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師糊口養包子 第三章 跟爹進城去

作者 ︰ 風光

御書房中,順天帝正批奏摺批得煩了,偷閑吃點甜品,他身邊的喜公公突然湊上前來,恭敬說道︰「陛下,太原知府顧大人求見。」

「這倒稀奇了,平素若非朕有事找,他幾乎不會主動出現的,宣他進來。」順天帝相當好奇他的來意,于是撤下甜品,讓人帶顧延知進來。

在顧延知行完禮後,順天帝邊飲茶清口邊問道︰「顧卿求見所為何事?」

「是與……皇陵那位有關之事。」顧延知開門見山道。

帶走了孩子,她應該會感到孤單的吧?

答案是肯定的,顧延知非常清楚,但是既然知道自己有個親生骨肉,他是絕對不可能放手的。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讓她接下來的日子在皇陵中過得好些吧。

「阿棠怎麼了?她在皇陵不是好好的?」順天帝更是有興趣了,這顧延知與殷晚棠可是不歡而散,他從來不主動提她的。

「不,她過得並不好。」顧延知的臉色凝重起來。「她……她替臣生了一個兒子……」

順天帝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瞪大了眼說道︰「她生了兒子?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朕不知道?皇陵那里居然沒有人告訴宗室?」

「這就是她過得不好的原因。她因為離開得並不光采,又沒有了長公主的身分,生了兒子不敢說,那孩子都五歲了!殷……殷皇女應當是怕……怕陛下或是臣會去奪走她的孩子,那已是她僅有的了……」

光是替她訴說,顧延知都覺得心里難受。

「負責皇陵事務的內侍李公公以此為要脅,平素給皇女的分例全被他克扣,還不時向皇女索賄,據臣所知,皇女帶走的一些金銀財物已全用來應付李公公。這還不止,李公公怕皇女泄露了他虧待皇室子弟的事,還將皇女趕到皇陵莊園里的老舊民居中,她因此生活困頓,不得不賣畫求生……」

「陛下應當知道她的畫技相當出色,即使是隱姓埋名,一幅畫也能賣得不少銀兩,卻幾乎都入了李公公的荷包。如今只有周嬤嬤和一個粗使婢女在服侍她,三個人加一個孩子,被李公公逼到幾乎要吃糠咽菜,穿的是粗衣,吃的是粗食……」顧延知的語氣相當沉重,回想起與她重逢時會那麼驚訝,不過是因為現在黯淡無光的殷晚棠,與過去燦爛奪目的明珠長公主相差得太大。

順天帝听得臉色忽青忽紅,不過還是壓抑住怒氣,黑著半張臉問道︰「你怎麼會知道她過得不好?」

「臣由太原回京時,曾在皇陵莊園借宿,剛好便借宿在皇女的屋子之中。臣恰巧見了那孩子,因為著實與臣太過相像,又臣認出了屋中服侍的婢女以前是明珠長公主的粗使宮女,便心生懷疑。」顧延知簡潔扼要的說明了來龍去脈。「前日臣去尋皇女,便撞見了李公公向她索賄的那一幕!」

這事一就知道,無須作假,顧延知也不會沒事去陷害一個看守皇陵的太監,于是順天帝當即信了,氣得一拍御案。「李盛,好個李盛!居然敢迫害皇室子弟!還有那些服侍皇女的宮人,一個個欺下瞞上,當真以為朕是吃素的?難怪每次祭祀,朕問起阿棠,李盛都說阿棠不願見,根本是阿棠被他欺壓驅趕,他怕阿棠向朕告狀吧。大膽!太大膽了!」

順天帝越想越氣,在他心中那李盛已經是個死人了。

「這也怪朕太自以為是,居然就信了李盛的話,以為阿棠不見朕是與朕賭氣,其實她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怎麼可能一氣就是六年呢,朕居然連她生了個孩子都不知道!」他不由深深一嘆。「你見過那孩子,那孩子秉性如何?」

「那孩子聰明伶俐,形容可愛,已經啟蒙,還與皇女學習了畫技。」提起兒子,顧延知那黑沉的眸中終于有了一點光亮。

「既是皇家子孫,那朕便遣人去將他帶回來……」

顧延知卻是搖搖頭。「陛下,皇女已經將孩子交托與臣。」

「她會把孩子交給你?」順天帝不敢相信,當初這一對可是吵翻了才和離啊!

