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戶朱顏 正文 第63章 來使

作者 ︰ 風過而往

絲竹繚繞,霓裳紛飛,大殿里一派歌舞升平,樂工歌伎吹拉彈唱,盡是應景的喜慶調子,沉香木的廊柱窗牖散發出一抹郁郁的芬芳,縈繞在鼻側,直將人燻得心醉不已。

一排排玉案上擺滿瓜果涼盆,茶水糕點。皇上皇後端坐于中間的龍鳳御案之後,身後是重重水晶簾子,將六宮妃嬪與眾人相隔。

北漠使臣一行坐在一側的案後,正與皇上及諸位皇子,列位臣工相談正歡,滿座盡是笑語盈盈。這兩個連年苦戰不休,令無數白骨英魂斷送他鄉的國家此刻正以一種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詭異的方式維持著其樂融融,仿佛之前的一切兵戎相見血雨腥風,不過是鄰里間一場小兒嬉鬧。

玲瓏一動不動地坐在齊王身側,一點都笑不出來。堂上那些歡聲笑語,听在她的耳中卻是那樣的刺耳,那樣的尖銳,驅使著汩汩的冷意自胸口如雜草般蔓延而出,令她的全身如墜入冰窖一般寒冷。

在整片的祥和歡騰中,在場的妃嬪命婦們皆是華服麗裳,滿頭珠翠,目之所及盡是奼紫嫣紅。唯有玲瓏格格不入地身著一襲素白織錦長裙,頭上釵環一應全無,僅用素色巾幗扎頭,恍如一絲冰雪被淹沒在整片的流光溢彩中,隱隱透著說不出的清寒。父兄慘死,一門衰落,她實在做不到凝妝倚翠,為這所謂的通國之好再平添一點微末的艷色。

反正在別人眼中,她早就是個瘋痴的人。

早先出門的時候,齊王盯著看了她許久,目光很是復雜,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還是什麼都沒說。

玲瓏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坐著,視線低低地垂落,手指一下一下地使勁摳著桌案背面,仿佛已將自己從周圍的一切中抽離出來。

那邊,不知道端王說了一句什麼,引得北漠三皇子沙慕影朗朗大笑,那笑聲卻就像一記記悶雷般砸在玲瓏的心上。憑什麼,他可以笑得那麼不知所謂,那麼毫無芥蒂……憑什麼他活得好好的……而自己的哥哥,此刻卻躺在陰冷的地府中……

猛然抬起頭,玲瓏鼓起周身的力氣將目光刺向那人,她至親血脈的生命就終結在那個人的手上,在這幾年里,那雙手也像是時時刻刻掐在她的喉嚨上,心上。令她痛不欲生,令她難以呼吸,就連夢里都似有層層山巒重壓。

可是,除了將滿腔的仇憤盡注于似要燃燒的目光里,她什麼都不能說,也不能做。離得那麼近,她比上苑行刺的時候,更加深刻地感受到那種被扼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或許是感覺到了她過于凌厲的視線,沙慕影側過臉迎上玲瓏的目光,微微愣了一愣,繼而唇邊竟然噙起一絲淡淡笑意,這個男人周身流淌著溫文俊雅的風采,眼神平淡,清冽剔透,只是剎那間卻隱隱有恍如雪亮刀鋒般的寒芒一現而過。玲瓏的眼前莫名地仿佛出現了整片整片的猩紅,胸口像是一下被撕開了個大口子,透進漫天的風雪,又冷又痛,她下意識地一低頭,竟再不能直視那人的目光。

她忽然第一次像這樣無比地痛恨起自己的懦弱。懦弱?不會的,她不該這樣

定了定神,終于再度抬起頭,不容自己遲疑半分地迎上那目光,帶著仿佛迎向刀鋒般的決然,玲瓏用冰冷而清澈的視線對上那個奪去自己晦澀童年里唯一暖色的人,他的目光看起來沉靜從容而對她來說卻像是比寒鐵寶劍還要鋒利,她就這樣讓那目光狠狠地刺入自己的眼中,直刺入自己的心底。

原來,這便是痛快。如錐刺入心,卻快意淋灕。

忽然,只覺手上一熱,竟是齊王悄然自案下握住她的手,側轉頭在她耳邊低語道,「父皇在跟你說話。」

玲瓏聞言,有些茫然地轉過臉,驟然迎上眾人齊刷刷的目光,她一時心思紛亂,只看到看眾人嘴唇在動,卻全然听不進在說些什麼。

「皇上就別打趣了,看看,齊王妃都害羞了。」又听皇後在一邊溫和笑道,直引得北漠那邊玉案上的女客發出一陣脆生生的嬌笑。北漠風氣十分開放,男女不分尊卑,女子也能入朝為官,此番前來大殷的使團中,就有這位北漠赫赫有名的女將軍曾丹。

原來適才談及北漠風俗,皇上便笑言北漠女兒豪爽干練,曾丹則也贊殷朝的女子才貌兼備,個個溫柔嫻淑,末了又順便問了句,「齊王殿下武功蓋世,不知道王妃是不是巾幗中的豪杰?」

