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408章 大唐王師

作者 ︰ 蕭玄武

幅員一百八十里的鄂爾渾河大草原,尸積成山,血流成河!

十萬薛延陀精銳騎兵,兵敗如山倒星落雲散丟盔棄甲,被一旅瘋狂霸道的唐軍騎軍驅逐掩殺,倉皇退回了磧北!

戰斗從午時開始,整整持續了六個時辰。

空氣里飄散起血腥味,四處可見殘留一口氣的人在地上滾爬抽搐,就連零落的戰馬的眼瞳里,都寫滿對殺戳與血腥的恐慌,漫無目的四下奔逃。

薛仁貴提著方天畫戟,騎著一匹半紅半白的寶馬,緩緩而行。他的身後,依舊飄揚著那一面驕傲的大唐軍旗,數千勁卒跟隨他左右,往回撤退。

這是一場不可思議、無法想像的勝利。

可是薛仁貴的神色間沒有半分的喜悅與激動。一路走來,看到無數薛延陀、大唐和回紇人的尸體,臉色繃得緊緊的。

「薛將軍……」身邊一名副將聲音吵啞的一喚,薛仁貴回過神來,問他何事。

激戰了這麼長的時間,一但安靜下來,人的精神與體力都已嚴重透支,此時疲憊開始顯露,連說話似乎都沒了力氣。

「將軍你看……」那名副將往不遠處指了一指,說道,「那邊有一小撮回紇騎兵,跟隨我們走了好幾里路了。」

薛仁貴朝那邊看了一眼,是有一拔回紇騎兵跟著他們,夜色之中看不清,只認得他們傳統的白色戰帽搭沿與戰旗,人數大約有一兩百。

在方才的這場戰斗中,薛仁貴身先士卒始終沖殺在最前,薛延陀大軍因為十三猛將的陣亡與夷男的落馬頓時一潰千里,于是唐軍與回紇大軍一同掩殺。可是,一直緊緊跟隨薛仁貴沖殺在最前的,只有他的中軍三千余精銳越騎,也就是此前秦慕白拔起他的一旅精兵。其他的唐軍將軍,都在掠陣掩殺;而回紇人,則多半忙著趁火打劫——收剿俘虜搶奪軍械戰馬。

正是憑借這三千精兵,薛仁貴將薛延陀十萬大軍驅逐了近一百八十里,殺敵無數大勝而歸!

早先,還真就沒注意有一小拔兒回紇騎兵,緊緊跟著他一同殺敵。

「既是友軍,請他們過來一同趕路吧!他們人少,恐路上再遇到薛延陀殘兵。」薛仁貴說道。

副將領了諾,過去相邀。不久這拔回紇兵馬開了過來。

夜色之中看不太清對方人物,大家也都相當疲憊了,于是薛仁貴也沒多言,繼續指揮兵馬前進。但回紇騎兵中有四五騎跑到中軍來。

「薛將軍,請問貴兵軍中可有療傷止血的藥物?我有兄弟帶傷在身流血不止,命在旦夕,請將軍相助!」

對方將領這兩句話一說話,眾人都吃了一驚。

一則,她的漢語說得珠圓玉潤就如同土生土長的漢人;再者,是女聲,而且是很好听的女聲!

「女子?」薛仁貴也不由得愕然。

「是。」對面那一將領,和所有人一樣都是渾身染血面目猙獰,夜色之中更是看不清面目,她道,「我叫阿史那?血蓮。不是金山雪蓮的那種雪,而是這種血。」

說罷,她輕巧的撂起了一下帽沿,盡皆染血。

「阿史那血蓮……」薛仁貴吟哦了一聲,微笑道,「你是阿史那家族的人?」

「是。」血蓮說道,「阿史那族的族長,就是我的父親。」

「你是賀邏鶻可汗的女兒?」薛仁貴驚訝道。

只因賀邏鶻的父親突利以前曾是突厥一部可汗,而賀邏鶻繼承了大唐賜予他父親的爵位與官位,是草原各部族之間的精神領袖,因而人們習慣尊稱賀邏鶻為「可汗」,但已經並非是以往實際意義上的可汗了,只是出于一種禮貌。

「不錯……」血蓮深吸了一口氣,連著殺意與憤怒一同吐出,說道,「夷男恃強凌弱無信無義滅我種族殺我父親,我與之不共戴天!回紇部族的大首領吐迷度,是我同父異母妹妹的親舅舅。若非是前些日子我與妹妹來了回紇部探望舅舅,恐怕也一同被夷男殺死了!」

