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事吧？」趙棋難得的賢惠了一回，爬起來，拉著林如海，親自給他收拾了一回，瞧起來人模人樣了，才消停下來。
這期間，林如海倒是配合，叫抬頭抬頭，叫仰臉仰臉，叫支胳膊支胳膊，乖得跟個孩子似的，倒惹得趙棋母性大發，本有千百句話等著諷刺他，到了嘴邊都，最後卻一句都吐不出來了。
「想來，你晚飯也沒吃吧？跟我一起吧」最終出口的，卻是這麼一句。
坐在飯桌前，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入了眼，林如海才似回了魂，又有了知覺，恢復了生氣兒。當下，便覺出餓來，提起了筷子，方要下箸，卻又放下了。
「玉兒那邊怎麼樣了？她晚飯吃了多少？」
半夏忙站出來，這回她倒是正正經經，沒再陰陽怪氣，態度也算恭敬。
「姑娘今晚飯食略減了些，比平時少用了小半碗飯，不過在戚嬤嬤的念叨下，多喝了半碗排骨冬瓜湯，飯後又吃了半拉西瓜，兩楞桃子。這會兒，該是在看《谷梁傳》了，廚上的蜜合酥等甜點，已經蒸上了，正好能在姑娘睡前半時辰時送過去。」
林如海听第一句女兒飯食減了時，面色有些不好，等後來听到一半時，就陰轉晴了，到最後，已在捋須微笑了。
「是，她就喜歡在晚上點燈讀書，說了多少次了，就是不改，也不怕熬壞了眼楮還說什麼，‘睡前不讀書，腦袋空空笨如豬’，盡是歪理精靈古怪，也不知道跟誰學的對了，可有給她多送幾只蠟燭？」
「有。」半夏嘴上答了一句，心里則不以為然。這還用等你來說？要是等你來安排，早晚了
趙棋則在旁，紅唇咬著雙筷子，臉上似笑非笑，「怎麼？還怕我怠慢你閨女啊？」
林如海著老臉尷尬了，不等他說什麼，旁邊太太的好丫頭半夏，早搶白起來。
「太太進門第三天那晚，就把自己陪嫁里的那盞青花折枝八方燭台給姑娘送去了，還是我給送的呢就是听說了姑娘這個習慣，怕平常的燭台插不了那麼多蠟燭，照不亮書上的字，叫姑娘看得不舒服」
第三天？厄，好像就是從那天起，我就沒再踏入這個房間了。林如海好不尷尬，只好拿這丫頭打哈哈。
「真是個厲害丫頭，我不過一問，就有這一車話等著我呢不過，倒是個忠心護主的」
半夏卻不買他的賬︰「老爺既然嫌我話多，那下次便仍是老爺問話，我也不答就是了」
「可別，你不開口了，下次再被人冤枉，誰替太太我辯解去？」
林如海見她主僕對答，分明句句都是機鋒，都在刺自己，偏他辯無可辯，只好悶頭吃飯了。飯後，清退了人，他們夫妻閑話，林如海難免嘆了句。
「你自己厲害也就罷了，怎麼養的丫鬟也這樣不饒人？」
不想捅了馬蜂窩，趙棋把茶杯往前一推，拉下了臉，「厲害？不饒人？我怎麼著老爺了，叫老爺這麼說我？我丫鬟又怎麼著老爺您了？您給說道說道，別紅口白牙冤枉了人」
林如海頭疼了，女人的臉，怎麼能比六月的天還多變？不過一句話罷了要不是他正理虧心虛英雄氣短，早硬氣地甩袖走人了。
不過現在，他還是得主動轉圜轉圜的，「沒，我是在夸這丫鬟精明能干呢，嘴上干脆，做事也利索別的不說，光看她答玉兒的飲食作息，張口就來，還說得那樣翔實面面俱到，差不離兒倒像是個親在玉兒身邊伺候的，叫人一听就知道這是用了心的」
這哪里是在夸丫頭呢，分明是在夸丫頭的主子
趙棋心里雖覺得受用，嘴上卻還是嗆嗆的︰「你也不用給我灌迷魂湯，我自己丫頭的好，自己知道」
林如海忙又符合著贊了一句︰「那倒是，太太這個丫頭，是真的好，忠心，會做事，又護主」
這話倒是不違心，他剛夸著夸著，又想起一茬兒，自己初來時撞見的那個辣丫鬟，不就是半夏嗎？想來，她那會兒出去，就是安排晚膳相關事宜，並照看玉兒那邊去了。主子在這邊自顧自大睡，她一個人就能把這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條處處周到，卻真真是個好丫頭，主子離不了的左膀右臂
如此，林如海便有了這一真心贊嘆，但母老虎趙棋听了，卻是另一個反應。
「老爺這樣說，莫不是瞧上她了？要打她的主意？」
這回她倒是臉不黑了，還笑眯眯的，可就是這樣，反而比之前臉黑的時候更滲人。林如海就被滲到了。
「瞎說什麼呢？我不才對你說……」
「說什麼？」
