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奪前妻 第一章 急匆匆成婚

作者 ︰ 千尋

亦畫不想上花轎,即使明白這是為了保全性命,心底依舊不願。

哥哥愁了眉目好言相勸,「但凡有一點辦法,哥哥都不舍讓妳出嫁。」

換言之,是真的沒有辦法、真的窮途末路了?她很後悔,若是那年他們兄妹不上京城就好,或許他們不至于死于那場瘟疫,或許他們能在家鄉安安穩穩地當個采菊翁。

可不可以重頭來過?這個問題在哥哥為她定下親事那天她幽幽問出。

哥哥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望向窗外那盆只有綠葉的菊花,彎下眉頭,帶著她看不懂的微笑,回答,「即便從頭來過,我會做同樣的選擇。」

她生氣、她發狂!留名青史就這般重要?甚至比活著更重要?她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想法,難道是因為她非男兒身?

哥哥替她找的丈夫叫裘善,沒見過,但哥哥說他品德高尚、值得托付。

哥哥說︰「裘善不會讓妳受苦,他是個有擔當的男子,眼下朝廷要用兵,身為郭大將軍看重的部屬,定能給妳爭回誥命。」

她在乎誥命嗎?笑話,她從來都不在乎那點兒虛名,她更在乎哥哥能不能平安渡過眼前風暴。

握緊哥哥雙手,亦畫咬緊牙關、斬釘截鐵說道︰「我不嫁,若皇帝非要哥哥死,我便親手為哥哥收尸,若皇帝要亦畫死,我可以引頸就戮。」

不就是死嘛,誰的人生不會經歷這遭?

哥哥心疼回望,口氣比她的鄭重更鄭重。「若真有那天,妳要哥哥死不瞑目?」

就這樣兩兄妹看著彼此,誰也不肯說話,但最終的最終……為哥哥的「瞑目」,她還是點頭同意這門婚事。

被哥哥背上花轎時,她哭成淚人兒,斑斑駁駁的淚水滴上哥哥後背,交織出滿月復傷心哀怨,臨行,哥哥一句「保重」,她真不懂啊,哥哥憑什麼要她保重,卻無法自我保重?

搖搖晃晃,外頭的笙簫鑼鼓像隔了世界似的,一時間,她分不清楚自己置身何處。

直到花轎停下,有人對著轎門,不重卻穩穩的踢了三下,轎簾掀開,光線自喜帕外頭穿進來,只見一只指節處滿布厚繭的手掌伸來,手腕正中央有顆怵目鮮紅的朱砂痣,手掌寬大、紅潤也干燥,一條明顯的粗線橫過掌心,那是俗稱的斷掌。

男兒斷掌千斤兩,女子斷掌過房養。

女子斷掌是命運坎坷,而男子斷掌卻是成就事業、富貴雙全,可見男女打從出生那刻就大不相同,因此就算她把腦袋擰下來也無法理解,為何哥哥情願赴死也非要盡忠?

閉了閉眼,滿腔忿忿,她不肯卻終究還是把手交迭上去。

喜轎外頭,面色凝重的裘善終于接到她軟女敕小手,松口氣,露出笑意。

他的手很熱,近乎滾燙了,她掌心的微涼氣息迅速被熱度取代,源源不斷的溫暖藉此傳導入心,那燙……燙得她兩眼發酸。

然他卻不敢握得太緊,應該說是——他握得小心翼翼。

彷佛擔心捏破她的傷心,他動作輕柔、無比珍重,深怕她在自己手中化了、融了,怕她憑空蒸發。

亦畫扶穩後慢慢走下花轎,他腿長步伐大,卻頻頻轉頭配合她的小腳步,兩人慢吞吞地來到炭盆前方。

目光轉過,裘善兩道粗濃眉不友善地勾搭成團,形成兩條丑不拉嘰的毛毛蟲。

炭盆里火燒得旺盛,火苗蹭蹭往上竄,這麼大的火,別說小姑娘,便是男孩想跨過去都需要斟酌斟酌。這是下馬威嗎?

