺淺嘆氣。這樣的話,恐怕之後顧疏要收拾他們兩人,也要費上些力氣。

大廳廣播飛機將要起飛,之前殷朝暮就是在等顧禺,現在這家伙既然表現得戰意昂揚,他也就沒什麼擔心的。站起身來跟嚴叔擁了一下,看見顧禺也張著臂膀,便湊上去抱了他一抱。「阿禺,既然你如此有信心的話……」抬頭,對方的臉上有著難以察覺的緊張,殷朝暮粲然一笑,「那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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