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392章 把酒奉陪

作者 ︰ 蕭玄武

深夜,大都督府書房中仍是亮著燈燭,人影綽綽。

秦慕白一手掌燈一手背剪,獨自一人站在大地圖前,久久凝望。

蘭州,正面臨一場襲卷天地的巨大浩劫。大非川,大戰在即,噶爾?欽陵雖是蠻人但不失為一時之名將,用兵老道城府深遠,是個勁敵。他麾下的二十萬高原鐵騎更是不容小覷;與此同時,蘭州的元氣尚未完全恢復,軍事民生百廢待興,實力並不雄厚。眼下,秦慕白手中能拿出的兵馬,除了大非川的五萬守軍,就只剩蘭州城外侯君集所率領的三四萬左威衛野戰軍了。一共加起來不到十萬人,其中還有少半是新兵……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秦慕白眉頭深鎖。

若只是兵力上的差距,還自罷了。高昌,蒲昌海,玉陽二關那一帶,一共羈留了五萬蘭州精銳之師,如今正相當被動的落入一個巨大的圈套之中,生死難料。如果將這一旅兵馬調回蘭州,秦慕白將有十足的信心與把握與噶爾欽陵放手一戰。

可是,噶爾欽陵處心積慮的誘敵深入分化蘭州主力兵馬,豈是那麼容易放手?他借刀殺人,用西突厥與高昌等西域諸國來牽制秦叔寶一方人馬,再後院放火趁火打劫……不得不承認,噶爾?欽陵的這一手玩得極是漂亮,足以彰顯他良好的大局觀與精妙的戰略部署能力。

這一次的戰爭,已經不是純粹的陣前比拼兵馬廝殺了。這關系到整個河隴與西域的大局走勢與國際力量的博弈。

原本,這些大事都該是由大唐朝廷來下大力氣解決。可是現在,全都一古腦兒的壓在了秦慕白的肩膀上。與此同時,朝廷領不領秦慕白的這個人情還很難說,估計最後,還要拿他制裁。

「呵!……」秦慕白嘴角上揚漠然的一笑,情不自禁的吟道,「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多少年沒干出格的事情了,老是這樣畏手畏腳唯唯諾諾,活得真累!噶爾欽陵,我已經準備好了,來與我放手一搏吧!」

「好一個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門突然被推開了,侯君集走了進來。

「終于讓我看到了你的野心與狂妄。」侯君集看著秦慕白,似笑非笑,眼神犀利。

秦慕白放下燈盞無所謂的笑了一笑,說道︰「一個男人,若是沒了野心與報負,與行尸走肉何異?」

「你不用詭辯。」侯君集走到秦慕白身邊的一張大椅上坐下,雙手抱胸偏著頭饒有興味的看著他,說道,「跟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想擁兵自重割據而立?」

「鬼扯。」秦慕白冷笑一聲,不予置答。

「別天真了。」侯君集說道,「走到了這一步,你就算不割據而自立,也必須擁兵而自重。否則,死路一條。」

「你的意思是讓我死拽兵權不放?」

「當然。」侯君集說道,「我這人不喜歡說廢話。你決定與噶爾欽陵決一死戰,這魄力與霸氣讓我敬佩。但我也要勸你,千萬別放手一搏。如果當真輸得干干淨淨了,你也就走到末路了。」

「那依你的意思呢?」秦慕白雙眼一眯逼視著他。

侯君集嘴角一咧,詭笑道︰「封疆大吏鎮邊元帥,無不養寇自肥。狡兔死走狗烹,這樣的道理人人皆知。這一戰,你若真是將噶爾欽陵斬盡殺絕,你的路也就走到頭了。同樣的道理,如果你一敗涂地,那就更加萬劫不復了。」

「呵!……」秦慕白笑了,他說道,「感謝你的善意提醒。但如果我要姑息養奸或是畏葸不前,根本犯不著像現在這樣擅做主張任意妄為。我一紙請令送往長安一切听由安排便可,何必如此自找苦吃?」

「秦慕白,你還真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侯君集冷笑道,「你以為,單憑你一己之力就可以抗衡吐蕃一個王朝和西域數十國嗎?別犯傻了!——你心理肯定明白,朝廷把我們這些人扔在蘭州,就已經把我們視為棄卒。無論是誰來了蘭州,也會不求無功但求無過。」