本就長著一張氣勢洶洶的土匪臉,現在心口怒焰熾烈,臉色難看得令人膽顫,視線掃過,他在人群中看見母親身邊的李嬤嬤,目光對接,她嚇得低頭旋身,快步離開現場。

不顧賓客雲集,他彎下腰抱起新娘,亦畫還來不及恐懼驚呼,一雙大長腿已經穩穩地帶著兩人過火盆。

猛然被抱起,亦畫倒抽氣,這是陌生懷抱,本該驚慌的,但他的腳步穩穩當當,雖喜帕阻隔視線,她卻能感受到他的仔細謹慎,于是這堵寬厚胸膛莫名地讓無措的她安下心。

裘善朋友不多,多的是戰友,因此來參加婚禮的除郭大將軍之外,其他的全是粗漢子、好兄弟,武官本就對世俗禮儀不屑一顧,因此當裘善把新娘抱起來,迎來的不是指責鄙視,而是拍案叫絕。

「好樣的!」

「兄弟,行啊。」

「男人就該把女人寵上天。」

「這是!堂堂男子漢,還怕女人在頭頂撒尿?」

一句句不夠文雅卻教人窩心的話入耳,讓雙眼紅腫的亦畫彎了眉毛。

裘善嘴唇翹高,他當然會,會把娘子寵上天,會寵得她任性囂張順心遂意,想到能護她、寵她一輩子,裘善臉龐堆出笑靨。

走過紅毯,把亦畫妥妥放回地上,跟隨司儀號令,兩人一拜天地。

人群中陳姍姍咬緊下唇,手指氣得顫抖不已,她等待多年,低眉順眼、討好賣乖,盼的就是那身喜服、那個位置,她以為終能守得雲開見月明,豈知會冒出一個程咬金,生生斷卻她的夫人夢?

「二拜高堂。」

主位本該由裘夫人來坐鎮,現在卻由郭大將軍上場接受新人跪拜,似乎有點奇怪,但裘善落落大方地宣告,郭大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多年教導亦師亦父,本就該坐大位。

幾句話解釋了這份奇怪,然而事實卻是——裘夫人惡意缺席,她想讓兒子、新婦下不了台。

她在嘔氣,氣兒子越來越難控制,獨斷專行的裘夫人恨不得鬧得婚事取消,因此打一開始議親態度就沒有好過,她拒絕往何家送聘禮,拒絕與何家人見面,甚至連喜宴、新房都甩手不管。

本以為她表現得這麼明顯,兒子會就此打住,沒想他卻接手操辦一切。

這令她更憤怒了,她中意的媳婦兒是外甥女,乖巧體貼的陳姍姍是親妹妹的女兒,打小就養在膝下知根知底的,相處起來自然和順,都說家和萬事興啊,他們一家三口過得好好的,干麼非要讓外人插入?

她不懂兒子的執拗,十指不沾陽春水、嬌滴滴的官家千金有啥好的,如果自己也是這種性格,早在丈夫過世那些年,母子倆就被裘家族人生吞活剝。

何亦畫和她家阿善根本就不適合,她從頭反對到底,卻沒想到事事好說話的兒子會在婚事上這樣堅持……不孝!造孽!

憑著一腔孤勇,她本想撒潑耍賴,大舉鬧上何家大門。

可她再沒見識也知道何亦書在百姓心目中地位有多崇高,他可是百姓口中爭相稱贊的青天大老爺啊,倘若她敢鬧,口水沫子都能生生將她淹死。

這已夠令人憋屈的了,沒想兒子竟買下隔壁宅院大肆整修。啥意思?

阿善說︰「既然娘不喜亦畫,用一道牆隔開沖突是好事。」

她啥事都還沒做呢就防備上啦,當真是有了媳婦忘記娘,于是在大喜日子,她听著外頭的炮竹聲、喧鬧聲,氣得躲在屋里團團轉。

「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司儀話音方落,兄弟們大力鼓掌,一個個上前拍胸拍背拍肩膀,所有人都為好兄弟慶賀。

裘善笑得嘴巴幾乎要咧到後腦杓,覺得此生再沒有這般暢意過。

紅蓋頭掀起,女眷看見新娘那張臉,驚得說不出話,一張小臉上,紅的白的黑的暈出一團五彩繽紛,她這哭得未免太淒慘,不像成親倒像奔喪?

經驗老到的喜娘第一次手足無措,竟忘記該進行儀式。

裘善挺身救場。「請大家到大廳坐席,宴席馬上就要開始。」

裘善與何家下人客客氣氣地將眾人請出喜房,原本待在屋里生悶氣的裘夫人見狀趁機溜進喜房,氣勢洶洶走向喜床上的亦畫,視線對上一臉亂七八糟的亦畫,一把火氣蹭地往腦門竄燒。