「因她認為臣的學識足夠教導那孩子,孩子放在臣身邊,也不會受其他人的氣,所以她讓孩子姓顧,叫顧萱懷。」

顧延知言語婉轉,但順天帝卻听懂了,狀元郎教孩子學識自是沒有問題,殷晚棠怕的是她已沒了長公主之位,那孩子只是有了皇家血脈的平頭百姓,萬一留在皇室,誰都能來踩一腳,並不利于孩子成長,所以讓孩子姓顧。

順天帝更郁悶了。「李盛敢膽大包天至此,你說禮親王知不知道?」

顧延知不敢說,只能保持沉默。不過順天帝要的也不是他的答案,自個兒冷嗤了一聲。

「當年禮親王為長,朕為嫡,先帝時朝臣就為了立長或立嫡吵了好久,最後朕成功登基,禮親王早就心生不滿。他掌管宗人府,按理說皇陵那里有什麼動靜他都會知道,阿棠在皇陵受到錯待,差別只在那究竟是李盛主導而禮親王默許,或者禮親王根本就是刻意為之,是為了向朕示威?」越想順天帝就越懊惱。「是朕的錯,錯在當初就不該貶阿棠去皇陵。」

皇帝都認錯了,顧延知不好再裝傻,便也認起錯來。「臣親眼見到李公公欺壓皇女,但因李公公帶有侍衛,臣未能阻止,是臣之過。」

順天帝擺了擺手。「你當時若出言制止,那李盛就算不敢殺了你這朝廷命官滅口,也八成隔日就會跑得無影無蹤,讓朕去哪里抓人。」

顧延知原就是那麼想,自也不會否認。看順天帝似乎迫不及待想處理掉李公公,他沉吟片刻,突然大膽說道︰「若陛下懲罰了那李公公,是否……是否也能下旨讓皇女由皇陵回宮?」

「怎麼?你在替她求情?」順天帝有種古怪的猜測,這兩個莫不是舊情復燃了?

然而顧延知給他的答案,卻讓順天帝連一點出格的想法都沒有了。

「陛下,皇女她病了,而且似乎病得不輕,只怕一般太醫都看不了,請陛下命太醫院的陳院使替她看一看吧……」

皇陵莊園里,因顧萱懷可能不日就要與顧延知離開了,所以殷晚棠除了每日必習的畫圖技巧,並沒有再教授他另外的學問,只是趁著還有精力,帶著孩子瘋玩。

也不知算是滿足了誰的心願,甚少踏出兩進小院的殷晚棠帶著周嬤嬤與雪雁,和顧萱懷到了半山腰摘野菜撈魚。

當然,殷晚棠是被雪雁背上山的,也只摘了一朵蘑菇,還是不能吃的蘑菇,被顧萱懷嘲笑了許久。

然後眾人在山上野炊周嬤嬤釣來的魚和剛剛他們摘采的野菜,玩得殷晚棠臉色都有些慘白了,才依依不舍的被雪雁再背下山。

按理說累了這麼一天,隔日殷晚棠的體力應當是撐不住才是,但天明之際她硬是起了個大早,又和顧萱懷來到了曬谷子的廣場放風箏,她雖然只是坐在一旁看著,但當顧萱懷與雪雁好不容易成功地讓風箏飛起來,她也相當給面子的鼓掌叫好。

而後的日子,殷晚棠與顧萱懷一起摘了莊子里的李子和櫻桃;一起偷偷的溜進了皇陵,向皇祖父的陵墓叩首;一起到草叢里抓蟲子,結果本想嚇人的顧小公子,反倒被自己母親手里抓的螞蚱嚇得哇哇叫……

