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師糊口養包子 第六章 一路游玩上任去

作者 ︰ 風光

顧延知這一趟南下就任,會由直隸經河南、湖廣、貴州至雲南,幸虧一路都有官道驛站,不至于找不到地方打尖。

不過有時要跨過高山,有時要越過大江,兼之夏季往南更是多雨,道路泥淳增加了出行的難度,這一路並不算輕松寫意。

最令人擔心的是殷晚棠的身體,想不到她或許是在皇陵莊園習慣了吃苦,又因為看透了生死,把這一趟當成出游,心中開闊的情況體狀況竟比在皇陵時還要好些,讓顧延知松了口氣。

反倒是王氏,她一直不習慣長途的馬車奔行,由太原至京師時就是因為受不了個中辛苦才會拖慢了車隊的速度,比顧延知晚了快一個月才到京。

此次赴滇路途更長,她的馬車又不像殷晚棠的車廂是特制的,遇到石子路或泥坑就顛簸不堪,所以沿路暈車暈得厲害。

離開直隸的官道尚稱廣闊平坦,王氏想著明珠長公主病懨懨的都沒喊一聲累,所以她也撐著不舒服悶不吭聲。

然而官道過了邯鄆就算入河南境內,此地毗鄰太行山,開始有些高低起伏的丘陵,王氏馬上覺得頭昏眼花,月復中翻攪,忍不住叫停了馬車。

一下車,王氏便沖到路旁吐了起來。

待到月復中酸水肚盡,王氏腿一軟就要倒下,幸虧一旁侍女及時扶住。

「娘,要不在此間休息一陣?」顧延知一直跟在王氏身後,瞧她臉色都白了,心中不免擔憂。

「不用。」王氏是個好強的人,長公主玉體尊貴都沒埋怨了,她也不能示弱。

「還是我們再慢一點?」顧延知又問,替過侍女親自上前相扶。

「按照原來的速度就好,我沒那樣嬌弱。」為了車隊中的女眷孩子,車馬行進已經夠慢了,若是再因為她耽擱,影響了兒子上任可就不好。

正當顧延知束手無策的時候,顧萱懷突然蹦蹦跳跳的由雪雁牽著行來,小小的臉蛋亦是緊張地看著王氏。

「祖母你受累了!」顧萱懷直接拉住了王氏的手。「娘請你到我們的馬車上來坐,我們的車夠大,還不搖,祖母躺在里頭就不會暈了。」

「我不——」王氏一听是殷晚棠開口相邀,直覺就想拒絕,想不到話才出口就被顧延知打斷。

「那就謝謝阿棠的好意。」換馬車的確是最好的辦法,顧延知感激殷晚棠的大度,主動替王氏應下,然後視而不見王氏抗拒的眼神,與顧萱懷一起將王氏帶到了殷晚棠那顯然大了許多的馬車旁。

此時車簾已拉開,殷晚棠正在打開馬車的軒窗,一見王氏過來,連忙讓周嬤嬤放好車凳,一邊笑道︰「勞老夫人移駕,接下來就在這馬車歇息吧!只是怕老夫人可能還暈著,就先開了軒窗,讓車里味道好些,等會兒老夫人若睡了,再將軒窗闔上。」

王氏預料中長公主趾高氣揚或出言相譏的情況沒有發生,甚至殷晚棠就像個普通晚輩關懷長輩那樣說話相當客氣,當下也不好再板著臉,只得輕輕應了一聲,表情相當僵硬地上了馬車。

這馬車不愧是御造的,去掉了長公主規制那些雕刻華蓋,反倒顯得古樸大氣,車廂比想像中寬敞,上頭鋪了軟墊與涼席,通風良好,躺上去並不覺得悶熱,里頭還有些小格子裝些零碎的物件,比如點心、薰香、茶葉、藥物等方便隨時取用。

王氏一上車,殷晚棠親自從一個小壺中倒出一杯黑乎乎的茶水送到王氏面前。「這是苓桂姜甘湯,原是周嬤嬤怕我暈馬車準備的,如今我便借花獻佛請老夫人一飲,相信會讓暈眩的情況得到改善,月復中也不會空落落的不舒服。」