「大喜日子哭喪,詛咒誰呢?我兒子確實高攀不上妳何家大小姐,可不甘心就甭嫁呀,裘家可沒拿刀架在妳脖子上逼嫁,做出這派頭算啥?」

我兒子?是裘家婆婆?亦畫眼楮腫得剩下兩條細縫,她看不清婆母表情,卻是清楚裘夫人怒火中燒。

她做錯了便認錯,頂著沉重鳳冠緩慢起身,亦畫屈膝為禮。「是我的錯,還請婆母見諒。」

那姿態口氣動作禮儀,妥妥的大家閨秀風範,相形見絀的裘夫人頓生自卑,對新媳婦越發憎惡。「妳給我听清楚,過去妳在娘家過什麼日子我不管,但嫁進門妳就是裘家媳婦,收起妳那大家千金作派,裘府是我當家做主,妳別生出多余心思……」

就在她哇啦啦一句一訓,硬要把下馬威給施行透澈時,剛送走客人的裘善聞聲快步進屋,看著母親的尖酸刻薄,他忍住皺眉,強行按捺不滿。

「母親怎麼還在這里?馬夫人、張夫人到處問母親呢。」

她們是母親勉強說得上話的兩位官夫人。

「你怎麼不去?倒是管起我來。」裘夫人對兒子也不客氣,口氣同樣惡毒。

裘善心微沉、眼神黯然,但很快地他揚起濃眉笑得敦厚。「喜娘讓我過來交代幾句。娘,前頭有郭大將軍在張羅,可他終究是男人,不能招待女眷,這事兒還得勞煩母親。對了,潘夫人也來了。」

他太懂得自家娘。越自卑越驕傲,母親辛苦勤勉,好不容易養了個出人頭地的好兒子,就想揚眉吐氣,好不容易有機會在貴婦跟前顯擺,自然要把握珍惜。

「潘夫人?你是指……潘貴妃的娘家嫂子?」裘夫人不敢置信,那可是人人想高攀的人家,她居然肯來?天!裘家真是要發達了。

「就是,娘再不過去,裘家可就失禮啦。」他踩著娘的心思說話。

「知道知道,唆!」她又狠狠刨一眼亦畫後扶扶頭上金燦燦的釵子,頭也不回離開。

裘善搖頭無奈,走到門口接過青荷手上的溫水盆,擰干帕子朝妻子走去。「先擦擦臉好嗎?」

他放低聲嗓、口氣溫和,生怕嚇壞亦畫。

順著他手上的帕子,視線又定在他腕間紅痣。

哥哥說︰「手腕長吉痣之人,領導能力強、思維緊密,有主見,定能興旺發達。」

這樣的男人合該有個能助他扶搖直上的好妻子,怎能浪費在她身上?她……早晚會害了他的呀。

眼楮腫得像核桃,亦畫極力克制,不讓嗚咽聲逸出,殊不知這樣的克制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可憐。

裘善輕嘆,邊替她摘鳳冠邊說︰「想哭就大聲哭,外頭守著的都是妳的陪嫁,沒關系的。」

本來她還能勉力克制下,但被他這一說瞬間無法控制,當真放聲大哭了。

裘善傻傻看著掩面痛哭的亦畫,原來女孩子痛哭是這副模樣?

她嚶嚶嚶嚶,邊哭邊啜泣,好像下一刻就要喘不過氣來,她把頭埋進手臂里,身子縮成小小一團,像可憐小女乃貓,讓人心疼極了。

他不會安慰人,只能憑直覺做事,他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邊拍她的後背邊說︰「心里有什麼委屈,說出來就會好轉。」

會好轉嗎?不知道,但她確實委屈透頂。

已經哭過一路,缺氧讓她腦袋昏昏沉沉,但凡還有兩分理智她都不會這麼沖動,可是現在……他的懷抱太舒服,他的聲音太安撫,安撫得她情感泛濫、理智消除。

于是她真說出來了,推開他的胸膛,五彩斑斕的小臉對上他鄭重的五官,腮幫子鼓鼓的,用盡力氣大喊,「我不想嫁給你。」

裘善一怔。她還真說了?這麼開誠布公的嗎?失笑,他拂開她額前碎發,發揮無邊的理智。「我知道。」

「我不喜歡你。」

「我知道。」

「你都知道還娶我?」

「對啊,因為我喜歡妳啊。」他也開誠布公。這是個好的開始,夫妻倆就不該對彼此有所隱瞞。

輪到亦畫發傻,定定看著他的眉眼,試圖在里頭找到「胡說八道」的蛛絲馬跡,只是找過老半天,他的眼楮里有無辜、有忠厚老實,也有鄭重與嚴肅,就是沒有胡言亂語、舌粲蓮花。

錯愕的她朱唇微張,只是口紅在人中與下巴處暈開,暈出一張血盆大口,眉黛被汗水劃開,順著臉頰兩邊往下滑出幾道黑色柵欄,這樣的她實在稱不上美麗,可在他眼里……娘子堪比天仙。

