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意思是……他們四個打了一架便重歸于好，誰都不打算要北宣王位，誰都不肯管這府里的事了？
凝寶又好氣又好笑。哪有這樣的呢？難道當初他們四個僅僅是為了斗氣才明里暗里互相下絆子的？
但此時不是詳談的好時機，她略一遲疑便笑道︰「行，那麼到時候再說吧。」
她要回東廂的住處梳洗，瑞明便跟著夏侯家那兄弟四個往西廂去。走到一半，他心里不知為何忽然生出種奇怪的感覺，停步回頭，只見凝寶仍站在原地遙遙地看著他們，雪白的狐皮披風靜靜地籠在她身上，金紅色的雲翹燈在她手中散發出柔和的紅光，那紅光映亮了她嬌美的面容，他可以清楚看到她唇邊漾開的笑意，寧靜，溫柔，卻透出不可動搖的堅定。
那已不是一心追求力量的孤狼會露出的表情，也不是想要將一切牢牢控制在手中的王者會有的表情。
磨難、噩夢已經成為過去，前面的路，她不必再苦苦強撐。她守護他們，他們也會守護他，她很滿足，很安心，挑戰于她而言已不再是考驗，而是游戲，而是享受……
瑞明不覺微笑，朝她揮揮手，轉身攏攏身上的大氅，腳步輕快地追上夏侯楚恩，低聲笑道︰「多謝二叔。」
謝什麼，他沒說，夏侯楚恩卻也不問，淡淡瞥他一眼，回頭看看那個已經走向東廂的女子，唇角悄悄地彎了一下︰「我們該多謝你才是……有機會讓小鴿子同她那位表哥單獨聊聊吧，有些心結能解開就不要任它留著，對你和小鴿子以後沒好處。」
瑞明愣了一下，笑容淡去，卻還是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各自回屋換衣打整過，回到剛才他們和凝寶分開的地方，凝寶早是在那里等著了。
她的衣衫沒髒，可畢竟在龍神廟那香火旺盛之地待了一段時間，披風上染了些煙火氣，她聞著都覺得不舒服，怎麼肯照樣披著那個去見夏侯臨輝？
此時她已重新綁了辮子，兩鬢旁的散碎頭發都攏去耳朵，仍是沒上妝，一襲大紅連帽斗篷顯得喜氣洋洋，她的眉頭卻是不滿地皺著，一見了瑞明就咕嘟著嘴抱怨︰「七爺讓人送來的，說是今晚我必須穿著這個去守歲……嘖，我又不是過年要掛的燈籠，弄這麼一身紅難看死了」
瑞明還沒來得及說話，夏侯楚焱已笑起來︰「哪里難看了？我瞧著挺好的，襯得你整個人都精神多了。」
凝寶不信，指著自己的臉問他︰「不顯黑？我覺著這個色兒比白的更顯我黑。」又嘟囔︰「說不定他就是故意整我的，等我穿著這個去了漱明堂，他又可以笑話我了……」
她難得露了小女兒態，弄得那五個見識過她的凶猛的男人都忍俊不住。他們一笑，凝寶更是篤定七爺讓人送這紅彤彤的斗篷來就是為了找機會笑話她，冷哼一聲就要回去換。
夏侯楚恩忙拉住她，干咳一聲，忍笑勸道︰「你再怎麼不喜歡這個色兒，等你成親那日，紅嫁衣紅繡鞋還不是一樣都不能少?難道你能因為不喜歡，到時候穿其他顏色的衣衫繡鞋上花轎？」
凝寶一怔，扭頭看看瑞明，低頭不說話了，心里卻還是有些不高興。
夏侯楚翔只得也來幫著勸她︰「些許小事何必較真？待會兒他要真的想借這個來笑話你，我們不笑不接話茬，他覺得沒意思了自然就不會再揪著這個不放了。」
他們幾個七嘴八舌勸了半天，凝寶臉上有了笑色，卻還是有點勉強。瑞明正想提醒她一下吃年夜飯時的情形，嘴剛張開，便听得一直站在旁邊只听不出聲的夏侯楚峰突然開了口︰「這斗篷的料子似乎不是尋常的厚絨料，倒有點像五哥這趟回來從京城給父親大人帶的那種大紅猩猩氈……五哥，你看呢？」
他沒來由冒出這麼一句，讓哥幾個都有點懵。夏侯楚峰伸手捏住那斗篷的一角摩挲了下，答道︰「嗯，是大紅猩猩氈。」
「听說這種料子是春覽國今年新送來的貢品，外頭買也買不到，春覽國的黑市上倒有一些，賣到一寸料子十兩金？」
夏侯楚翔更懵了︰「好像是吧。」
話音未落，便見凝寶臉色一變，揪起斗篷一角湊到眼前看了看，聲音都有些顫抖了︰「這個、這個一寸要賣十兩金子？」
夏侯楚峰連嘆氣都不帶有表情的︰「是啊，你這件斗篷單料子就值個一千多兩黃金吧，七爺可真夠舍得的。」
凝寶愣了半天，驀地粲然一笑︰「哎呀，咱們別站在這風口上說話了，爺爺們在漱明堂說不定眼楮都望穿了——走吧走吧，咱們趕緊陪他們守歲去。」
她說著便左手挽住瑞明，右手挽住夏侯楚恩，興高采烈神采飛揚，哪里還找得出半點不高興的影子？
瑞明和夏侯楚恩稍一思索便恍然大悟，夏侯楚翔和夏侯楚焱卻還有點迷糊，故意走慢些，落在後頭偷偷問夏侯楚峰這是怎麼一回事。