王氏遲疑著要不要伸手接下,顧延知站在馬車外,忍不住輕咳了一聲。「娘,阿棠也是關心你。」

「祖母快點喝呀!」一旁好不容易爬上馬車的顧萱懷也張大眼盯著王氏。

雪雁、周嬤嬤、小廝如思等人同樣等著王氏接過,守在馬車外的護衛車夫們更不用說,沒有主子的命令那是動都不動的,似乎非得等王氏喝完這碗才要啟程。

這情形王氏也不好再拿喬,便接過湯碗一口灌下,因著勢頭太猛還嗆了一下,猛咳了一陣。

幸好這湯是早上臨離開驛站時就煮好的,現在只剩余溫,否則還不燙得她說不出話。

一只手輕柔地拍著王氏的背,王氏覺得舒服了些,以為是周嬤嬤,才回頭說道︰「謝謝你了,我沒事……」

然而那只手卻是來自臉上噙著友善微笑的殷晚棠,王氏反而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當初在京中臨出行時她才見到久違的殷晚棠,赫然發現原本豐潤的楊玉環瘦成了趙飛燕,臉上難掩病容,王氏即使有了心理準備仍然驚愕不已,眼下殷晚棠的脾氣也從盛氣凌人成了溫婉體貼,王氏心中的滋味更是一言難盡。

「走了吧!走了吧!」王氏揮了揮手,便在馬車里躺下,索性來個眼不見為淨。

☆☆☆

換了馬車之後王氏果然覺得好多了,每到一處驛站,隔日周嬤嬤便會捧來苓桂姜甘湯讓她喝下,王氏的暈車之癥便再也沒有發作過。

約莫又過了十日,馬車在夜里進了洛陽,往南的官道從此處起一分為二,一往汝寧府經長沙至廣西潯州,另一經襄陽、貴州至雲南。

按理說顧延知當選擇後一條路比較近,想不到他要求車夫隔日走往廣西的路,令眾人相當費解。

是夜,眾人歇在洛陽的周南驛。

一路行來,周南驛算是最大的驛站了,佔地廣闊,主建築是門開五間的雙層閣樓,重檐絲、雞丁和糖醋里脊,掃尾只剩碧波傘丸湯了。」

為了讓貴人們听出每道菜究竟是什麼內容,驛丞並沒討巧的說出那些喜慶的菜名,只說了主要材料,省得這麼晚了還要听他解釋,讓貴人餓了肚子就不好。

果然殷晚棠很欣賞他的機靈,點點頭說道︰「听起來很不錯,那就全上——」

「等等。」王氏突然面無表情地插口。「那啥青筍與燕菜就免了,上其他的菜就好。」

「這……」想不到貴人還起了內,驛丞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按老夫人說的來吧。」顧延知替王氏緩頰道︰「阿棠,青筍食性微寒,燕菜中的食材蘿卜則是性涼,不適合血氣虛弱的人吃,娘是為你好——」

王氏板著臉打斷道︰「我怕她明日起不了身,豈不是誤了我們的行程。」

瞧這嘴硬心軟的模樣,殷晚棠險些沒笑出來,這一路王氏雖不理她,不過她每日必進的藥湯,有時周嬤嬤遲了點送,王氏還會暗搓搓的去提醒。

「阿棠謝過老夫人。」她笑吟吟地道,抬頭對驛丞說道︰「那鵝掌、甜拔絲及糖醋里脊也不用了,其他全上了。」

驛丞連忙領命離去,王氏卻是不自然地別過頭,因為她不吃雞鴨鵝掌,也不喜甜,殷晚棠減去的那些菜色顯然也是為了她。

顧延知忍不住莞爾,與殷晚棠交換了會心的一眼。

很快地菜上來了,一行人吃飽喝足,紛紛起身,顧延知先送了王氏回房,而後又將殷晚棠送到房門口,就在他轉身欲離去時,卻被她喚住了。

「顧大人請留步,可以談一談嗎?」殷晚棠說道,一邊朝周嬤嬤揮揮手,示意後者先進房。

「卻之不恭。」顧延知看著周嬤嬤進門,本能地抬頭望了望月色,花前月下與佳人獨處,他自是樂得奉陪。

怕吵到房里的人,殷晚棠與他步行到廂房旁的小院子中,她本就畏寒,夜晚的微風令她嬌軀輕顫了一下,顧延知只恨自己身上的直綴不能月兌下來給她穿,便換了換位置,站在了她的上風處。

