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敏听的丫頭報張嬤嬤來了，不由冷笑一聲︰「傳！」
「奴婢請太太安！」張嬤嬤一進的門來，就目不斜視眼不旁觀，徑直給賈敏請安。
「起來吧。那誰，別磕了，你給我出去跪著去。寶瓶你個沒眼色的，還不快去給嬤嬤搬個凳子請嬤嬤坐下！」賈敏一聲兒喊了起，攆了崔婆子，轉頭又罵起了丫頭。
若是平時，安穩坐下就是，可這會兒，張嬤嬤听了賈敏的話，心中苦的跟黃連湯似的。這哪是在罵丫頭？這是罵我這老虔婆呢。
「寶瓶姑娘且別忙，我是哪兒來的金貴人呢，在太太跟前也配有座兒？」
寶瓶卻不理張嬤嬤的阻攔，按著賈敏吩咐，把繡墩兒放在張嬤嬤腳下，笑嘻嘻拉著張嬤嬤坐下，「太太叫您坐，您就坐吧！」
「可不是？連賴嬤嬤她們都有座兒，要叫你站著，老爺知道了，還不活剝了我？」
賈敏用帕子捂著嘴笑，態度親近的，仿佛單純開個玩笑。張嬤嬤卻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太太快別這麼說，奴婢不過女乃了老爺幾日，算得什麼銘牌上人物呢，配叫老爺難為太太？老爺和太太最是恩愛不過，哪里舍得動太太一根指頭？太太就是這麼愛開玩笑！也不怕老爺听見惱了太太去？」
張嬤嬤自貶了一回，又捧了捧太太與老爺夫妻情深，夸太太得老爺的心，才叫太太賈敏心中舒坦了點兒。算了，與她計較什麼？難得是個有眼色早早退了出去的「林家老人兒」，如今不過臨時過來幫忙，不日還是要回的；況且到底是老爺的女乃嬤嬤，不能不給她這點兒體面。不然，豈不叫人說自己刻薄？
「好了，我不過一句說笑，就招了你這麼大一篇話！嬤嬤快安坐吧。」賈敏緩了聲氣兒，張嬤嬤才重新斜簽著身子，在椅子底下的繡墩兒上坐了半個。
賈敏見張嬤嬤坐下了，才重新開腔問道︰「嬤嬤這個時辰過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奴婢年事已高，領了這幾日的差，頗有些吃力，見如今太太大好了，就交還差事來了。還請太太恩準奴婢家去了才好！」張嬤嬤本就打算這幾日來向主家請辭的，現在，干脆提前了。
「嬤嬤本在榮養，卻是我們的罪過，擾了嬤嬤的清淨。只家里正忙亂，老爺與我都覺得嬤嬤最是穩重可靠，才再四留了嬤嬤來幫我。既然嬤嬤說了要家去，我若再強留，卻是不地道了，只是我這身子，看著好了，內里卻是不中用，一日支撐不了幾個時辰，大夫也囑咐要再調養調養。如此，還得再勞煩嬤嬤幾日。嬤嬤年高，並不敢使喚嬤嬤太過，嬤嬤只需安坐宅中，就是給眾人個震懾了。你與賴嬤嬤都是我倚重的，你們兩個自己分分，一個幫我料理家事，一個幫我看顧著大姐兒，可好？」
賈敏一听張嬤嬤說要走，很滿意她的識相，她還真不樂意又一個林家老人在眼前晃，卻知道這個時候，還離不了她，少不得出言留她下來。
張嬤嬤听見賈敏這個話頭，知道是真心留用自己。想想林府的情形，內宅怕另有一場是非，太太既精力不足，還真不一定能照顧周全，也就答應下來。
「太太調養身子要緊，奴婢這把老骨頭，幫著太太看顧著大姐兒，還是使得的。卻要辛苦賴妹子，幫著太太總管家中諸事了！」說著，轉頭看向了賴嬤嬤。