每天都玩得不亦樂乎。

缺心眼的雪雁也跟著這對母子上山下海,所有費體力的事都由她做了,她卻笑得比誰都開心。周嬤嬤雖然也在笑,但她的笑容總是帶著輕愁,每多玩一日,笑容里的愁緒就增重一分。

她總覺得,姑娘是在燃燒自己最後的生命與小公子團聚。

這一日,殷晚棠听聞馬塵里那頭懷孕的母馬要分娩了,竟是扔下了每日都要作畫的課業,親自拉著顧萱懷去觀看母馬生小馬。

早先就听聞莊子里負責養馬的人說,這匹母馬的懷相並不好,因此小馬生得相當困難。母馬原是立在那兒,但小馬只冒出了一顆頭,身體四肢還卡在母馬體內,都已經一個時辰過去,母馬幾乎沒了體力,倒臥在地上嘶鳴不休。

「娘,娘,小馬……小馬為什麼還不出來?」顧萱懷看著這血淋淋的畫面,嚇得號啕大哭。

「不怕不怕,生產就是這樣的,每個母親都是冒著生命危險,期待著自己的孩子出生。」殷晚棠拍著顧萱懷的背,「你看母馬都沒有力氣了,但還是努力的想把小馬生出來,她是不是很偉大?」

「娘,你生我的時候,是不是也很困難?」顧萱懷也不知如何聯想到的,直覺問出了這個問題。

在這個時機會想到自己的母親,對殷晚棠來說已經是孩子給予她最大的感動了,她自不可能說出自己為了將他安然生下,幾乎是硬生生縮短了壽命,她只是和緩地說道︰「當然困難啊!你這小子在肚子里的時候就皮實,生你可是很痛很痛的!但娘一點也不後悔,因為每個母親最愛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否則不會甘願忍耐這麼大的痛苦,將孩子生下來。」

當然也有母愛不那麼純粹,甚或是沒有愛的母親,但殷晚棠並不打算在這時候告訴孩子這些。她只是要讓孩子知道,至少她自己這個做母親的是多麼的愛他,寧可舍棄了生命也不會放棄他。

因著眼前有母馬生產困難的實證,顧萱懷很自然的接受了母親的說法,一下子覺得自己真是個幸運的孩子,依戀地抱著殷晚棠,一下子又擔憂母馬與小馬的情況,不時的往馬廄里瞧。

很快的,莊園里的馬夫們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否則兩匹馬都死定了。他們拿來一塊門板放在了母馬的肚子上,而後一個人坐上了門板,另一個給馬翻身,幫助母馬按壓它的肚子。

這驚險的畫面又看得顧萱懷倒抽口氣,對于母親所說,生產是多麼疼痛的事,又有了更深刻的體悟。

終于,小馬成功的被擠壓出來了,但那母馬卻沒有正常地舌忝拭小馬,也沒有排出胎膜,反倒是倒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馬夫們檢了下母馬的狀況,彼此相視,遺憾地搖搖頭,其中一個說道︰「唉,這母馬應該不行了……」

此話如同晴天霹靂一般擊中了顧萱懷幼小的心靈,殷晚棠也嚇了一跳。她本沒有打算讓孩子這麼早見識死亡,只是想讓他明白母愛的偉大。雖然現在的他年紀真的太小,觀看動物生產是太過直接的沖擊,但她沒有時間了……

殷晚棠幽幽地嘆了口氣,死了也好,死了也好,總有些事情要讓他早點學會接受。

「娘……母馬……母馬死掉了……」顧萱懷小小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哭得都哽咽了,「小馬沒有娘了,小馬要怎麼辦……」

「萱兒,沒有娘親,可能會很難過很難過,可是並不會活不下去啊。」殷晚棠試著引導他思考。「你有沒有想過,每個人遲早都會沒有娘的?」

小娃兒的哭聲微微一頓,含糊不清地問道︰「是嗎?」

殷晚棠給了他肯定的答案。「是啊。你看看,我,還有你皇帝舅舅、周嬤嬤,都沒有娘。莊園里的小花也沒有娘,雪雁也沒有。人到了一定年紀,都會年老去世,小花的娘則是年紀輕輕因為意外死去了,或者像是雪雁,她娘還在世,但因為雪雁賣了身,她也一輩子見不到她娘了,但我們沒有人因此活不下去不是嗎?」

「可是……可是小馬那麼可憐……」顧萱懷似懂非懂,但他就是會難過嘛!殷晚棠很明白他的糾結,但這話一時是說不明白的,得要親身經歷才會知道,恰好有這母馬活生生的例子在前,也算讓這孩子提前領會一二。

先有了心理準備,到時候……應該也比較能接受吧?