這時候殷晚棠只要一抬頭,就能借著月光看清他清俊的臉,心跳不受控制加快了起來,為了掩飾緊張,她直言問起內心一直存在的疑問。

「明日起行,你為何往廣西去,而不直奔雲南呢?」

顧延知深深地看著她。「都來了洛陽,我想著多停一日,明天帶你去看看龍門石窟。而後沿著官道南下,一游鄱陽、洞庭兩湖,之後還能去長沙的岳麓書院一觀,登五岳衡山,由廣西入黔進滇,再順道看看桂林山水甲天下……」

龍門石窟、鄱陽湖、洞庭湖、岳麓書院、五岳、桂林……都是她當長公主時讀遍天下游記,心生向往卻不能抵達之處。

她納悶著他為什麼會知道她心之所願,突然間靈光一閃,挑眉問道︰「顧大人是不是偷看了我的木箱?畫著芍藥的那個。」

顧延知模了模鼻子,不自然地承認道︰「嗯,看了。」

那畫著芍藥的木箱里,畫著的是他與她住在長公主府時的點點滴滴,即使大多是各做各事,比如他讀書時她畫圖,他撫琴時她賞花,但那些難得平和相處的片段都是她少數能記錄下來的美好記憶。

她不知道,那些畫面他也記得清清楚楚,每每想起時都能會心一笑,原來在這個部分,他們的心情是一樣的。

而她的圖畫更不只于此,還有許多她從來沒去過的風景。

她想體會龍門石窟的壯闊,想暢游湖泊風光,想欣賞桂林山水,這些她都一一靠想像畫了出來,可是在腦海中的畫面若只有她一個,未免孤獨,所以她將他也畫了進去,就像兩人沒有和離一樣。

畫里的她與他都是依偎而立的,登山游湖,親密非常。

她又羞又窘地瞪著他,他卻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甚至回視她的眼神都讓她身體忍不住發熱起來,燒紅了臉頰。

她很想解釋,卻瞥扭得支支吾吾。「那些畫,都是……都是……」

都是她求之而不可得的夢想。

「你不必解釋,我知道的。」顧延知當初看見畫的時候內心有多酸楚,現下的眼神就有多溫柔,他輕輕地執起了她的手。「因為你畫得太美好了,我也想參與,讓那畫卷中的一切成真,所以才會特地繞一大段路,不直入滇省而改行廣西。」

這已經是隱誨的說明他的心意了,殷晚棠因著病弱再也沒喝過酒,但此刻卻覺得微醺,朦朧的月色之中,兩人相牽的雙手開成了並蒂蓮。

他的臉越來越靠近,眼中倒映出的她也越來越清晰,她想起了他唯一一次吻她,在兩人洞房花燭夜,她驚訝著如此冷淡的人,竟也有那樣溫暖的唇。現在的他少了冷漠,添了多情,是不是又要重溫那親密了呢……

夜風再起,讓殷晚棠打了個寒顫,也將兩人從旖旎的幻境中喚醒。

她尷尬地退了一步,收回了自己的手。「那個……你要停留那麼多地方,真的不會影響你上任的期限嗎?」

「陛下給了我半年。」半年由直隸入滇,坐牛車都到了,這自然是體諒同行的她身子病弱,不過對顧延知而言,卻是兩人培養感情的好機會。「當然,我也不是只有吃喝玩樂,正事也要做的。」

「什麼正事?」她好奇道。

「對于滇省的治理,我已有了初步的想法,其中最重要的自是廣設書院,以文載道,教導各民族我們中原漢族的文字及學問,然而有書院還不夠,必須尋到足夠多的夫子才行。滇省文風並不盛,沒什麼可以吸引那些文人的,我只能尋一個願意幫助我們的大儒,以那大儒為首,號召其他文人學子。」此時,他突然話風一轉。「你可記得黎煌大人?」

「黎煌?」殷晚棠想了一下。「黎煌是父皇在位時的禮部尚書,在皇兄登基後便致仕歸鄉了。如果我沒有記錯,黎煌是湖廣岳州府人,歸鄉後被岳麓書院請去教書,你該不會是想……呃……橫刀奪愛吧?」

「你的話相當有趣,卻也相當貼切。」橫刀奪愛,他豈不就是想奪走岳麓書院的愛將嗎?