照顧大姐兒怎麼有管家油水多？賴嬤嬤正想出言搶了管家的差事，不想張婆子就識相的雙手奉上了。賴嬤嬤定力再好，臉上也不由現出了一分喜色，遂親親熱熱的瞧向張嬤嬤。
「哪里哪里，還是張姐姐照顧我們大姐兒更辛苦！」話音兒，卻是分明默認了張嬤嬤的提議。
賈敏壓下心中泛起的一絲不舒服，心想，如此，也好。賴嬤嬤向來是自己左膀右臂，自己少了她，理家難免不能得心應手。她，還是留在自己身邊，不去大姐兒那里的好。大姐兒那里，有張嬤嬤在，也是能放心的。
賈敏點頭應下張賴兩人的分工申請，一時間三人皆大歡喜。旁邊賈家來的李嬤嬤冷眼瞧著賴嬤嬤的喜慶，心中不住搖頭，這個小姑子喲，傻缺到家了。
要叫李嬤嬤選，必然選看顧大姐兒這個差事。管家雖有油水，但太太的心在大姐兒身上呢。身為一個合格的心月復，怎麼能不急主所急憂主所憂呢？何況，這差事只是一時的，等太太好了，張嬤嬤家去了，管家的差事還不又回來了？太太見了你的忠心，以後還不更加重用你？結果，瞧瞧吧，這個小姑子白長著一張聰明面孔，卻是個笨心腸，揀了芝麻丟了西瓜。難怪進了林家這麼多年了，都沒能徹底站穩腳跟收服人心，太太生個孩子，竟然還得找出去了這麼多年的張嬤嬤回來坐鎮！要不是人家敬著太太讓著她，她連現在這個平手的局面都別想撈到！偏她還在那兒自我感覺良好，瞎歡喜！
李嬤嬤心中各種鄙視小姑子傻，卻沒打算真做什麼提點提點她。不是李嬤嬤沒有姑嫂情，而是李嬤嬤覺得吧，聰明，從來不是別人教出來的，就叫這個小姑子自己慢慢模索吧。當然，兩人間的姑嫂情，也不是那麼深厚就是了。
李嬤嬤對林家的張嬤嬤，評價倒是蠻高的，精明，通透，厚道，忠心，標準的忠僕。就是吧，未免忠厚太過了。
李嬤嬤自己是個通透又會來事兒的，在賈家混的好極了，婆婆是賈母配房，丈夫是大管家，她自己呢，同時得老太太的歡心和當家太太王夫人的信任。不然，來看賈敏的差事，怎麼就叫她得了去？
李嬤嬤混得好，還目光長遠，兒子賴尚榮一出生，李嬤嬤就托婆婆向賈母討情，給放了出去。李嬤嬤還說服丈夫，花了大價錢請了先生教兒子讀書，如今單等著考個秀才後，再讓賈家幫忙捐個實缺的官做呢。以後，從賈家攢夠了銀子，銷了奴籍，家去了，李嬤嬤啊，就是個尊榮富貴的官太太了。
李嬤嬤這邊廂給了張嬤嬤評價，張嬤嬤這頭，也在觀察著李嬤嬤。嗯，一直穩穩地坐著，不多事，不多話，認得準身份，別的看不出，起碼是個拎的清的，比賴嬤嬤強一百倍。
張嬤嬤沒有忘了自己來的初衷，在李嬤嬤身上尋找著突破口。
「這位可是賴家妹子的嫂子？真真一家人呢，看著就是能干的！只是，這可怎麼稱呼呢？」張嬤嬤熱情的招呼著李嬤嬤。
「看張姐姐說的，論聰明能干，百個我也及不上張姐姐一個，張姐姐可不能來寒磣我！」
李嬤嬤不依的向張嬤嬤撒了撒嬌，又撲哧一笑，接著說道︰「我夫家姓賴，娘家姓李，是個賴李子，張姐姐原喊我賴妹子就好，可誰讓我這小姑子在呢？張姐姐該是知道的，她是個賴賴子，再賴不過了。有她在，姐姐還是喊我李妹子吧。」
張嬤嬤撐不住也笑了，听得李嬤嬤繼續賣弄賴嬤嬤當年的殠事。「當年啊，她傻不愣登的就瞧上了個姓賴的窮小子，公婆嫌棄是個同姓的，又沒個家當根基，便不答應。偏她是個死心眼，公婆拗不過，氣狠狠道‘他是個逃荒進府的，除了光身子一張臉，什麼都沒有，你要是不怕吃苦，就跟了他吧’。我這小姑子也硬氣，回道‘好好一雙手，哪里就養活不了我了？’，就真個嫁了這窮小子。好在這麼些年，這窮小子，雖沒甚錢財，本事也不大，卻對我這妹子始終如一，老老實實的，不去花花。」