說什麼？自然是那句我錯了，只是，之前他在趙棋床前，能說出來，這會兒卻說不出來了。之前，他正心灰意懶，自責自厭，憑著一時沖動，就給說了。但這會兒，他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對著自己的女人，叫他這個傳統大男人承認自己錯了，那真是比登天還難
「咳，之前你醒來那會兒，我跟你說過了好話沒二遍，不記得拉到」
趙棋見林如海矯情上了，稀罕的很，卻又非要逼他一逼。
「‘我錯了，你贏了’，是這句吧？」
林如海面色紫漲得跟豬肝一樣，頭輕輕一點，胡子都還沒蕩起來，眼神就已經游弋到右前方八扇屏風其中一幅的昭君出塞上去了。
不管怎麼說，人家總算是承認了，趙棋的心情十分微妙。
「錯了？老爺您這個仁人大君子，竟然不再自欺欺人了？不打算再和您的眾愛妾一起，深情回憶您的愛妻，自我陶醉，陶醉于自己的情深若許堅貞不移了？」
這話恁毒，林如海只覺得自己叫人扒了皮，赤身丟在大街上被人圍觀似的。他的心一半是水一半是火。火的這一半，烈焰吞噬著他每一分每一寸肌膚，羞恥焦灼炙烤著他的心；水的這一半，卻又讓他冷靜的看著自己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來，我其實是這個樣子的，難怪之前不過一個丫頭都那樣趾高氣揚夾槍帶棒的擠兌我，甚至，連玉兒，都不願理我了
「我在你們眼里，原來，一直就是這麼個樣子？」林如海臉色灰敗，全然一副喪氣樣。
「你說呢？」趙棋反問，話里藏著三分揶揄，卻有十分的不客氣。
那就是是了？當然，這回答本就在林如海意料之中，沒什麼不能接受的。只是，「我沒想到的，我沒想到她們會那樣狠毒，生出那樣的妄想，對你和玉兒生手我原只當她們幾個玩意兒罷了，又是剪除了羽翼捆綁了手腳的……」
他語氣真誠，笨拙的試圖解釋，趙棋覺得他的辯解刺耳，只嗤笑了幾聲。
「喲，剛說自己錯了，這會兒又把錯推到女人身上來了？當初，是誰明明白白要讓妾室生子，還對我的避子湯不滿的？你必要說，這是為了子嗣，但難道你不知道，女人，為母則強，她們會生出更狠毒的心思麼？人心不足，有了依傍、有了資本，她們只會生出更大的野心，圖謀更多所以，你見過幾家嫡庶俱全的人家，內里是和面上一樣溫馨祥和的？」
「這些，大老爺，你真不知道麼？你日日去和美妾們懷念前妻，但難道你真相信她們是真心的？三歲小孩都不信吧，我可不覺得，你會連三歲小孩都不如了」
林如海只得點點頭︰「我只是想找個人陪我一起念念敏兒，有個說給我听得，或者我說她听。」
「還有，就是故意跟我慪氣？是吧」趙棋白了他一眼，林如海繼續喏喏點頭。
「慪氣倒還罷了，只是，你說，你是找人陪著一起念敏姐姐？呵，倒真是仁人君子果然，你們君子最會最拿手的，就是鼓吹法螺粉飾太平自欺欺人掩耳盜鈴了。我呸，還不如真小人坦蕩呢」
「君子老爺，你捫心自問，你去找愛妾，真是懷念愛妻，而不是貪戀愛妾那肌體的青春火熱？貪鮮愛色就貪鮮愛色，非要給自己戴個高帽」
她輕蔑的語氣，再次刺得林如海老臉火辣辣地燒起來。欲要辯解，自己初衷真的只是念叨愛妻賈敏，可真的只是這樣麼？
他不知道的是，趙棋是肯定了他悼念元配的誠意的，回頭她勸起了小黛玉，當然，她回避了林如海愛色的男人本性，只拿他的誠意說事。
「他那一時一刻，是真的信了那些人對你母親的懷念的，或者說，他哄著自己信了。迷戀一時的假象，只是因為，他老了」
「他老了，你母親的離世，帶走了他幾近一半的生機，加速了他的老化，如今他已開始生活在回憶里，早年冒險拼搏的朝氣，已像那沙漏里的流沙，點點滴滴的流失了，不定什麼時候，他就要徹底枯萎行將就木了」
那一刻，小黛玉想起了原著如海爹的迅速離世，再想起這些日子如海爹的附小陪低小心翼翼的討好，淚流滿面。這是，自己的如海爹啊
自己跟他記什麼仇生什麼氣呢？自己就算為賈敏媽不值，但他們這樣一個結果，不能說完全是如海爹一個人的問題啊，賈敏媽太「賢惠」了，並沒試著去改變他固有的觀念習慣，嘗試著改造他，不是麼？
有了這樣一個心理台階，或者說，借口，小黛玉終于原諒了如海之前的種種，父女重歸于好。
她還好心的，出賣了繼母大人，告訴了如海爹一個好消息，他被瞞了那麼久的好消息，「太太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