夏侯楚峰沉默許久，方淡然啟口︰「憑白撿到一堆金子，小氣鬼當然高興。」
夏侯楚翔和夏侯楚焱一想通其中玄妙，差點笑噴。
凝寶听見了也裝沒听見，到漱明堂見了七爺笑得那叫一個甜，只字不提她不喜歡大紅色的事，親自給七爺斟茶，又把幾盤精致的點心都拿到他面前去任他挑選，做足了孝順徒兒的樣兒，叫夏侯臨輝看得又嫉妒又窩火。
瞧見瑞明坐在宗政宣宏旁邊瞅著凝寶一副想笑不敢笑的神氣，夏侯臨輝便招手叫他靠過來問緣由。瑞明湊到他耳邊低聲將剛才的事一說，夏侯臨輝頓時垮下臉來︰「不過是送了她一件斗篷，她犯得著圍著他轉個不停嗎？我之前還送了她兩件銀狐皮的裘袍呢，還不止那兩件裘袍呢，她怎麼不來給我斟茶不把好吃的點心拿來給我挑？哼」
老人家轉過身去拿後背對著那邊圍桌而坐的小輩們，氣呼呼耍起了小孩子脾氣。瑞明看得好笑，趁他扭頭來偷覷凝寶的反應，朝他打個手勢示意他再附耳過來。
放在平時，瑞明對他做這種事，他嘴上不說什麼，心里肯定不舒服，而他的老友宗政宣宏也定是要揪孫子過來罵上幾句讓孫子給他道歉的。這會兒他卻顧不上管瑞明的舉動合不合規矩了，身子朝瑞明那邊一歪，把右耳朵送過去，口中還輕聲問道︰「怎麼，你有辦法讓她也過來圍著我轉？」
就知道他會問這個。瑞明忍住笑，低聲道︰「辦法倒是有，可就是……」
「就是什麼？」夏侯臨輝又往他那邊湊湊。
「就是太費銀子了。」
「銀子算得上什麼？你有什麼好法子只管……等等，什麼，銀子？」夏侯臨輝似乎想到了什麼，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楮，「你意思是說她還嫌她從我這兒搜刮去的不夠多？」
見他又要垮下臉來，瑞明忙道︰「前幾天是前幾天，可今天不一樣，今天是除夕夜啊。」
「怎麼不一樣了？除夕夜又怎麼了？難道前幾天我給她的那些東西今天就不值價了？」
瑞明瞟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銀子是小事，但這是她十多年來頭一次回北宣跟家人一起過年，更何況……這也是她打出生到現在能這麼高高興興地跟你們過的第一個年吧？」
夏侯臨輝微怔之後眼神便黯淡下去。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振作起精神來，笑眯眯地招手叫瑞明換到他這邊來做，兩人頭踫頭嘀咕了一陣兒。瑞明跟宗政宣宏打了聲招呼就悄悄出了漱明堂，孟雪俊見他出去，便也不動聲色地離座跟了出去。
「如何？老爺子同意了？」
「嗯，先讓他們把東西拿過來，等子時更聲響了就可以開始了。」
院門外，曾經的師徒加情敵低聲交談著。
「小的那些我驗看過，不會有什麼問題，大的那幾個就……」
「那就把大的放在這里不要拿進去了，待會兒關了門，讓人在外面弄，省得阿蠻和明扉看了眼饞又要來插一腳。」
只是幾句話的事，誰做什麼早是前幾天凝寶昏睡時就決定了的，此時兩個人又都是公事公辦的態度，等閑不肯朝對方臉上看一眼，說完了便要分頭去準備。
然而，孟雪俊剛走出一截去，瑞明就追了過來。孟雪俊停住腳步，轉身看著他，有些詫異︰「怎麼，還有事？」
瑞明遲疑了一會兒，開門見山地道︰「有些事藏在心里還是不如說開的好，你得空就去找阿寶聊聊吧。」
孟雪俊一愣，看著面前這個個頭已經躥得快要高過他的年輕人，想笑卻笑不出來，擺擺手，轉過身去，輕聲道︰「不用了，大家現在都很開心，沒必要再去提以前的事。何況……何況我已經想通了，不是我的，強求也強求不來。」頓一下，又道︰「你好好待她，我同她之間本就沒什麼，你不必為這種無謂的事疑心她，也不必再來試探我了。」
他說罷就要走，瑞明卻驀地捉住了他的衣袖，低低地喚了一聲︰「師父。」
孟雪俊心底陡地一震，想回頭看看他是以什麼表情喚出這兩個字的，可到底還是忍住了︰「以後不要再這樣叫我了。你我並無師徒之名，當初我做那些事也不單單是想破壞懷然的計劃……你應該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實話告訴你，倘若凝寶沒有點醒你，就算你真的鬧得家破人亡我也不會罷手的。」
「我知道。」瑞明幽幽地嘆了口氣，「可是還有一點我更清楚……逃避只會讓自己更痛苦，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