張嬤嬤听了，心中默，怪不得這賊婆子這麼貪財，根子在這兒，一大家子全指望她撈錢回家養活呢。張嬤嬤面上不漏分毫，調笑的轉向賴嬤嬤，稀罕的瞧著她老臉羞澀的通紅一片。
「賴妹子當年還有這等豪情啊？走眼了，還真沒瞧出來！」
賴嬤嬤見無處可躲，破罐子破摔了，「瞧吧瞧吧，我給你們瞧，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沒選錯男人就是了。」
眾人見賴嬤嬤雖耳根都紅了，卻又大大方方的，都收起了那一兩分輕視嬉笑之心，反覺得賴嬤嬤這樣，也不錯。而邊上，不敢听又支愣著耳朵的寶瓶銀瓶等沒嫁人的丫頭，更是冉冉升起了羨慕之情，因想到不合禮法，又忙忙打住，卻怎麼止都止不住。便是賈敏在上面听了，也覺得賴嬤嬤這輩子，沒白活了。
卻有一個人，听的心頭起火，暗恨不已。這人就是門外跪著的崔婆子。
原來，這崔婆子見張嬤嬤來了，覺得總算有救了。不想張嬤嬤來了，就像沒看見自己似的，更別說為自己求情了。崔婆子沒法子，按太太吩咐跪門口去了，卻一直留意著屋里動靜。這會兒，耳听得張嬤嬤不曾為自己開口求情，卻和賴婆子及賈家那幾個拉起了家常？覺得自己被最不可能的張嬤嬤背叛了，崔婆子震驚了，受傷了，無措了。
崔婆子，抬起濕漉漉的雙眼，瞧向了不遠處侯著的管廚房的侯五媳婦，這是個林家嫡系。侯五媳婦雖不是十分听得見屋里人的話，卻極相信張嬤嬤，遂遞給她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崔婆子被順毛了，安靜下來。果然，張嬤嬤漸漸轉了話題。
「可不是？女人哪，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找個好男人，老實可靠，不花心。賴妹子這輩子，找了賴兄弟，也夠本了。卻不知道，我們大姐兒日後，又會找個什麼樣的女婿？」
「那還用說？憑著林家的門第富貴，表姑娘的女婿，必是千好萬好的。」李嬤嬤自然的接了話題。
「哎，女婿家的門第富貴才學，必然是沒問題的，老爺太太在呢！老爺太太在，自然沒人敢欺負了姑娘去，可是，老爺太太百年之後呢？若有人給姑娘半點委屈受，可如何是好？」
李嬤嬤听了，這話可真有意思。沒了老爺，姑娘自然只能靠著自己兄弟，兄弟還沒長成，自然得靠自己家族。張婆子果然是個厲害的，不著痕跡的告訴姑太太，‘你得讓林家有個兒子了，還得好好培養他，林家家族你也不能怠慢了’，還全是一副為姑娘好的忠厚老實樣。哼，這張嬤嬤果然忠心！只她忠的是林家，在姑太太這兒，卻真真是個油滑的！
不過，自己卻得小心應對了。就算屋里是全是姑太太的心月復，屋外還站著一堆林家人呢，今天的事兒，早晚會詳詳細細傳到林姑爺耳朵里。現在，嗯，該自己這個娘家人表表態了。
「誰說不是呢？不過，表姑娘的兄弟們也必是好的，絕不會叫人給自己姐姐委屈受的。再有，林家也是大族，族里還會干看著自家姑娘被人欺負了？何況，表姑娘外家還在呢，賈府豈會不為表姑娘撐腰的？」