殷晚棠一點就通,不由笑起顧延知直里藏奸。「如果成功招攬到黎老,說不定他還能替你在岳麓書院召集一批有識之士,做你滇省書院的夫子,簡直一石數鳥,我沒說錯吧?」

顧延知也跟著笑了,與她說話就是輕松,她不是沒見識的女人,幾乎只要開個頭,她就能舉一反三猜到後面的話,有意思得很。

「不過你也可以說我慧眼識珠,知人善任。畢竟黎老也還不到耳順之年,在朝之時他一直很有雄心,老而彌堅,只因為新帝上任換了一批官員,他不願給人戀棧權位之感才上書致仕,在書院養老太枉費他的大才了。」

說完黎煌,他又說道︰「除了文治,我自也要在滇省獎勵開荒、勸課農桑。所謂湖廣熟、天下足,湖廣一帶有不少的農耕老手,對開荒種田相當有一套,這些人也是我欲延攬的農官人才,所以南下繞行湖廣必不能少。」

人還沒到任官地就已經大刀闊斧的辦起事來,這般魄力也只有顧延知了,否則太原不會被他治理得那麼好。這就是為什麼她不願讓他繼續尚公主斷送官途,他這樣的人注定要在朝堂上發光發熱。

夜深了,兩人便打住了話題。雖然方才差點就能一親芳澤,顧延知有些遺憾,不過還是再一次將她送回了房門口。

殷晚棠手按在門上,就要推開之際,顧延知突然在她背後喚道︰「阿棠!」

她心口一縮,本能地回過頭,卻沒料到他離得如此之近,芳唇便劃過了他溫熱的臉頰。

顧延知模著臉,臉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夜深露重,好好安歇。」

殷晚棠這才反應過來被吃了豆腐,想不到他這君子端方的狀元郎竟也會做這種事,一時間羞也不是,氣也不是,內心卻克制不住隱約的竊喜。

一直到她佯怒不理會他,小鹿似的鑽進了房間順手關上門,心都還撲通撲通飛快地跳著。

☆☆☆

欣賞完了洛陽龍門石窟,顧延知等人再次起行,沿著官道到漢陽,去黃鶴樓晃了晃,最後停在巴陵。

巴陵緊鄰洞庭湖,傳說後羿斬巴蛇于洞庭,積骨成陵,巴陵因此得名。

此地湖泊及丘陵犬牙交錯,住在哪里都是湖光山色,相當吸引女眷及孩子,尤其當地縣令知道他們來了,特地邀請他們落腳在他洞庭湖畔的私人別院。

這別院是前朝的郡守府,湖石嶙峋,花木扶疏,建築並不華麗,卻很是別致精巧,其中幾個院子又特地種了梅、竹等大雅之物,掩映成趣,更有一九曲竹橋連結湖心上的水閣,顧萱懷一見到這水閣就瘋狂了,吵著要住在里頭。

原本顧延知只想在這里停一夜,先到長沙尋黎煌,不過見王氏及顧萱懷對此地依依不舍,殷晚棠也似乎很喜歡她所住梅院的幽靜清雅,如今已入了末伏,天氣沒有盛夏時那般炎熱,住在水岸旁風清月朗無疑是種極大的享受,他索性讓眾人在此停留一陣子,他獨身一人赴長沙岳麓書院。

于是顧延知留下了護衛婢女,只帶了如思便只身前往長沙。

他這一去,殷晚棠每日不知在房間里忙些什麼,閉門不出。

顧萱懷除了父親交代的功課之外幾乎沒有人管,王氏又愛熱鬧,祖孫倆一拍即合,一天到晚結伴去逛巴陵城,就是洞庭湖都游了好幾回。

半個月後,顧延知終于回來了,短短時間他自是沒有成功說服黎煌,但在說明他建設滇境的願景後,至少在黎煌面前也留下了好印象。

護衛向他報告著這半個月家人們的一舉一動,听到王氏及顧萱懷鎮日吃喝玩樂,樂不思蜀,顧延知這樣淡定的人都不由失笑,反倒是說到殷晚棠整日將自己關在屋里,不知是不是身體不適,讓顧延知一顆心都提了起來,連忙親自去察看。