「為、為……什麼?不、不應該啊……」

她結巴了,不知所措的模樣讓他的心化成一灘水。

「妳喜不喜歡我是妳的事,我喜不喜歡妳是我的事,基本上我認為夫妻之間一開始只要有一個人負責『喜歡』就足夠。」

他這話是有道理的,多數男女婚前連面都沒見過,彼此之間的陌生、恐懼、排斥,通常會遠勝歡喜。

「那另外一個人呢?」

「他只要等著被疼愛、被關懷、被慢慢焐熱就可以。」

捧起她的臉,裘善慢慢擦拭,他是個粗魯人,平日洗澡是能把自己搓下一層皮的,但他在幫媳婦淨面這事上無比輕柔細心,就怕弄痛她。

下巴被他勾著,很輕,卻能感受指尖那抹溫度,緊繃的情緒松開,心跳緩慢下來,彷佛在瞬間她被……焐熱了嗎?

在火光掩映下,他黧黑的臉龐如生硬古銅,燈火照映著他過度剛硬的五官,一身紅色喜服襯得他身形挺拔壯碩,往跟前一杵,讓人頓時覺得自己渺小。

他在笑,一雙眼楮深邃幽遠,不是嘲笑而是滿懷歡喜,他眉眼一彎格外生動,明明皮膚那樣黑,可她卻在他耳垂瞥見一抹緋紅,那紅從耳朵漸漸擴散到脖子,一路向上蔓延,滲入他黝黑的臉龐。

這是……害羞?裘善害羞?這兩件事很難做連結,她下意識模上他的耳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咻地!他的耳朵居然「閉」起來,太可愛、太好玩……怎麼有人的耳朵會像含羞草,一踫就閉合?

忍不住地她又想踫觸另一邊,但這回沒成功,手腕被他一把抓住,然後黑臉滲入更多通紅。

因為她輕松,他卻緊繃了,身子某處熱血翻涌,抑遏不住的心悸與激動一波波襲擊,男子禁不起挑逗,更何況他貌比天仙的娘子正坐在大腿上。

他干咳兩聲又兩聲,再兩聲,深吸氣後說︰「別這樣,我還得到前頭宴客。」

踫耳朵和宴客之間有關聯?她不懂。

偏偏是這樣懵懂無知的表情更讓人怦然心動……不行!他得去用冰水凍一凍。

只是娘子好不容易寬心,他沒辦法也舍不得把她從大腿驅逐出境,只能轉移話題,轉開綺念……

「我有話想對妳說。」他又咽了咽口水。

很渴嗎?要不要給他倒杯茶水?亦畫剛這麼想,他已經開啟新話題。

「我想為我母親的話道歉。」

「是我錯了,你不需要道歉。」

婆母雖然苛刻卻也點明事實,都上了花轎還談什麼委屈?她的下半生已經塵埃落定,哭得那樣淒慘更顯矯情。

「我知道是舅兄逼迫妳出嫁,如果可以妳更願意留在何家,與舅兄共渡劫難。」裘善又道。

他居然懂她?瞬間,她被感動淹沒,拉住他的衣襟,把剛擦干淨的臉又埋進去。

心化了,他的小娘子、小仙女、小女乃貓啊……

「我很擔心哥哥,擔心極了!」那不是哥哥一口一聲安慰可以撫平的。

「我明白,但舅兄更想把妳摘出去,只有妳平安了,他才能騰出手專心對付那群奸佞。」

「可他一個人孤立無援……」

「他有皇上,皇上是舅兄最大的助力。這些年朝堂多少人反對新政,但皇上與舅兄哪次沒有安然挺過?」他斬釘截鐵的口氣鼓舞了她,勇氣叢生。「明天一早敬過茶我便與妳回娘家。」

「三朝才能回娘家。」

「武官家庭哪有那麼多規矩,不放心就回去,總要親眼看過才能舒坦。」他舍不得她憂心。

「所以我哥哥會沒事,對吧?」她知道這話問得沒有意義,更知道裘善官小,說不上話、幫不了忙,可她還是問了。

裘善沒把握,何亦書也沒有,若非如此他又怎會逼迫妹妹出嫁,此次情況確實嚴峻。

過去征兵,每家每戶需要征多少人都有明文規定,誰管你想不想當兵、樂不樂意離家遠行,攤上名額就得乖乖披上戰甲,準備為國犧牲性命。

當然如果家里有錢,願意付錢買兵役另說。

即使如此兵源依舊不足,在這種情況下何亦書還要改變兵制只收志願兵?意思是百姓不點頭不報名,軍隊就無法源源不斷補充新兵。

這個政策讓武官炸毛,帶頭反對的第一人就是郭盛郭大將軍。

何亦書說︰「不想當兵之人,送上戰場只有被砍的分。」

當然在新制度推行之前,他先提高士兵的月俸與撫恤,建立一套公正的考核升遷制度,不管訓練、作戰績效或傷亡撫恤都有明確規定,並且成立一批專司考核的人員,制度推行後,軍營里層出不窮的搶功、假冒戰功等等的事就會慢慢減少。