「哦……原來如此!」薛仁貴听完後琢磨了一下,這人際關系好像還挺復雜。

看到薛仁貴面露疑色,血蓮說道︰「而我的生母,是大唐賜婚給我父親的李姓皇族郡主。所以,我會說漢語,會寫漢字……將軍,究竟有沒有傷藥,救人如救火!」

「來人,馬上過去幫助醫治友軍傷員!」

「諾!——」

血蓮這才吁了一口氣,策馬走在薛仁貴身邊,頗為神往的看著薛仁貴那一挺神武無敵的方天畫戟,說道︰「薛將軍,果然是天下無雙的神將!」

「不敢當。」薛仁貴忙道,「普天之下稱得上‘神將’二字的,唯有一人——他就是我大唐翼國公,秦叔寶!」

「可依我看,將軍的英勇更勝秦叔寶!帶甲數千便將十萬大軍殺得敗退百里潰不成軍,此等壯舉,雖古之名將不可及!」

「是麼……」薛仁貴淡淡了應了一聲,未作多言。

「將軍得了這一場大勝,似乎並不高興?」血蓮直言不諱的好奇問道。

「有何可幸……」薛仁貴微然一笑,眼神尤發深邃與迷茫。

「將軍……為何流露出憂傷與悲戚?」血蓮更加好奇,依舊單刀直入的問道。

「我並不想造下這許多殺伐。我只是……想回家。」薛仁貴微然一笑,轉頭對她道,「我們這一萬多人,都只是想回家。可是已經有好多人,回不了家了。包括薛延陀人,回紇人。」

血蓮睜大了眼楮異訝的看著薛仁貴,迷茫了半晌,月光將她靈動的眸子照得比夜家的星星還要明亮。

「將軍……有一顆大慈悲之心,是真正的英雄!」血蓮突然道。

「為何這麼說?」薛仁貴不禁笑了,「我可沒想這麼多。只是想起以往一位朋友跟我說過的話,雖說‘以殺止殺殺之可也’,但是,每個人都有他的親戚朋友,都有他的妻兒老小倚門而盼……殺一人不足罪,而傷百人才是大罪孽!這些陣亡在鄂爾渾河草原的兄弟們,我不知道,回去後如何跟他們的家人交待!」

一席話,說得附近這些鐵骨錚錚的唐軍將士們,潸然淚下。

血蓮頓時悚然動容,驚訝道︰「薛將軍,你們都是真正的勇士!你們的眼淚,會讓天神都感動!……等我舅舅他們清理完戰場,我請他將唐軍將士的尸骨都收集起來火化,讓南下的風送他們回家好嗎?」

「什麼?」薛仁貴一時沒回過神來。

「現在是夏末時節,最多南風,不是吹往中原的嗎?」血蓮說道,「在我們阿史那部族有個傳說,如果有人客死異鄉,就讓他的骨灰隨風而逝,魂魄就會找到回家的路,與家人團圓。也就是中原所說的‘落葉歸根’。我看這幾天都是南風,不如,明後天我們就在鄂爾渾河邊,送這些英雄們回家吧!」

「……」薛仁貴沉吟了半晌,輕輕的點了點頭。

兩日後,鄂爾渾河邊燃起熊熊大火,唱起了大唐的軍歌——「茫茫瀚海,親親我家。滾滾塵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兒熱血……」

雄渾,遼遠!

悲壯,蒼涼!

南風在草原上發出嘯響,唐軍將士們揮灑著骨灰,喊著陣亡兄弟們的名字,聲音淒厲、剛勁……

「關中咸陽趙青山,回家了!」

「洛陽封成德,回家了!」

「嶺南祝成,回家了!……」

薛仁貴騎在馬上,身上已沒有了那日激戰後的血污,白馬銀袍威風凜然,只是眉頭卻是一直緊鎖,眼神幽遠的看著南方。

阿史那血蓮換回了草原的女兒裝,駐馬站在薛仁貴身邊。她漢胡渾血的玲瓏五官與略帶小麥色的肌膚,盡顯特殊柔美,又不失勃勃英氣與一絲野性縱橫。

在草原上,她與她同父異母的妹妹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據說,這一次夷男血洗阿史那族,找的理由就是「求婚遭拒」——他要同時強娶血蓮姐妹,而賀邏鶻不同意,于是點燃了兩族之間戰火的導火索。

雖然只是一個借口,借也足以見得血蓮姐妹的美貌。

「將軍在想什麼?」

卸去了戎裝的血蓮,顯然比那日戰場初見時要顯得柔美許多。但盡管如此,她也與大部份溫柔純良的中原女子大不相同。她在與男人的相處之間沒有半分矯揉與生澀,火烈直腸說一不二,比男人更能彎弓射箭沖鋒陷陣,那樣的激戰下來居然還能生還而且繼續領袖一群男人,足以見得她的特殊過人之處。