梅院里,殷晚棠自是知道顧延知已經回來,她將手頭上忙碌的事情暫且放下,好好地妝扮了一番。

當他進房時,只見她臉色不佳,不過這已經是殷晚棠掩飾後的結果了。

她簡單地稱自己有些水土不服,並無大礙,反而說起這陣子兒子到處瘋玩,她卻沒跟上心有不甘,央著他帶她去游湖。

隔天過午,在顧萱懷午睡時,他的父母已坐在洞庭湖的畫舫之中。

這一日秋高氣爽,湖水寧靜如鏡,碧綠如玉,四周的山勢並不高,遠遠望去湖面像是沒有邊際,更顯得洞庭湖遼闊深遠,白銀盤里一青螺,畫舫飄飄搖搖在湖心,其他船只都遠得似沙粒一般渺小,竟給人一種遺世獨立之感。

顧延知與殷晚棠兩人並不是對坐,而是並肩坐在船艙中,手臂與手臂之間幾乎沒有距離,卻又未踫到彼此。

他們對這樣的曖昧心照不宣,只是裝腔作勢的看著湖面,各懷心事。

這艘畫舫並不大,卻很狹長,艄公立在船尾離得游客甚遠,讓坐在船艙中的游客能暢所欲言。

顧延知喝了口茶,覺得氣氛正好,便說道︰「周嬤嬤沒有跟著你來,倒令我意外。」

殷晚棠笑道︰「我讓她去辦事了,她這幾日都不在別院里。」

「你故意支開她?」想與他獨處?顧延知終于側過頭看她。

殷晚棠也不甘示弱地看回去。「周嬤嬤辦的可是正事,哪像你今兒個趁著萱兒睡著時偷偷來游湖,只怕他醒來要哭,回去還不跟你鬧!」

顧延知正經八百地道︰「我在巴陵城里最有名的水岸酒樓訂了一桌菜,請娘在萱兒醒來後帶他去吃。」

他絕對不會鬧的。

殷晚棠嗜嗜笑了起來,這家伙辦事一向穩妥,想不到連哄孩子都滴水不漏。

兩人漫無邊際地閑聊著,她說起了這輩子見過最大的水,是皇城邊的太液池,見過最高的山,就是她被幽禁的天壽山,想不到還有機會南下這麼一回,當真見識了什麼叫天外有天。

「以後,我會陪你走遍大江南北。」他伸手握住她的柔芙,認真說道。

他以為她會害羞地掙開他的手,想不到並沒有,反而感覺到她的頭慢慢的接近他,最後竟是靠在了他肩頭上。

她的發絲壓在了他的頭發之上,烏鴉鴉地分不清是誰的。結發夫妻,約莫就是這個意思吧?

許久,她沒有再說一句話,他著實享受這種親近,但時候也不早了,夕陽西斜,該是時候讓艄公掉頭回去了,于是他低頭想提醒她,卻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眼眶下還有隱約的黑影。

他一回府便發現她看起來精神不濟,究竟是什麼事讓她累成這樣?

實在心疼,他低下頭在她額間親吻了一記,想不到抬首時卻發現她縴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顧延知笑了,說道︰「錦帳美人貪睡暖,可別羞起晚了,看來我得用點方法將美人喚醒。」

他再次低下頭,這次親吻的是她的臉頰,那美人的睫毛顫得更厲害了,卻是死死不肯睜眼。

顧延知貼在她耳邊,自語似的輕聲說道︰「真的不醒,好吧,那只好下重藥了……」

感受到他的呼吸越來越近,都和她的氣息交纏在一起了,殷晚棠再也裝不下去,連忙睜開眼楮,說道︰「我醒了我醒了,你別——」

接下來的話,一吻封箴。

殷晚棠簡直都要昏了,這突如其來的親熱是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他以前的親吻沒有這般熱烈,這般急切,像是要將他澎湃的情感一次灌入她的心中,然後再將她自以為深埋在心中的愛意,不留情面地逼迫出來。

