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門貴妻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東西(一)

作者 ︰ 子夜妃子

許熙臉上又恢復了一貫從容的微笑,一杯一杯復一杯,酒香四溢。

屋子里靜得只剩下斟酒的聲音,為著這點聲音,才更顯得寂靜。

月光如銀,透過窗欞瀉了滿地,這秋日的夜晚也平添了些涼意。

因屋子里不曾點燈,清輝的月光灑下來,披了他滿身,一半臉在陰影里,一半臉在月光下,漸漸看不清神色。許燾突然覺得,他的大哥,總是站在他面前,憂喜不露于色的那個翩翩君子,不管過去,不管將來,至少這一瞬,一定很傷心。

許燾從來都是大大咧咧之人,來往的也都是豪爽之士,這一刻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啞著嗓子叫了聲︰「大哥」再也說不出話來。

許熙卻只是微笑著,如白玉一般光潔的手指輕輕拈起了酒盅,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不用寬慰我,有些事,或許就是命中注定的。」許燾心里微微一顫,「大哥。「囁嚅了半晌,才問道︰「你現在後悔見到她嗎?」。

許熙修長的手指緊緊攥住了酒盅,「不悔。」

輕飄飄的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叫許燾心里泛起洶涌的波濤,他眼眶微紅,「大哥,你放心,日後還會有更好的女子的。」

許熙眼瞼微垂,視線落在那盈盈的酒水里,忽而輕聲笑了起來,「出其東門,有女如雲。

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定定的看著酒盅,又重復了一次,「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短短一句詩,意思再明白不過。哪怕是那美女如雲,他再也瞧不上了。那都是極好極好的女子,可是他偏偏不喜歡了。

許燾知道他大哥話雖少,可但凡說出去的話,定然不會悔改,這話里的意思分明是說再也瞧不上其他女子了,失聲驚呼︰「大哥」語氣里漸漸有了一絲責備。

許熙卻又不說話了,俊朗的面龐上掛著叫人挑不出絲毫瑕疵的微笑,又滿滿的斟了一杯酒,許燾看著心里頓時不是個滋味,到了嘴邊的話又百轉千回,不知該從何說起。許久許久才憋出一句,「你是家里的長子,總不能不管不顧的就這樣一直消沉下去。」

許熙神態柔和,嘴角微勾,「我如何消沉了?」許燾只覺得面對著這樣一個刀槍不入的大哥,真真是件十分頭疼的事情,只恨不得沖上去打上一拳,好歹叫他清醒些才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娶吧?」

許熙淡淡瞥了他一眼,「善養堂多的是小孩子,不要說一個,就是十個八個,也不是抱不回來。」那里的孩子不是棄子就是旁人的私生子,而許熙身為許家的嫡長子,如何能這樣行事,許燾氣極,雙手在身側緊緊握住了拳頭,「那也不行,又不是我們許家的子孫,怎麼能繼承大業?」

許熙頭一偏,靠在了窗欞上,「即便不是我親生,養在我膝下,那就是我們許家的子孫,我好生教養,怎知不會有出息?」許燾默然看了他半晌,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那沈三小姐就千好百好,你怎麼說也是不會再另娶了?」

許熙但笑不語,連回答也省了。

屋子里又恢復了當初的寂靜,唯有酒水嘩嘩流淌的聲音,許燾一撩袍衫下擺,胡亂坐在了他下首,「給我也斟一杯。」許熙輕飄飄瞟了他一眼,斟了滿滿一杯酒。許燾接過,一飲而盡,這才說道︰「福王府的三公子我雖和他不熟,可也知道些,他也不是那一般人,你只管放心好了,沈三小姐嫁給他,也不吃虧。」許熙微微頷首,眼里是濃得化不開的痛楚,不過轉瞬之間又恢復了常色。

許燾看在眼里,與他兄弟十幾年,哪能看不出他的痛楚,低低嘆息,「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到了那傷心之處,你就是流幾滴淚,也不會有人說什麼。」許熙原本白皙的面龐更是蒼白,眼里卻依舊清亮似水,沉默著沒有說話。

許燾斜覷著他,嘆道︰「也罷,也罷,大哥不管人前人後,總不會失了那份從容。」許熙一拂袖,一方帕子輕飄飄的落在了地方。許熙痴痴看著那保存的如新的帕子,眼里化開一抹淺笑,一瞬之後淺笑化成更深更濃的痛。