這將讓底層士兵有足夠保障,既是自願當兵又有前景與希望,所有入營新兵自然會卯足精力好好表現,然而這對上位者卻不是好事。

因為從今往後主宰士兵升遷的不再是上位者,那就很難培養自己的心月復與人馬,更甭說安排親朋好友進入管理階層。

于是政策甫推出就遭到武官全力反彈,然而皇帝一意孤行不理會將軍們的意願,強力推出新制。

君臣二人在百姓間確實留下善名,但朝堂上卻暗潮洶涌,各方勢力暗斗。

過去文、武官雖談不上對立,卻也不會攜手合作,而文官早就視何亦書為死對頭,畢竟他推出的政策大大阻礙了文官們的利益,早就想除之後快。

就在此時吳、楚連手準備對大周興兵。

城府深、心機重的文官立刻給武官支招,喊出「不回歸舊制就不帶隊出征」的口號,文官更是借機逼迫皇帝懲處始作俑者——何亦書。

如今國家正處于風雨飄搖、戰火一觸即燃之際,所有人都在觀望,最終皇帝會不會在文武官員的勢力下低頭妥協。

因此亦畫的問題……裘善可以敷衍安慰,也能轉開話題避開不討喜的答案,但她的眼楮清澈明亮,神情信任,面對這樣的妻子,他只能誠實。

「過去站在舅兄與皇帝這邊的革新派官員這幾日怕被波及,無人敢出聲,而潘丞相帶著那群守舊派成天叫囂,我擔心……」

「擔心皇帝終究要舍棄哥哥?」亦畫接話。

她雖然失望卻也感到欣慰,至少他沒拿她當無知婦孺隨口哄騙。

「皇上與舅兄有同舟共濟情誼,我相信皇上定能找到法子保住舅兄。」

在征兵政策上,裘善是站在改革派這邊的,可惜他無法說服郭大將軍。

「臣強主弱,皇帝上任五年,強行推展的政策擋掉不少人利益,過去朝臣不敢喊殺喊打,深怕背上貪官惡名,如今情勢危急,恰恰是他們處理政敵的最好時機,那些嗜血豺狼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亦畫緩緩搖頭,她始終樂觀不起來。

裘善同意,那些惡官確實當婊子還想立牌坊,利益佔盡還要裝清廉。

「娘子,我曾經問過舅兄悔不?他告訴我『不悔』,倘若重來一回,還是會這麼做。」裘善握住她的肩膀認真回答,他要她知道,這是舅兄想要的。

亦畫苦笑,她何嘗沒問過相似的問題?

哥哥的回答讓她氣到吃不下飯,發脾氣怒聲斥問︰「你的凌雲志就這麼重要,比你的性命、你的妹妹都更重要?」

哥哥沒辯駁,但他的沉默也給出了答案——是的,更重要。

這就是男女的不同?男人心心念念朝廷國家,女人只想維護好自己的小家?那裘善呢?為了凌雲壯志,也會割舍妻兒父母?

「身為武將自當保家衛國,倘若知道會死,你後悔嗎?」同樣的話、同樣的問法,她對上他的眼楮,要求一個真實說法。

說過的,他無法對她說謊,于是他點了頭,說︰「不悔。」

「那你的親人妻兒怎麼辦?」

「我會想辦法安排好他們。」

「就像哥哥安排我這樣?」

他語頓,卻依舊不能說謊,再次點頭。

看,男人!從不問問人家要不要他們的安排,想不想被他們安排,就自作主張他們的人生。

沒關系,女子當自強,至少他們的「不悔」教會了她,天底下沒有誰該是誰的依靠。

亦畫眼底明晃晃的失望讓他心髒砰地一撞,他想安撫,亦畫卻道——

「去吧,前面賓客等著呢。」

真生氣了?裘善嘆氣,想道歉,然話到嘴邊出不了口,在「不悔」之前,所有的安慰都顯得蒼白。

「妳先洗澡、吃點東西,好好休息,我吩咐阿龍、阿虎,若有人想過來拜訪就直接擋在外面。」

「不會得罪人嗎?」總會有人想看新娘,尤其是哭得狼狽落魄的新娘。

「得罪便得罪了,妳在這個家不需要受委屈。」

多強勢霸道卻又多熨貼人心的宣示,這讓她的脾氣變得師出無名。

算了,朝夕相處十五年的哥哥她都改變不了、威脅不來,何況是初次見面的丈夫?