當雙唇分開之時,她的眸中已經有些水光了,美眸激濫地覷了他半晌,方才不依地問道︰「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她的淚眼讓顧延知心疼,他輕輕地擁住她。「我早就說過了對你的心意,你卻是若即若離,這對我而言無疑是種折磨。明明我們的情意還在,甚至比以往更甚,為什麼要浪費時間互相試探猜測?你什麼事都變得坦率了,唯獨在感情上卻退縮了。」

殷晚棠被他抱在懷中,原本還有些僵硬、有些抗拒,听完他說的話,最後還是輕輕一嘆,靠上了他寬厚的胸膛。

「我怕啊!以前你不勾引我我便不能自拔了,現在你刻意撥撩,我怕我一旦陷落便沒有回頭路了。」她悶悶地道。

「為什麼要回頭?」顧延知輕撫她的發。「這條路,這次我陪你走到底。」

「即使很短暫?」她還是擔心自己的身體。

顧延知吸了口氣。「即使很短暫。」

但他會想辦法讓這段路延長,直到他的生命也一起到達盡頭。

也罷!他都不怕她這麼短命,愛情可能似煙花一般,轉眼只剩余燼,那她怕什麼?至少還璀璨過。

殷晚棠鼓起勇氣抬頭,竟是主動地在他唇上一吻,而後堅定地道︰「好。」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今夕何夕,見此粲者。

等畫舫回到了岸邊,天色已經黑了。

然而夜晚的洞庭湖才是熱鬧的開始,那些白日停泊在岸的華麗畫舫一艘艘開出,船上飄出歌聲樂曲,燈火搖曳,才子佳人紛紛登舫飲酒作樂,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顧延知與殷晚棠恰好與一群青衫學子擦身而過,便听到其中一人說道——

「……你們近日可去看了余生居士的畫?就在那每次舉行詩會的文薈樓?我的天老爺!那畫功、那意境,果然妙手丹青,在下自嘆不如。」

「余生居士?」顧延知若有深意地看了殷晚棠一眼。

她只是背脊一涼,心虛地別過頭,不發一語。

只聞那群學子之中又有人說道︰「這次余生居士可真是大手筆了!畫中諸多風景,我就看到了天壽山皇陵、邯鄆舊趙城牆、洛陽龍門石窟、漢陽黃鶴樓……有些居然是少見的寫意潑墨畫,我還以為余生居士只擅長工筆呢!其中龍門石窟佛像莊嚴肅穆,如在眼前,最是令人震撼!你們說,余生居士是不是來到巴陵了?那他為什麼不畫洞庭湖景呢?」

顧延知輕聲說道︰「我看是來不及畫,因為當時還沒看過,今天才看到。」

殷晚棠的頭更低了,扯著他的袖子要他快走,趕緊遠離那群聒噪的學子。

不過顯然顧延知還想听,腳步一頓,果然那群學子又透露了一個訊息。

「這次余生居士的畫全要賣出去啊!很多湖廣甚至河南、江西一帶的大儒、財主已經前僕後繼而來,不知會引起如何的瘋狂……」

終于,殷晚棠成功將顧延知拉走了,他既沒有再問,她也沒有解釋什麼。

直到臨上馬車前,顧延知突然來了記回馬槍,讓她連在車里都坐立不安的——

「敢問余生居士,那麼多作品是什麼時候畫的?為何在下無緣一觀呢?」

顧延知的臉色並不好,一直到回了臨湖別院,與殷晚棠都沒再說上一句話。

殷晚棠自知理虧,又不知怎麼解釋,加上時間也晚了,她索性蒙頭大睡,讓兩人都好好冷靜一下。

隔日,兩人畢竟還是要相見的,她看顧延知雖然仍是面無表情,不過似乎沒有昨夜那般生氣了,于是在用完早膳後,她跟著他的腳步進了他居住的竹院之中。

「好吧!我承認那些畫是在你去長沙那半個月畫的,你也別怪其他人,這事只有周嬤嬤知道,去文薈樓掛售也是我的意思,我讓她別說出去的。」殷晚棠在他開口之前,鼓起勇氣一口氣全說了。