兩日下來,同歷生死的薛仁貴已經與她大碗喝酒醉過三次,就差稱兄道弟抵足而眠了。

「想家。」薛仁貴回答得很簡單。

「想家中的妻兒?」

薛仁貴微然一笑,看了一眼血蓮,說道︰「我有兩個家。一個是我妻兒所在的地方蘭州州城。我固然想念他們,但他們在那里會有人照顧得很好,我並不擔心。我最牽掛的,反而是另外一個家……」

「哪里?」

「大唐,關西大軍。」

「……」

「我們是一群,走失的孩子。都想回家。」薛仁貴徐徐輕嘆了一聲,說道,「敗走高昌後我們一路逃逸,轉道萬里過關殺人,目的只有一個,回家。但是,我又害怕回家……」

「為什麼?」血蓮納悶道。

「我無顏回去,面見……」說到這里,薛仁貴一時語塞,眼圈紅了。

「不敢去面見秦慕白嗎?」血蓮應了下來,嘆息一聲道,「翼國公之死,不能怨你。你能將這些兄弟帶出來,走到這里,再回到蘭州,就已是竭盡所能。」

「我讓他失望了,這就是事實。沒有理由無可辯駁。」薛仁貴緊抿起雙唇,深吸一口氣重嘆而出,說道,「他待我親如兄弟從無保留,臨行之時囑付我讓我代他侍奉父親大人,我卻……」

「將軍……」看到薛仁貴雙眸緊閉連連搖頭已然無法說下去,血蓮也有些黯然神傷,輕聲道,「我雖未見過秦慕白,但他能讓你這樣的大英雄對他推心置腑五體投地,想必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而且我雖遠在草原,也听過他的傳說……我很想親耳听一听,他彈奏的琵琶是何等的美妙音韻。」

薛仁貴沉默無語,血蓮獨自吟哦。唐軍將士們拋灑骨灰唱著軍歌。這個場景,讓許多靜靜駐足而觀的回紇人,悄悄的潸然淚下。

「將軍,等打完了仗報過了仇,我跟你一起去蘭州。」血蓮突然說道。

「什麼?」薛仁貴一時愕然。這個女子,總是有些出人意表。他說這話都不是用的征求的口吻,而是一種十分鮮明的「我已經決定了」的態度。

「我的部族已經沒有了,家也沒有了。等報了仇,我就回我母親的娘家看看……我時常听母親說,長安是如何的恢弘壯麗,皇城是何等的金碧輝煌,中原是如何的繁榮富庶妙不可言,但我一生下來就離開了長安,來到了草原再沒有回去過。」血蓮說道,「將軍不是要回蘭州嗎,我與你同去。」

「……」薛仁貴一時間幾乎無言以對,只好說道,「蘭州是貧瘠凶險的軍鎮邊塞,不是你想像中的中原。你還是不要去了。」

「你看我是那種害怕打仗的人麼?」血蓮笑了,混血的淺藍色眼瞳里流露出自信與調皮,說道,「說不定,我還能成為你們少帥麾下的一員戰將呢!」

「休說胡話了,軍中何要女將!」

「怎麼,看不起我?」血蓮杏眼一瞪柳眉豎揚,「要不,再與我大戰三百回合?」

「算了……」薛仁貴不禁苦笑搖頭。

這兩日,血蓮有事無事便硬拉著薛仁貴馬上比武。這個勇氣驚人武力也相當不弱的女子,身體里仿佛就烙進了突厥圈騰——狼的印記,野性、爆發力、殺傷力與侵略性樣樣十足,而且每戰必定竭盡全力、仿佛便要拼至魚死網破,全然不知什麼叫‘點到即止’,非要等到薛仁貴毫無選擇的將她打下馬來完全制服,她方肯認輸告罷。

兩天,連輸了十八陣,但她越戰越勇、越戰越凶。

「那你陪我一起去蘭州!」血蓮趁勝追擊的道。

薛仁貴只能搖頭苦笑,眼眸一亮,笑道︰「你究竟是想去中原看看,還是想……看看我那秦三哥?」

「都有!」血蓮心直口快毫不避諱的道,「想去中原,這絲毫不假;想見見名揚天下、讓你深深折服的秦慕白,這也是心中所想,沒什麼可隱瞞的。」

「見他作什麼?」薛仁貴不禁笑了起來。

「我就想見見……」血蓮終于臉紅了一紅,但語氣依舊毫不示軟,鏗鏘道,「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徒有虛名,還是真材實料。憑什麼,讓你這樣的天下第一勇將,對他奉若神明?」