「謝謝你。」亦畫莞爾。

裘善心情瞬間飛揚,她不生氣了?真好,就知道她講道理。「別說謝謝,我是妳相公,自然要諸事為妳考慮。這院子上下里外都是何家下人,妳就當在娘家那般自在,我先到前頭,一會兒就回來。」

「別喝太多酒。」

她……關心他?咧出大大的笑臉,一口牙被黑皮膚襯得更白。

亦畫想笑,他不算好看,但很可愛。

阿龍單手箍住青荷腰際從身後將她抱起,任她手腳並用、拳打腳踢都奈何不了人,她氣瘋了。

「快放我下來,你沒听見小姐在哭嗎?姑爺在欺負小姐!」

「沒有!是姑爺讓小姐有委屈就哭出來,姑爺對小姐很好的。」

阿龍幫裘善說話,習武之人耳聰目明,喜房里的對話他听得一清二楚,不像青荷,只听見小姐哭就不管不顧。

「你騙人,小姐本來不想嫁,都是少爺……」

阿龍聞言一驚,連忙摀住她的嘴。「我的姑女乃女乃,這話千萬不能說啊,小姐已經嫁進裘府,死活都是裘家人,這話萬一傳出去,小姐要怎麼在婆家自處?」

青荷沒來得及回答,阿龍快一步松開手,他看見陳姍姍從遠處走來。

她走近兩座宅院相通的月亮門,冷冷打量兩人後,譏諷道︰「都說官宦人家規矩大,也不過如此嘛,當著人就摟摟抱抱牽扯不清,這是上行下效還是何家家風本就如此?看來我這新嫂子清白堪慮啊!」

青荷哪里禁得起這種話?氣得就要沖上前撓她一臉疤,幸好阿龍及時把人拽回來。

「冷靜,這里是裘家,不是何家,別給小姐招禍。」阿龍低聲道。

「想打我?不尊主子,打死都活該!」陳姍姍目光一凜,揚手搧青荷巴掌。

「做什麼!」

裘善的斥喝讓她的手臂硬生生停在半空,握緊拳頭放下手臂,轉身,臉龐迅速從暴躁凌厲變成婉順柔和。

「表哥,你怎麼沒在前頭招呼賓客?」

她嬌聲嗲語,驚得阿龍抖落一身雞皮疙瘩。

「我在前頭的話,怎能看見表妹耍威風。」

「我哪有耍威風?只不過看他們拉拉扯扯、摟摟抱抱,不成體統才說上兩句,誰曉得身為下人居然想教訓我,這何家規矩實在是令人難以形容。」

她刻意靠近裘善說話,但他沒等她靠近便閃身換個方向站著。

「妳想立裘家規矩去找裘家奴僕,這扇門後住的全是何家人,裘家規矩別越界。」

他口氣平淡沒啥情緒,卻是幾句話就讓陳姍姍氣急敗壞,不留半點余地。

姑爺這是明晃晃的維護啊!青荷同意了,姑爺確實對小姐很好。

「表哥說得不對,表嫂嫁進來就是裘家人,哪還有什麼何家人。」

「說得好,但裘家規矩關妳陳家什麼事兒,妳這是越俎代庖。」

青荷佩服得杏眼圓瞠,直想給姑爺大力鼓掌。哼,無地自容了吧,借妳鏟子,挖坑自埋吧!

「我只是想討好表嫂,讓人做吃的給表嫂送來,哪知會惹出這場風波。」陳姍姍低頭抹淚,語帶哽咽好不可憐。

比起青荷對姑爺的崇拜,阿龍對陳姍姍的敬佩也不在話下,太厲害了,短短數息間,母老虎變溫馴小鹿,再變楚楚可憐小白花,這功夫熙園的戲子拍馬都追不上。

「不需要,亦畫想吃什麼自然有專人做。」

「嫂子剛來很多事不懂,我想和嫂子親密親密。」

「亦畫喜靜,以後別往這里來。」他拒絕得很搧人臉面。

哈,青荷在身後偷偷拍手,姑爺正設結界下指令,防止狐狸精入侵呢。

「都是一家人,哪能不往來?」陳姍姍的嗓音更溫柔也更哽咽了。

「妳有多余心思,還是早點琢磨著把自己嫁出去。」

阿龍忍不住背過身偷笑。這位表姑娘很有意思啊,正常女子一再被搧,早該識趣離開,偏偏她……這臉皮是用什麼做的?銅鐵嗎?

