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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亥時末，瑞明在聞琴和解佩兩姐妹的攙扶下回到錦芳苑。
他們剛過角門，東廂走廊上抱手倚著柱子發呆的凝寶就驀地一激靈站直了身子，扭頭朝角門那邊看去。隔得遠，看不清來人的面容，只能憑衣著分辨出被夾在中間的那個是瑞明。
她愣了一下就快步迎上去，走近了才發現扶著瑞明的是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陌生女子，且說是攙扶，倒不如說是半架半拖更貼切——瑞明臉色蒼白，目光呆滯，冷風將他身上的酒氣送到她鼻端來，濃重得令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醉了？」凝寶的目光沒有多在那兩個年輕女子身上停留，她伸手在瑞明眼前晃了晃，見他沒有反應，回頭吩咐跟過來的羅濤︰「送他回房休息。」
解佩不大在意她冷淡的態度，放手退到一邊，聞琴卻不動︰「大小姐，七爺有令，屬下姐妹二人不得稍離明少爺半步，明少爺的起居住行往後皆由屬下姐妹二人負責，不得假手于人……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大小姐見諒。」
解佩詫異地看了聞琴一眼，不贊同地皺了皺眉，卻是什麼都沒說，又復低頭沉默。
羅濤從夏侯楚焱家回來已有個把時辰，自是曉得凝寶心情不好，生怕遭受無妄之災，一直戰戰兢兢陪在旁邊不敢多話。見著瑞明大醉而歸還是對孿生姐妹扶進來的，他本是心里打小鼓暗叫不妙，此時一听聞琴硬邦邦甩出這麼一番話來，倒是立馬松月兌了︰他正巴不得有不長眼的來送死讓凝寶好好泄泄火氣呢
當下便閉緊嘴巴扶穩瑞明，端看凝寶要怎麼發作這個不長眼的外來妞。
誰知凝寶面色一凜，瞟眼角門那邊，眼楮一眯，竟是笑了︰「哦，這樣啊，那你們倆送他回房去吧。」朝一頭霧水的羅濤使個眼色讓他過來，又柔聲對聞琴道︰「這一時半會兒的也沒法給你們安排住處，你們就在他屋里將就著歇一晚吧。院里的護衛還不認得你們，若是你們沒事，夜里就不要出屋了，免得他們誤會了鬧將起來把我吵醒。」
勝利來得太容易，聞琴反而不知該作何反應，解佩卻已干脆地上來扶住瑞明催她快走，還不無歉意地沖凝寶笑笑，低低道了聲「多有得罪」。
凝寶回以淡然一笑，等她們扶著瑞明下台階過西廂那邊去了，便招手讓羅濤附耳過來，低聲道︰「通知楊英飛帶他的人過去守著，別讓人鑽了空子拿他來跟我討價還價。」
楊英飛便是溫然肅留下的那二十一人自行選出的首領，凝寶這麼說就是不打算用羅濤和關志久的人了。羅濤暗暗一驚，小聲回問︰「那這邊呢？」
凝寶微微一哂，擺手道︰「你只管去，這邊有你就夠了。」
羅濤略一思索便多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驚駭更甚，不敢耽擱，匆匆去後院找了楊英飛，眼見得他帶人去往西廂，這才轉回東廂來，跟著凝寶進了那間用黑布擋住窗戶的屋子。
不方便讓婢女過來伺候，他親自動手攏著炭爐燒水泡茶，心中雖是忐忑難安，該做的事他還是沒有半點遺漏。
等水開的空當，他問過凝寶便把窗前擋光的黑布全扯下來，打開窗戶門扇免得炭氣傷人，又從隔壁屋拿了狐裘和皮手筒過來，還帶回一碟梅香酥皮小餅︰「也不知多久才能完事，大小姐先吃些點心墊墊吧。」
這貼心的舉動讓凝寶不由想起去往京都的鐘明，緊繃的臉色稍有和緩。她調整姿勢讓自己坐得舒服些，順手拿起矮幾上的小銀剪子去絞琉璃燈里結了燈花的燈芯︰「你也別忙活了，過來坐下歇會兒。他們做人謹慎著呢，不看好逃跑的路是不會進來的。」
她的輕松感染了羅濤。當她的毒舌瞄準的對象不是他時，這樣的話听起來還是很有趣的。
他忍不住笑起來，順勢低聲報告關志久的行蹤︰「老關傍晚就跟屬下打過招呼了，希望他能順利找到大小姐要的東西。」
凝寶搖頭︰「我倒是希望他能毫發無傷地回來，那些記錄找不找不得到現在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羅濤一愣︰「可是不拿回來的話，落在別人手里終究不好。」
「他們不敢。」凝寶丟下小銀剪子，起身走到門口，「他們的老主子已經不在了，他們只能從我和七爺里選一個來投效。可惜他們決定得晚了一點，現在投向誰，結局都不會有差。」