「你弄錯了,不是奉若神明……」薛仁貴輕笑道,「是信任,與尊重。」

「左右就是這麼個意思吧!」血蓮也咯咯的笑,說道,「仁貴大哥,我與你一見如故如此投緣,不如就結拜為兄妹吧?實話告訴你,草原的女兒都傾心愛慕能征善戰的勇士,可是我不!因為,我本就不比那些所謂的勇士差,我不稱罕!——但我願意與他們披肝瀝膽兩肋插刀!——仁貴大哥,你是我見過的最神勇的勇士,你一定要與我結拜為兄妹!」

「哈哈!好啊!」薛仁貴不禁大笑起來,「就是結拜為兄弟也可以呀!」

「……兄妹!是兄妹!」

當天夜晚,回紇部族大營里燃起無數堆熊熊的篝火,女乃酒、烤肉的香味與胡弦歌喉之音彌漫在整個夜空。

一戰大敗薛延陀重創夷男,斬獲無數好處的回紇人揚眉吐氣信心爆棚,大首領吐迷度更是大喜過望,親自為薛仁貴眾將士把盞慶功。

薛仁貴本是無心這些事情,但苦在盛情難卻,客隨主便也只得依從。

篝火宴上,薛仁貴與血蓮一起,跪在狼族圖騰與中原龍旗之下義結金蘭,成為了異姓兄妹。這時血蓮才告訴他,原本她的名字的確是叫‘雪蓮’,是當年還在世的爺爺突利可汗在長安時給她取的。但後來長大後,血蓮嫌這個‘雪’字太過柔弱根本不適合她的個性,于是改作了現在這個桀驁不馴鋒芒畢露的名字。為此,她的父母都是無法勸阻,也只得由她了。

而與血蓮一同長大形影不離的同父異母妹妹——阿史那?夕言,則是與血蓮迥然不同的個性——純潔溫婉善良勤謹,倒是暗合了中原傳統女子的性情。用血蓮的話說,她妹妹「就如同吐迷度舅舅牲圈里剛剛生養下來的小羊羔」。

草原上的兩個大美人血蓮與夕言,妹姐二人一左一右伴坐薛仁貴,輪流為他把盞,可是羨煞了那些回紇男人。可是這些回紇人只能服氣——美人愛英雄,這在中原是傳統,可在草原卻如同不成文的鐵規!

最美的美人,當然只能陪伴最英勇的勇士!

「仁貴大哥,不如,你娶我妹妹吧!」冷不丁的,血蓮又爆出一句讓薛仁貴始料不及、幾乎噴酒的話。

「你……你休得胡鬧!」看到一旁羞紅了臉的夕言,薛仁貴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我已有妻兒!」

「那又如何!好男兒多妻妾,正常不過。」血蓮滿不在乎的道,「妹妹,你就跟仁貴大哥實話說了吧!告訴他,你有多喜歡他!除了他,你此生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這樣讓你一見傾心、死心榻地的男人!——而且我也覺得,只有仁貴大哥才配得上我妹妹這樣的大美人!」

草原的民風彪悍而狂野,草原的女兒奔放而大度,可是說到男女之事,恐怕除了血蓮普天之下哪個女子也會羞澀幾分。

夕言自然也不例外。此時,已是低答著頭說不出話來。

「血蓮,你再胡說我可生氣了!」薛仁貴將酒杯往桌上一頓,正色道,「令妹國色天香正當妙齡,哪里找不到鼎天立地的大英雄作偶?薛某籍籍無名一小卒而且早已有了妻兒,且能讓他折辱屈就!」

血蓮正要爭辯,夕言急忙站起身來彎腰施了一禮,「姐姐休要說了……仁貴大哥,我失陪了。」

說罷,慌忙的撒腿就跑了。

血蓮頓時急惱要去追她,薛仁貴將她一把按住,「再要胡鬧,休怪為兄當場翻臉!」

「呃!……」血蓮只得作罷,恨恨的咬著嘴唇,極不甘心。

第二天清晨,薛仁貴正待走出氈帳騎馬去活動下筋骨,迎面就撞到血蓮快步而來,面有喜色拉著他急匆匆就往大首領氈帳而去,說道︰「仁貴大哥你快點!好消息、大好消息呀!」

「什麼好消息?」薛仁貴心中一緊,忙道,「你不會又要胡鬧吧!」

「不是,真是好消息!」血蓮幾乎歡呼雀躍,叫道,「大唐的王師來了!並州都督李勣的主力大軍要來了!你知道嗎?!大唐王師要來平定薛延陀的叛亂了!」

「大唐王師,李勣主力!!!」听到這幾個字,薛仁貴當場熱血沸騰!

「在哪里,快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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