「這我明白,但我不是那個‘無論是誰’。」秦慕白說道,「其實這並非是皇帝陛下的本意。朝堂之上文武相爭水深火熱,文官們執掌朝廷喉舌,陛下為了不激發兩派矛盾,才不得不暫時放緩了蘭州的軍國大計的實施。」

「陛下一個人,解決不了所有問題。」侯君集突然打斷秦慕白的話,說道,「你不在中樞,不明白個中微妙。你想一想,若是什麼事情都能由陛下拍板決案,何來的許多風波與爭端?諸如立儲,陛下不知道有多想廢太子而立魏王,可是結果呢?陛下難道不知晉王李治生性懦弱資質淺薄不堪大任嗎,可是結果呢,現在監國理事的正是晉王。這說明了什麼?——在大局面前,哪怕是皇帝陛下,亦是無能無力。我跟你說這麼多只有一個意思——你別太過天真的把你的岳父皇帝當作免死護符。諸葛亮尚且揮淚斬馬謖,你又算得了什麼?」

「你放心,我還沒有天真到那份上。」秦慕白側目,眼中精光奕奕的看著侯君集,說道,「你今天來,倒底想跟我說什麼?」

侯君集站起了身來,雙手背剪昂然站在秦慕白面前,說道︰「你想好後果了?真的決定獨挽狂瀾逆天一戰?」

「當然。」秦慕白也毫不回避的看著他,「你說下去。」

侯君集的嘴角微微的上揚,罕見的露出了一絲善意的微笑,「那麼,侯某就放心的誓死追隨了。」

「多謝。」秦慕白微笑道,「有你相助,大事可成。」

「是麼?可是,你並非完全的信任我。」侯君集搖頭道。

「何以見得?」

「蘇定方率翊府兵馬星夜出城了。我不知道他是去干什麼了,但是,為何不是我?」侯君集說道,「你將蘭州四萬野戰軍的統率權交給了我,但是,翊府的精銳卻一直死死的拽在手中不肯放手。真到了有緊急軍務之時,頭一個派出的仍是蘇定方。秦慕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然信不過我侯某,侯某何苦熱臉貼你冷?」

秦慕白搖了搖頭,轉身看向軍事地圖,沉默不語。

「沒話說了嗎?」

秦慕白仍是笑而不語。

「秦慕白,這樣的關頭,若是上下不能齊心,難以成事。」侯君集說道,「侯君集並非不明事理。若是你信不過我,侯某不願稀里糊涂的搭上自己性命也不讓你左右為難。」

「侯君集。」秦慕白說道,「我派蘇定方率兵出城,是去蒲昌海傳送軍令並接應我父帥回歸的。」

「那又如何?」

秦慕白沉默了半晌,說道︰「無人能保證,我父帥能否安然回來。若有閃失,我秦慕白縱然不會怪你,但是蘭州的軍民,對你如何看待?」

侯君集表情驟變,頓時啞然。

「不用我說你也明白。在蘭州軍民的眼中,你是一個外來人,早晚還在遭受白眼與排擠。你雖是一員沙場宿將,可是你在蘭州軍隊里的人緣和威信暫時都不是太好。」秦慕白說道,「這樣的任務,我怎麼可能交給你去做?你若是急于立功,遲早有你用武之地,你給我攢足了精氣神準備放手一搏便是,何必斤斤計較如此多疑?」

侯君集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略微點了點頭,輕聲道︰「多謝。」

這兩個字,在誰的口中說出來都是輕而易舉。唯獨侯君集,難。

秦慕白微微一笑,說道︰「蘭州左威衛的野戰軍,就交給你了。這是我手中僅剩的主力之師,你不讓我失望就行。」

「放心。無論是噶爾欽陵還是西突厥的蠻子,我侯君集還沒把他們放在眼里!」侯君集重嘆一聲,拱手道,「從此,侯某放心大膽追隨于你,馳騁疆場笑傲乾坤!無論結局如何,都是一場淋灕的痛快!」