「表哥……」她跺腳。

這聲表哥喊得枝頭夜鶯展翅高飛——這個家待不了,魔音傳腦會死鳥的。

他不看陳姍姍一眼,直接對阿龍說︰「我是武官,下人犯法軍法處置,本將軍令你保護夫人,若有閑雜人等靠近,直接捆了杖責三十大板。」

要規矩嗎?這才是裘家的規矩。

「是,姑爺。」阿龍揚聲應和,抬頭挺胸氣勢昂揚。

裘善撂下陳姍姍大步走過月亮門,今天的月色很美,他必須保持心情完美。

折騰一天、哭過一天,體力再好亦畫也累壞了,頭一沾枕立刻入睡。

裘善控制了,今晚沒有喝太多,進屋之前還先洗漱過,因此隨著他出現,淡淡的皂角香蔓延。

他走到喜床邊,見熟睡的妻子柳眉緊鎖,眼皮顫動,是作惡夢了?

床邊坐下,手指撫過她的眉,像是有所感,她一把抓住。

握到了!手臂松下,帶住他的手順著額頭往下滑,頭一偏,她的臉頰送到他的掌心中央,手掌的微溫撫平她的不安,蹙緊雙眉放開。

裘善很心疼,她這麼不安?這樣害怕?

緩慢躺下,輕輕把她抱進懷中,懷抱的作用肯定比手掌大得多,因此不僅眉毛,她緊繃的身子也軟下往他懷中蹭去,甜甜的微笑像院子里那棵甜甜的梔子花香。

他笑了,收緊雙臂將她攬緊。

也許本就睡得不沉,也許惡夢連連,他一抱緊她就醒了,張開惺忪睡眼,望向眼前男人。「賓客都走了?」

「對,妳作惡夢?」

她垂下眉睫,低聲道︰「我是不祥之人,你娶我並非好事。」

「怎會這樣想?」

「我出生那天祖母過世,十歲那年父母相繼離開,現在哥哥又……當我的親人,不是好事。」一幕幕死亡串成駭人心魄的惡夢,夢中,親人看著她的眼神充滿怨懟,是她的錯嗎?是她的錯吧。

捧起她的臉,他認真解說︰「那年隆順帝駕崩,妳父親不願俯首元昌帝舉家避世,妳祖母本就年邁,又歷經舟車勞頓,身子每況愈下,她是為了見小孫女一面才強撐到妳出生,妳是帶著祖母期盼出生的福娃,是妳讓她熬過數月、不帶遺憾離去。

「妳爹染疫,妳娘想要寸步不離,妳爹反對,她便出言哄騙,說自己也染疫,兩人關在一處兒,後來妳爹發現被騙,氣得吃不下飯,妳娘竟還唱歌哄他,他們約定病體恢復,丟下妳和舅兄五湖四海游歷去,可惜沒熬過,死亡是妳娘的選擇,她選擇和丈夫攜手走入另一個世界。

「那場瘟疫,全國死了將近三十萬人,數不清的孩子變成孤兒,妳認為他們都是不祥之人嗎?」

誰說他不會安慰人?明明就很會。

見她不反駁,他便不多說,只是大掌順著她的後背撫拍,拿她當孩子。

他的胸膛厚實寬闊,她的心被熨平了,妥妥地、定定地,他身上有一股無形力量,恍若在他身邊,即使狂風驟起、驚濤駭浪、雷雨交加,她這艘小舟也能穩穩地在大海里徜徉。

感激、感恩,捧起他的臉,她想道謝,手指不小心踫到他的耳朵,瞬地耳朵卷起,亦畫一愣後大笑,而他熱潮翻騰,每寸肌膚都在叫囂,熱度瞬間上升,近乎滾燙,血液大量涌入黝黑的臉頰,確確實實的害羞、清清楚楚的靦腆。

「我……我去榻上睡。」控制不住了,他慌張起身,跳下床,抱著枕頭往榻上去。

背過她,他大口大口吸氣、大口大口吐氣,很想的……哪個男人不在洞房花燭夜變身野獸,但……不可以!再大口吸氣、大口吐氣。

看著裘善的背影,她懂,對剛從惡夢中驚醒的女子下狠手,確實有點狼心狗肺。她可以接下他的善意,理解並享受他的善意,但他對她處處都好,她怎狠得下心自私自利?

大戰在即,不管皇帝與臣子間的博弈是輸是贏,他終究要上戰場,刀劍無眼,誰都不能預測未來,若他真那麼喜歡自己,她怎舍得教他空歡喜一場?