李嬤嬤覺得，因著姑太太的行事不甚，自己可真辛苦。不過出趟差，卻還要額外緩和姑太太與林姑爺的關系，小心維持林府與賈府的情分。嗯，回頭得叫賈府大出血一回，以彌補自己傷掉的腦筋。
張嬤嬤听了李嬤嬤的應答，心中直贊她上道，不愧是自己看好的人！不過張嬤嬤很明白什麼叫點到為止，這樣程度剛剛好，再說下去，惹惱了太太，就得不償失了。
張嬤嬤繼續轉話題︰「府上是大家，自然千好萬好！不瞞您說，我們和姑蘇老家，卻是有些隔閡，如果也能像和府上這樣要好，就沒什麼好愁得了！」
水到渠成，張嬤嬤問︰「對了，听說姑蘇來人了呢，敢問太太，那邊可是有什麼事不成？听說，來了佷少爺呢！」
「什麼？不是只來了幾個下人嗎？」。賈敏正思考著張嬤嬤的話，听得‘佷少爺’一句，霍然一驚。
「怎麼，太太不知道？沒人報給太太听嗎？」。張嬤嬤也是吃了一驚，本以為賈敏是安排了林家人後，才發作的崔婆子，誰想到這個笨的，連個要緊話都不會學。太太罰她，還真是該的！
「你這作死的奴才，還不給我滾進來！」賈敏怒了，一腔火氣，全發給了罪魁禍首崔婆子。
賈敏再驕傲，也不是自大。賈敏只當姑蘇來的還是幾個僕役而已，照舊讓大管家料理了就是。要早知道還來個佷子，她怎麼可能，會這樣不聞不問，失了禮儀，怠慢人？
崔婆子連滾帶爬進了來，帶著哭腔請罪︰「奴婢罪該萬死，可，可太太沒問啊！」
賈敏氣個半是，咽下一口氣，懶得和這沒腦子的歪纏，吩咐銀瓶︰「你親去外院看看，替我給佷少爺賠個罪。說我病了，正歪著，不好過了病氣給他。就說我吩咐的，叫林伯親自陪著他，小心照看。再叫人，把，把青楓院收拾出來，給佷少爺住。告訴佷少爺，明天老爺酒醒了，我身上也輕便了，我這伯娘置桌酒席，親自給他接風賠罪去！」
銀瓶一听，竟要把青楓院給佷少爺住，那可是太太懷孕時專門為「肚里的哥兒」準備的！可見，這回這個佷少爺，怠慢不得。便恭敬領了命，匆匆找人去了。
賈敏為了彌補，編謊說自己病了，這兒吩咐完了事，有氣無力，還真覺得自己病了。低頭瞧見了張嬤嬤，嗯，今天又多虧了張嬤嬤了，不然，自己驕矜傲慢，怠慢族親的名聲，就算落下了。
賈敏自詡賞罰分明，正盤算著賞張嬤嬤點什麼東西好，一轉頭瞧見了崔婆子。一見這個憨厚人，賈敏連胃都是疼得了，怎麼會有這麼沒腦子的？罷了，張嬤嬤不就為了她來的嘛？就賞了張嬤嬤這個體面吧。
「你這婆子，今天誤了大事，本該打十板子革退的。張嬤嬤在這里，與你是老相識，看在張嬤嬤的情面上，也為著你家幾輩子的老臉，便不革你了。你自去領了板子，往後掃院子去吧。」
崔婆子一听要打板子，立馬疼起來了，但不用被攆回家了，便千恩萬謝叩了個頭。告退路過張嬤嬤旁邊時，想到之前還誤會了張嬤嬤，愧疚的厲害。嗯，回頭要多提上幾尾大活魚，去張家好好拜謝一番！
賈敏發落完崔婆子，覺得自己真的病了，便讓賴嬤嬤陪李嬤嬤她們去了客房，又張嬤嬤暫代賴嬤嬤料理了宣瑞堂外面的那些人，自己則回臥房真「歪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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