「這也正是我想要的。」

「告辭!」

侯君集剛走沒多走,一名武媚娘的侍婢找到了書房來,說夜已深沉,公主與東家請他回瓊玉山莊歇息。

高陽公主來了蘭州之後,便在瓊玉山莊落了腳,整日里與武媚娘形影不離打成一片,自得其樂,很自覺的不怎麼來大都督府給秦慕白添亂。

「回報二位夫人,就說我今日軍務繁忙,就在大都督府安歇了。請她們早些睡下不必等我。」秦慕白說道。

那婢子應了諾,非但沒走反而走上前來,奉上一領衣袍和一個食盒,說道︰「其實公主和東家知你今晚多半不會回去,于是派婢子送來御寒的夜衣與養胃的粥湯,請少帥保重身體。」

「我知道了……」

披上衣袍喝了幾口溫香的麥粥,秦慕白不自禁的露出了微笑,緊繃的心情略微放松,精神也好了許多。

大戰在即,各項軍事部署與戰略戰術的制定,都必須由他這個主帥來親自裁奪。噶爾欽陵是個棘手的對手,秦慕白不敢掉以輕心,更何況己方還處于弱勢。

夜已極深,四野里一片寂靜,偶聞幾聲貓頭鷹與家犬的嘶叫,秦慕白終于抵不過困倦,趴在案台上睡了過去。

也不知何時,他披在身上的衣袍掉落到了地上,但有人將他輕輕提起,再復披了上來。

秦慕白驚醒過來,睡眼朦朧之下看到一人,正在給燈盞里添油,輕輕撥動著燈芯。

玉面朦朧,笑如花。

「公主殿下?」秦慕白忙起了身,「夜已深沉,如何到了微臣書房?」

來人,竟是文成公主李雪雁。

「將軍何必如何生份?」文成公主撥好了燈芯放下鑷鉗,微然一笑說道,「便像以往那樣不好麼?」

秦慕白笑了一笑點點頭,「公主請坐。」

李雪雁也不拘禁,大大方方在秦慕白面前坐下,說道︰「夜已深,將軍何不早點歇息?大戰在即,身體重要。」

「沒事,習慣了。」秦慕白說道,「倒是公主需得早點安歇,蘭州水土不是太好,公主遠來若不注意身體,容易生病。」

「放心,我沒你想像的那麼脆弱。」李雪雁微笑道,「慕白……嗯,我可以這麼叫你麼?」

「當然。這其實是我的字,已是十分客氣的稱呼了。」秦慕白笑道,「我本名秦亮。」

「慕白,我其實一直都很想問……你做一切,終究是為了什麼?」

「你是指什麼?」

「就事論事的話,是指——與噶爾欽陵開戰!」

「公主該不會是以為,我是為了你吧?」秦慕白笑哈哈的說,說完就後悔了,心忖道︰老毛病犯了,我干嘛沒事又這樣‘騷擾’她?

李雪雁的臉果然微微發紅,說道︰「我自然不會如此自作多情。我只是不理解,慕白你既然是勛門之後又是皇親國戚,當一切以陛下與朝廷的意志為轉移。可是至從你來到蘭州之後,我行我素視朝廷如無物,行事乖張膽大妄為……這實在,不像以前的你。」

「那公主以為,我這樣做是對是錯?」

「不是一個簡單的‘對與錯’可以厘定的。」李雪雁說道,「在朝廷上的許多人看來,你簡直就是不臣之臣;在蘭州軍民看來,你就是至高無上的神砥;在吐蕃敵人看來,你是必須拔除的毒刺;在我李雪雁看來……」

「如何?」

「現在的你,才是真實的你。」

「哈哈!」秦慕白笑了,而且是大笑。他說道,「公主與我謀面甚少都談不上深交,竟如何了解我?」

「要了解一個人,也許花一輩子的時間都不夠,有時,卻並非需要多長的時間與多大的工夫。」李雪雁抿嘴微笑,說道,「慕白,其實最初見面的時候,我就從你指尖的音符听出了你的心聲。你就像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雄鷹,一直在苦盼展翅翱翔的那一天,為此,你不惜改頭換面的扮演鳥雀的角色,低眉順目隱忍自制的羈在籠中。你的胸中飽有盛氣凌雲的報負與深沉如海的情感,可你總是將玩世不恭與滿不在乎掛在臉上。」