而後小心翼翼的將帕子拾起,彈了彈微塵,臉上更無一絲血色。

許燾捏緊的拳頭松了緊,緊了松,來來去去,無可奈何的看了他半晌,慢慢起身往外走,行到門口時一回頭,見他依舊痴痴的握著那帕子,平素里波瀾無痕的眼中多了許多他看不懂的傷痛,眼中微酸,飛速回過神,奔到許熙旁邊,「大哥,你想開些……」

許熙微微笑了笑,垂下眼瞼。

許燾靜靜站了片刻,看著他舉手投足依舊是往昔的優雅,叫人說不出個不好來,想要勸說的千百個念頭終于打散,「若有那一日,我將我的孩子過繼給你。」說完,無奈的走了出去,背後卻傳來淡淡的聲音,「不用。」許燾頓了頓,頭也不回的出了院子,腳步已不似來時的那般飛快,重重的踏在青石路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許燾突然低聲問身旁的小廝,「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就能叫人生,叫人死?」那小廝就迷茫的看著他,顯然不知他在說什麼,許燾原本就不指望從小廝嘴里得出什麼好話來,幽幽嘆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若有一日我遇到那樣心儀的女子,會不會也失魂落魄……」語氣里有說不出的惆悵,卻又隱隱透著一絲懵懂的期盼。不顧身後小廝異樣的眼光,徑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許熙慢慢閉上了眼,靠在窗欞上,手指輕輕摩挲著帕子,一滴淚順著面龐滑落了下來,重重的打在了冰冷的地上,「紫言,紫言……」

一聲一聲,充滿了無盡的哀婉與憂傷。

沈紫言卻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醒來時薄汗輕衣透,望著垂動的帳子出了一會神,頓覺口干舌燥,忙叫墨書︰「我要吃茶。」墨書忙替她問了茶,看了看時候,「這時候也還早,小姐要不再歇歇?」

三更的更鼓聲才落,沈紫言自然知道這是夜深的時候,可腦子里亂糟糟的,卻也沒有一絲睡意了,就指了指榻沿,「你坐那,陪我說說話,我做了個奇怪的夢,睡不著。」墨書橫豎也是睡意全無,應了一聲,就半坐在榻沿上,「小姐是不是做惡夢了?」

沈紫言搖了搖頭,「只是夢到了小時候,跟隨母親去揚州外祖家做客的光景,仔細想一想,卻又記不得了。」墨書想到那時的情景,會心一笑,「那時候您多調皮,也不過才八九歲的模樣,成天痴纏著夫人要出去看風景,夫人自然是不會答應的了,您那時還帶了我偷偷跑出去,只是沒成,後來還是換了衣裳,這才好不容易跑了出去……」

沈紫言也想起來了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那時不懂事,因著坐船時沒有好生看得,就一心想著仔細看看那大運河的風景,後來也就真跑了出去,想不到大運河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漂亮,楊柳依依,水面上好像灑了銀屑子一樣,晃得人眼花,還有那不知名的小魚兒在水里游來游去的,似是走到畫里了一般,我就想,這才是真正的江南了。」

墨書就揶揄的望著她笑,「您還記不記得,當時在路邊上您硬要和我比扔石子,看誰扔的遠,您那時人小力微,只是扔不遠,急得直跺腳,後來就一直撅著嘴不說話,還是我去買了一串糖葫蘆給您吃了,您才高興了,誰知道這一吃又上了癮,還想吃,我想著市面上的東西不干淨,可以嘗嘗卻不能多吃,就拉著您沿著大運河走了一遭,結果還遇見個眉目似畫的公子,長得不知道多俊俏,比女孩子還生的美……」

沈紫言說的高興,索性擁著被子坐了起來,「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墨書忙拿了大迎枕讓她靠著,「您還記不記得,當時那個公子坐在那里一言不發的,您看著人家不說話,就自己去和他說話,我當時還拉著您,說那公子雖然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可衣著光鮮,只怕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讓您不要冒冒失失的。誰知道您將我的話就當做了耳邊風,到最後還把夫人送的帕子給他包扎傷口了,後來夫人問起帕子的下落,您就只是不吭聲,夫人氣得了不得,說帕子是小事,您這麼頑淘卻是大事,就狠狠訓了一頓,結果您就哭起來了,夫人一見立刻就心軟了,還直安慰您……」

這些事情似發生在前世一般,現在回想起來,不由感嘆韶光易逝。

沈紫言臉上微微一熱,「那時候年紀小不知事。」墨書笑道︰「記得那時婆子們找到您以後,那公子突然就說了他的名字,還說會去找您的。」沈紫言吃吃直笑,「我那時候可真調皮。」說著,想起什麼似的,那公子的模樣一瞬間突然變得格外清晰起來,「墨書,你還記不記得那公子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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