推開棉被下床,她赤果雙足輕輕走到他身後,她沒有武功卻也听見了,听見他越發沉重的粗喘聲。他知道她來了?

蹲,手指輕踫他的耳朵……她越來越喜歡體驗手指被擁抱的快樂。

「亦畫。」他啞聲低喊卻不敢回頭,深怕再一眼,九頭牛都拉不住自己。

「軟榻有點小,我怕躺上去會摔下來。」

意思是……她要、和他、同床……受不住了,他猛然翻身坐起,語無倫次。「妳這是公然挑逗!」

他在指控她?真可愛……「對啊。」

「妳這樣,我會……會……」接不了下一句,因為兩管鮮血從血氣方剛的鼻孔里鑽出來。

亦畫驚呼。「你流血了。」

這重要嗎?不,其他部位更重要。「妳的意思是,我能和妳當夫妻?」

他是流血流到變笨了?「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呀。」

哈哈,露出色老爺婬笑,他打橫將她抱起往床上跑,邊跑邊說︰「現在還不是。」

但……很快就是了……

裘善醒來,這時辰該下床晨練,但看著媳婦疲憊的睡顏,不想離開。

何亦書找上門那天,他嚇呆了。

文武官員本就鮮少聯系,何況為了征兵制一事,郭大將軍看何亦書不對眼,每回听見百姓稱贊何亦書都要怒斥幾句,因此他認為何亦書應該討厭自己。

怎麼都沒想到,他竟會問起他的生辰八字、是否娶親?

裘善當場呆住。

一場深談,他方理解何亦書的顧慮,情況比他想象中更危急。

母親和郭大將軍大力反對這門親事,母親那邊說不通,他只能一意孤行,幸好郭大將軍雖然固執,但心地善良講道理。

裘善說︰「罪不及婦孺,倘若何大人不在了,何小姐怎麼辦?」

郭大將軍不但被說動,還為婚禮伸援手。

手指懸空,劃過她眼下淡淡的青灰色,罪惡感上頭。

累壞了吧?他本想淺嘗即止,誰知野獸出柙一發不可收拾。

大手覆蓋小手,他握住她的手,而她握住他的心,此刻他對天起誓,要窮盡一世力氣護佑她,讓她無憂無慮,過上想要的生活。

掌心繭子磨蹭柔軟手背,她醒來,眼楮帶著幾分迷茫,嬌憨可愛。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亦畫笑了,昨晚這三個字听過無數遍,可他道完歉後繼續使壞,缺乏誠意。

「真不會?」輕咬朱唇,她使壞問。

瞬間耳朵漲紅,剛開葷就縫嘴巴,太殘忍,他吶吶回答,「我盡力。」

就說吧,是不是缺乏誠意?她大笑,銀鈴笑聲晃暈他的心神。

是天籟,再沒听過比這更好听的聲音,他想跳舞,因為她沒生氣,她很開心……

帶著兩分謹慎,裘善問︰「娘子,有沒有一點點喜歡為夫?」

才一個晚上,未免太心急了。

「不是說夫妻之間一開始只要有一個人負責『喜歡』就足夠?」她拿他的話反問。

裘善五官僵了。他什麼時候這麼多話,禍從口出,古人誠不欺我!

見他局促,她不忍心了,手指壓上他的耳朵,耳朵關門、手指被包裹,她咯咯輕笑,回答,「我喜歡你的耳朵。」

那好,從耳朵開始,一天多喜歡一點點,總有一天她會喜歡全部的他。

然他的耳朵輕易踫不得,一踫某處迅速變得剛毅堅強。

看著他表情轉化,色老爺目光閃爍,嘴角出現可疑黏液,受過慘痛教訓的她連忙推開棉被飛快下床,幾乎是用蹦的蹦到門口喚人進來伺候洗漱。

她邊蹦邊說︰「不早了,該去給婆母敬茶。」

「好。」他笑應,聲音里的甜味兒快泌出汁。

亦畫蹦得太快,一個勁兒跑到門邊後才發覺雙腿月兌力癱軟,站立不穩,裘善發現,炮彈似的沖過去,在她墜地之前將她收進懷抱中間。

模著他的胸膛,這也是堵牆,是她堅強厚實的倚仗。真好啊……她的丈夫是這個男人,真好。

「對不起。」他又抱歉,他荒婬無度,損了她的身子。

「以後不會了?」她調侃問。

干巴巴笑兩聲,他實話實說︰「以後……可能還會。」

「以後還要犯的錯,一再道歉,顯得矯情。」

說完她笑開,他也大笑。

對她,裘善想……自己會一路矯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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