她不明白的只是那位已故的光寧帝爺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讓真正的夏侯氏重新把持皇權是個很能唬得住人的理由，可根據七爺和她爺爺夏侯臨輝有意無意透露給她知道的那些關于這位光寧帝爺的事來看，他對奪回皇權並不是那麼積極，反而是在給自己的血親留下心理陰影這件事上似乎更為用心。
逼迫、背叛、離間、傷害、猜忌……他給她的「禮物」數不勝數，現在她還不得不代他承受他造的孽，那些因為他一句不負責任的話被迫改變人生「為她而活」的人的恨意。
他在做那些事的時候，有沒有預想過如果她身上的惑神法沒有解開，她跟七爺和家里人沒有和解，那麼他留下的這批人將會把局勢攪成什麼樣子？助她上位，助她鏟除曾經給她帶來傷害和將會給她帶來傷害的所有人？
他又有沒有預想過如果事情真的變成那個樣子，坐在龍座上的她還會不會去關心百姓的死活，關心這個國家的存亡？
在演武場與七爺交手的那一天，她就已經清楚地知道那張龍椅確實不適合七爺。那麼，她呢？
如果瑞明沒有成為勒住她這匹野馬的韁繩，被仇恨和憤怒所控制的她想必早已失去理智了。
難道那位足智多謀到死後還能繼續讓所有人在他設下的局里打轉的光寧帝爺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難道他認為一個徹底被他的局逼瘋的人會更適合坐上那張龍椅？
除非他本身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除非他設這個局的初衷就是覆滅夏侯國。
「果然還是得跟他好好談談……」凝寶喃喃。
捧著托盤走到門口的解佩發現凝寶就站在那里，不由得暗暗一驚。
听到她的話，解佩疑惑地看了看她，卻並不開口詢問，退開些，轉身面對她，低頭將托盤奉上︰「大小姐，明少爺讓屬下送些東西過來，說是給您待客用的。」
凝寶掃眼托盤上的鎏金獸頭燻爐和一碟桃仙糖，平靜地接過來︰「他還說什麼了？」
解佩詫異地抬眼一瞥她，又飛快地垂眸︰「有糖吃就不要喝苦茶了，喝些溫水更有益。這香氣味重，開著窗戶香味也不會淡的。」
「知道了，你回去吧。」凝寶想了想，又道︰「讓他好生歇著，完事了我會過來看他的。」
解佩一頭霧水地回去了，羅濤則是一頭霧水地接下凝寶扔給他的兩塊桃仙糖，看著她把燻爐放到矮幾旁，開蓋燃著了香末子，又蓋上蓋子，抓了兩塊糖塞進嘴里。
「這樣會串味吧，大小姐。」羅濤捏著那兩塊糖，瞅瞅矮幾上的梅香酥皮小餅，又瞅瞅爐上的銅壺。
凝寶沒回答，含著糖盯著他︰「給你糖你就吃，難不成你還怕我下毒？」
羅濤無奈，在她的注視下把糖放進口中。甜味不濃，不過他素來不喜甜食，也不耐煩等糖塊慢慢化掉， 嚓 嚓咬碎了咽下去就眼巴巴地望著矮幾上的茶壺。
凝寶瞧見他那樣子只覺好笑，卻是拿起個茶杯指指壺嘴開始噴出水汽的銅壺︰「大晚上喝了茶又睡不著了，還是喝白水吧。」
羅濤覺著嘴里泛酸，也不管水開沒開，謝了凝寶就拿茶杯先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喝了。他抹抹嘴正想說什麼，卻听見門口那邊突然傳來個蒼老的聲音︰「讓大小姐久等實是不該，我等前來領罪，還望大小姐海涵。」
羅濤大吃一驚，轉頭看去，走廊上的紅燈籠在來者的臉上灑下詭異血光。
北宣王府的大總管覃伯和老門房顧金清的身後還有幾個熟面孔，怕有七八個人那麼多，可覃伯開口前，他竟是一點聲響都沒听見
覃伯會武，而且武功不弱，晌午時的示弱是裝出來讓他們放低戒心的？
羅濤的心陡地沉下去，寒意從頭頂直灌到腳板心，條件反射地握住了腰間佩刀的刀柄迅速擋到凝寶前面，上身朝前微傾，全身肌肉盡數繃緊。
「老羅，不要這樣子，會嚇到老人家的。」凝寶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語氣十分輕松，「你別把別人都看得跟我爺爺一樣強，老人家不經嚇的，嚇壞了又得看病吃藥又得讓人當祖宗小心伺候著，你家主子我再不缺銀子，你也不能閑著沒事就給我弄幾個祖宗出來供著吧？」
呃……好毒羅濤默默地退到一旁，偷眼看門口那兩位老人家變換得異常精彩的臉色，心算是稍稍安下些來了。他的這位新主子就算不動拳頭，單憑毒舌也能把人生生慪死吧？
凝寶把雙手往袖子里一掖，沖著杵在門口的覃伯和顧金清嫣然一笑︰「兩位沒事吧？沒事可以進來領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