她沒說的是,他前往長沙半月,她一頭栽入作畫之中,前面十日幾乎是集中精神飛快的畫,為了提高速度,有幾幅畫她甚至舍了工筆作寫意。

而這麼做的結果就是累到倒下,後面五日她全用來休養了,湯藥補品來者不拒,顧延知回來那日,她也才將將能由床上起身。

然而她雖沒說,這樣的情況顧延知卻是多少能想像得出來,他臉色凝重地道︰「你又為何要一口氣畫那麼多幅畫掛售呢?」

殷晚棠不語,她總不能說她缺錢,明明皇兄在她出行之前才賞了她許多金銀財物,去滇省住個幾年都能衣食無虞。

顧延知淡淡地道︰「讓我猜猜,又是為了我?我為未來滇省作的籌畫,樣樣所費不貲,就算如今在湖廣招攬各方人才,亦是需要金銀開路,所以你便想賣畫替我籌錢對不對?」

殷晚棠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他嚴厲的態度令她莫名害怕起來。

顧延知閉上眼,好半晌才能消化她沉重的心意。「難道你覺得,看著你為我籌集金銀而累倒了,我會高興嗎?這只是更凸顯了我的無能而已。」

「我沒這麼想,我只是想幫你……」她終于說話了,她也知道這樣不好,可是她想不到其他辦法。

「我作的籌謀,自有我的生財之道。你這次去滇省,為的是治好身上的病痛,既然作畫會讓你更虛弱,我不想你以後再畫了。」顧延知嚴正說道。

「作畫是我的興趣啊!」她不依了,就算不拿來換取金錢,她平素紀錄生活也是靠一筆一畫來的。

「那你就保留你的興趣,不要再拿興趣去交易金錢。」他無奈地看著冥頑不靈的她。

「你可知道,若我不阻攔你作畫,便是佔了你的便宜,明明布政使是我,卻要你為了滇省的民生出錢出力,嘔心瀝血。但若我阻攔你作畫,余生居士的畫作少了,卻是文人畫壇的一大損失,我怎麼做都自私。」

殷晚棠也按著他說話的方式,不甘示弱地道︰「那你可知道,我若不作畫,就是眼睜睜地看著你彈精竭慮,因為沒銀兩請不到能人,坐視滇省的百姓民生凋敝。但我若作畫,又容易傷了身子,讓我周圍的人替我擔憂,我怎麼做都任性。」

「那好,以後我不自私,你也別任性。」他說道。

「什麼意思?」殷晚棠露出一臉茫然,這會兒覺得自己腦袋不好了,竟跟不上他的思維。

狀元郎的腦袋就是比旁人清晰些,也狡猾些,他淡淡解釋道︰「就是我不阻止,然後你也別畫。」

她沒好氣地瞪他,但又覺得自己好像沒資格生氣。她明明幫了他,他居然還佔理了,想想又覺得委屈,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好。