秦慕白雙手搭在月復間,偏著頭,臉上浮現出李雪雁所說的那種‘玩世不恭’的微笑看著她,笑而不語。

「怎麼,我說錯了嗎?」李雪雁那雙靈動的眼楮眨動了幾瞬,問。

秦慕白笑了一笑,答非所問的道︰「公主,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麼呢?」

「和親失敗,交戰在即,我這個所謂的公主,已是成了一個多余且尷尬的人。」李雪雁搖了搖頭,自嘲的苦笑道,「早知如此,當初我就該相信你。」

「相信我什麼?」

「相信你那天在我家中所說的豪言壯語。」李雪雁說道,「你不記得了嗎?你說,吐蕃的問題,只有武力才能徹底的得到解決。總有一天,你會踏平高原生擒贊普,將吐蕃完全融合到華夏民族中來。」

「這麼說,當初你是沒有相信了。」秦慕白呵呵的笑。

「是。那畢竟太狂妄了,叫我如何相信?」李雪雁搖了搖頭,嘆息道,「我以為我已經很偉大了。我願背影離鄉嫁到高原,為的就是在蠻荒的高原上布施王道宣化百姓,平息兩國戰火為民造福。可是現在……我真的好失望!戰爭,仍是無法遏止的發生了!現實就像一個無情的莽夫,給了我這個自做多情的愚蠢女人狠狠的一巴掌!」

「公主,錯不在你。」秦慕白說道,「兩國的爭端與歷史的進程,不是任何人可以左右與解決的。你我,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命運,也不由自己掌控。」

「那我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李雪雁抬起頭,睜大眼楮看著秦慕白,如饑似渴的等待著他的答案。

「為了生存與理想嗎?我不知道。」秦慕白自嘲的笑了一笑,說道,「好像,我一直都在做著一些無法選擇無法回避的事情,就像一個無法自制的傀儡,活得辛酸且無趣。這一次,我終于可以放開手腳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這種感覺,就像是一頭野獸被關在籠子里許多年,然後突然走月兌回到森林獲得了自由,哪怕知道就要被獵人獵殺或是被別的野獸吃掉,那我也能坦然面對我既定的命運了,而不是願意再回那籠子里去。」

「我父王曾經說過,年少何時忌輕狂,男人一輩子,總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才會酣暢淋灕不留遺憾。」李雪雁凝視著秦慕白,說道,「慕白,我真羨慕你!此刻的你,是如此的率真而坦然,活得精彩又慷慨。我一直都認為只有像我父王那樣真實而坦率的男人,才是最可親最可愛的……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願在我最年幼無知的時候遇上你這個,如同我父親一般偉岸而率直的男子。」

「為什麼?」秦慕白笑問道。

「那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的粘在你的身邊,孩子一般的任性胡為隨便撒野,直到我長大成*人。」李雪雁說完這句,站起身來,微笑嫣然的柔聲道,「我真羨慕皇姐……真的!……她曾跟我說過一句話,將我深深觸動。」

「哪一句?」秦慕白略有點尷尬的撓了撓頭,出于禮貌的問道。他心里清楚……眼前的這個李雪雁,顯然已是對他打開了情竇。若非礙于二人的身份與眼前微妙的局勢,她可能早就明目張膽的「發起攻擊」了……這真是造孽!

「皇姐跟我說,早在你們二人相識之初,你曾跟她說過一句半真半假的逗趣的話,卻將她的心扉深深打動。」李雪雁說道,「當時你們是在絳州,皇姐突然跑去找你……你曾對她說,‘你若撒野,我把酒奉陪’!」

「……」秦慕白怔了一怔,「抱歉,我可能自己都忘記了。」

「從此,皇姐總是放心大膽的撒野,而你,則像天神一樣一直都靜靜的守候在她身邊,無論成敗興榮,慨然把酒奉陪。」李雪雁微笑,說道,「你們兩個,真是天作之合,活得如此精彩,且又灑月兌!」

「是麼……」秦慕白笑了一笑,不知說什麼好。當一個女人對你感性起來的時候,最好慎重。因為從此,她要麼十分信任你甚至愛上你,要麼,十分厭惡你甚至是恨你。

「你若撒野,我把酒奉陪……沒有哪個女子,不深深眷戀這樣的男人。」李雪雁抿嘴,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可惜,雪雁命薄。縱然有酒,無人把盞……」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長安風流最新章節 | 長安風流全文閱讀 | 長安風流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