皇上于是笑吟吟朝著玲瓏笑問道,「齊王妃,你可擔得起那將門虎女之名?」

誰知玲瓏竟置若罔聞,才引得眾人紛紛朝她看去。

此時,玲瓏已經反應過來,于是只低頭不語,讓人以為她是真的不勝羞怯一般。

「拙荊雖是有一點功夫傍身,不過和曾將軍自是不能相比。」只听齊王波瀾不興地笑笑說道,其他人便跟著也追捧了曾丹一番,什麼巾幗不讓須眉啦,什麼當世之花木蘭啦……直說得那女子雙頰微紅,臉上卻是一派遮掩不住的開懷。

總算沒有人再關注玲瓏了。

北漠第一女將曾丹這個名字,玲瓏以前也曾聞得。本以為會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悍婦,誰知竟是一個小巧玲瓏,瓜子臉杏仁眼的美人,穿著不同與堂上殷朝女子廣袖長裾的深紅金邊窄袖短衫,是一色的滿檔,外面罩了長及腳踝的襦裙,頭上梳了一個精巧的雙丫髻,整個人顯得干淨利落,颯爽英姿。

如果說那沙慕影是一把靜臥鞘中的長劍,那曾丹顯然就是一柄晶瑩奪目的匕首,饒是明眸皓齒巧笑倩兮,眼角眉梢卻透著一層煞氣。

玲瓏對那些人沒有半分好感,忍不住又憎惡地瞪了幾眼,瞳中恨意難以抑制,誰知眸光轉動間,卻驀地瞥見有一道淡漠生冷的目光正朝著自己,竟是皇上……

只覺有森然于無聲里一閃即逝……

兩國修好在即,豈容她燕玲瓏冒失唐突

玲瓏陡然一驚,剎那間幾乎要尖叫出聲。皇上這無聲的警告,足教她心頭一片灰冷,如今既然唱的是和調,她便只能跟著他們一起笑,一起歡喜,就算是背負著父兄沉重冰冷的死亡,也不能有半分怨懟……

父親和哥哥死得那樣慘……可那殺人的凶手,轉眼便成了無比嬌貴的座上客,享受著一切的尊榮和盛情,談笑間,再沒有人會念及那無定河邊的累累白骨,再沒有人記得那一個個血灑邊關的名字。

一時間,玲瓏的心頭掠過無數個聲音,令她的腦中一片混沌,思緒似是全然凝住,胸口冰冷而淤窒,仿佛瀕臨斃溺一般。

像是再難承受似寒冰黑鐵般的壓抑逼仄,她悄然離座,自偏門從大殿里逃也似地退了出來。

不知踉蹌走出了多遠,眼前終于出現一片綠色,玲瓏斜斜地撲到一棵樹干上,搖搖欲墜。

忽然,有一雙手扶住她的肩頭,讓那堪堪便要抓不牢樹干的雙手不再吃力。

她身子一軟,就那麼讓自己跌進身後那個懷抱里。

入鼻是久違的杜若香氣,那一度令她心慌過,沉溺過,煎熬過的如帶著蠱毒般的纏綿氣息,卻在這一刻如山間的一縷清風,驟然吹開她胸口淤積的濃雲。她猛的像是活了過來一般開始大口大口地吸起氣來,隱忍多時的淚水終于簌簌傾泄而下。

她伸出雙手去擦眼淚,那眼淚卻怎麼都擦不干。

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前方,卻不能也不敢回頭去看。

腦海中依稀劃過一幕幕記憶中的場景。柳絲一曲,當那人手執玉笛走到她身邊時,周圍是一道道不屑而不甘的視線;當她渾身濕透地爬上岸時,那人不顧所有人的訝異給她披上長衣;當她被自己的親姐姐算計了送上皇上臥榻的時候,也是那個人……每一次,他總是出現在她最狼狽最窘迫最不堪一擊的時候,可是此刻的她竟連回頭望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玲瓏周身瑟瑟發抖,只覺得身後那個人一樣也在發抖,仿佛和她一樣無助,和她一樣失落,和她一樣滿心的痛與冷。

也不知過了多久,像是倏然清醒過來,玲瓏一下掙月兌了環在自己身上的修長手臂,頭也不回地決絕地說,「你走吧」

身後的人仿佛振了一振,卻並沒有離開,忽然再一次將她擁在懷里,像是用盡他所有的力氣般將她緊緊地抱住。玲瓏恍惚中似是掙扎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掙月兌。

「玲瓏……」背後的人喃喃地說,嗓音沙啞不復往日清潤,听得玲瓏心里苦澀頓起,遠處依稀傳來大殿里的絲竹和笑聲,一時間,只覺心頭越發空蕩蕩,天下家國,于她已是空無一物。

猛然回身,反手抱住那人,像是溺水的人緊緊抱住最後的一段浮木。她將面頰埋進那溫暖的胸膛,埋進那沉沉的杜若幽香里,仿佛受驚的小鹿找到了依托。

良久,他終于輕輕放開她,語聲暗啞卻平靜,「回去吧,你出來太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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