看她的臉就知道她在糾結什麼,居然還有人在生氣時考慮著要不要氣炸。顧延知心中著實感激她的付出,無力之余又覺得好笑。

他一開始板著面孔,倒不是要責怪她,反而是自責較多,他是當真心疼她的身體,每次倒下都是為了他,他何德何能。

「無論如何,一聲謝我還是要說的。」他將臉上皺成一顆小苦瓜的她摟進懷中,輕輕吻了下她的頭頂。

殷晚棠咕噥道︰「哪有人這樣感謝的,那張臉可凶了……」

又是一吻化干戈為玉帛。

屋內正濃情密意時,如思突然前來通傳,一位老者來求見,他自稱是岳麓書院的夫子黎煌。

顧延知的納悶只存在了一瞬間,隨即便明白了,古怪地看著殷晚棠。「只怕不是為我而來,而是為你而來。」

殷晚棠也猜到了,黎煌這種人不會被金錢利祿所打動,卻是會為了追求心中執念,勇往直前。

或許這位老先生的執念,就是余生居士巧奪天工的畫技。

兩人一同前往迎接黎煌,但黎煌是個急性子,听到如思來傳話便自個兒匆匆的往內走,雙方居然在通往大門的湖畔遇個正著。

這里實在不是接待客人的好地方,不過都遇到了,顧延知還是禮貌的行禮,殷晚棠也福了福身。

黎煌回了一禮,便開門見山地問道︰「余生居士何在?」

顧延知沒有直接回答這問題,只是禮貌地讓開身。「黎老,水閣請。」

這院子中央實在不方便談話,離此地最近適合待客的地方就是水閣了,要是迎到正廳,還得走半盞茶的功夫,只怕黎煌會急到跳腳。

水閣就在觸目可及之處,黎煌老毛病又犯了,自己走在了前面,快步沒幾息就進了水閣。

顧延知體諒殷晚棠的身體,沒有亦步亦趨的跟著,還在曲橋上緩步走著。

倒是如思與雪雁幾乎是跑著過來,行禮後先越過了兩個主子,一個端茶水一個拿食盒,在水閣的桌子布上茶水點心時還氣喘吁吁的,厲害的是一點兒也沒灑出來。

此時顧延知才扶著殷晚棠慢條斯理地入了水閣。

黎煌一口氣干掉了一杯茶,急赤白臉地看著猶如老牛拉車的兩人。「快說!」

「黎老如何認為余生居士在此?」顧延知站定了,才好整以暇地反問。

「文薈樓的畫,老夫去看過了。」黎煌解釋。「京郊、邯鄲、洛陽、漢陽、巴陵,豈非就是你南下的路線,時間上也符合,老夫斷定余生居士就是跟你一路的!」說著說著,他開始面露懷疑。「總不會你就是余生居士?但那樣細膩卻大膽奔放的畫風,跟你的性格不符。」

顧延知與殷晚棠對視一眼,後者微微點頭,前者便朝著黎煌說道︰「黎老真知灼見,晚輩並非余生居士,不過余生居士確實在此處。」

「你不是余生居士,總不可能你母親是?你母親出身寒門,不像是會作畫之人,那余生居士有著良好的功底,肯定與名家習過畫。還是你身邊的奴僕?但余生居士如此自由的畫風,不像是有奴籍之人……」黎煌兀自喃喃自語猜測。

殷晚棠無奈說道︰「黎老,你怎麼不看看我啊?」

黎煌這才正眼看向她,因著是女眷,他方才以為是顧延知的妻妾,才沒有直視,想不到這一看卻是嚇了一跳。

「明、明珠長公主?」他又質疑地看了眼顧延知,這兩人不是奉旨和離了嗎?

「我已經不是長公主了,黎老喚我阿棠即可。」殷晚棠搖了搖頭,不知從何說起這段公案,此時提起未免奇怪。

「你不是長公主了……」黎煌倒也沒追根究柢,腦筋里還打著結,突然間靈光一閃,啊了一聲,驚訝地指著殷晚棠。「你是余生居士?」

「我與名家習過畫,非出身寒門,也不是奴籍,如假包換。」殷晚棠啞然失笑,以黎煌的說法,她不是比任何人都可能是余生居士嗎?為什麼黎煌就不會想到她?

「余生居士,久仰久仰!」黎煌連忙打躬作揖。找到正主兒,對方又是皇女,他彎下腰來一點也不覺屈辱。

「黎老來可是想求畫?」顧延知問。

黎煌點點頭,又搖搖頭。「本來是的。文薈樓那幾幅畫當真令老夫心醉神馳,要是能擁有一幅那死也無憾了。可是文薈樓的樓主說,這次畫作不少有錢有勢的人盯上,肯定是價高者得,老夫無錢無勢,要得一幅畫無疑痴心妄想。但如今知曉了長公主……阿棠便是余生居士,便想腆著老臉問問,能不能向阿棠習畫?」

顧延知本能的想拒絕,殷晚棠教一個顧萱懷就耗盡心神了,再加一個顯然不是省油燈的黎老,那還不累垮。

殷晚棠知道他要說什麼,搶先拉住了他的袖子,笑著說道︰「黎老都喚我阿棠了,算是親近的長輩,不敢說習畫,互相切磋而已。」

「是是是,切磋而已。」她高帽子戴得好,黎煌听得心里舒坦,不過想習畫的心可是真實的。「所以,阿棠願不願意指教指教老夫的畫?」

殷晚棠的手由顧延知的袖子滑下,偷偷地拉住他的手,輕輕一捏。

而後,她大有深意地對黎煌說道︰「與黎老探討畫作自然是好,不過我與顧大人同行,顧大人不日就要前往滇省上任,黎老若不嫌棄,那就得和我們一起走了……」

然後她感覺到顧延知的大手突然收緊,將她的手握得都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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