她揉了揉他的頭,讓他看向正巍顫顫想站起來的小馬。「對啊,小馬那麼可憐,我們這些失去娘的人也那麼可憐,所以失去的當下我們都很難過,也一直哭,可是哭完之後呢?還是要繼續生活啊!總不能不吃不喝哭不停,反倒讓其他活著的人擔心吧?如果小馬因為母馬死去了,它也一蹶不振,你是不是會更傷心?可是你看,小馬站起來了喔……」

「嗯……小馬好厲害,好勇敢……」小馬堅強的姿態讓顧萱懷似乎領悟了一些,小小的拳頭緊握了起來,像在替小馬助陣似的。

「你說的對,所以我們面對死亡,不要怕難過,而是難過之後要怎麼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好好的過日子,不讓周圍關心自己的人替我們擔心。能克服這些,就是一個勇敢的人。」

殷晚棠輕輕的將顧萱懷的小臉蛋扳過來,正視著自己的眼。「萱兒,娘希望你做個有勇氣的人。」

顧萱懷被小馬激勵了,重重地點了頭,說道︰「娘,萱兒會做有勇氣的人。」

瞧這小模樣認真的,殷晚棠有些好笑,孩子的承諾她會重視,也相信他會遵守諾言,卻不期待也不強求他真的能達到。

因為就算對一個成人而言,這樣的承諾都太沉重了。

「你現在答應得容易,但是事到臨頭了,只怕你做不到。」她輕輕一笑,若無其事,朝他表現出無論如何她都能體諒的姿態。「不過沒關系,你還小啊!如果真的遇到生離死別,很難過很難過的話,你就按心意大哭一場,然後哭的時候記得你曾經答應娘的話,記得娘對你的期許,慢慢的,你就會好起來了……」

這次顧萱懷沒有那麼輕易點頭了,他歪著頭思考了一下,似是在咀嚼母親話里的意思,然後才慢慢地點了下頭。

似懂非懂的,不過這樣就夠了。殷晚棠拉起顧萱懷的小手,母子兩人朝著自家小院慢慢散步回去,周嬤嬤與雪雁跟在母子兩人身後,听著他們對話,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憂自然是大于喜的。

「萱兒,你希望和你爹學什麼,想好了嗎?」

「我要學考狀元的四書五經,要學大將軍的騎馬射箭,要學娘的琴棋書畫……」

「允文允武的,那你可要用心了,好好的跟著你爹學,把你爹的學問給榨干了,以後換你當狀元郎,官做得比他還大。」

「娘,我一定會比爹還厲害的!」

「不愧是我殷晚棠的兒子啊!你爹再沒幾日就要來接你了,為了不墮你娘的威信,也讓你在顧家也能吃得開橫著走,咱們這見面禮也得講究一下……」

清明那日,禮親王帶領宗親前來帝陵祭拜,或許是殷晚棠那兩百兩銀子起了作用,李公公沒出什麼麼蛾子,祭典圓滿地完成了。

殷晚棠領著顧萱懷瘋玩那麼多天,原就孱弱的身體終于受不了了,按平時情況她會在床上躺幾日休養,但她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所以還是強打起精神,陪著顧萱懷在正堂中畫圖。

顧延知卻在此時上門來了,他被周嬤嬤領入正堂那一瞬間,滿屋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靜默了那麼一瞬。

顧萱懷一見到他,馬上興奮地忘了畫,放下了筆就沖到他身邊,拉著他的手不放。明明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殷晚棠卻是倒抽口氣,話都快說不好。「你……竟來得這麼早……」

顧延知眉頭一皺,難道她反悔讓他帶走孩子了?

隨即殷晚棠便氣一松,彷佛喃喃自語似的淡然一笑。「反正遲早都會來的,早一日晚一日也無甚差別,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她轉頭看向眼中亮晶晶的顧萱懷,鼓足了精力說道︰「萱兒,你爹來帶你走啦!知道要怎麼做嗎?」

顧萱懷慎重地點了點頭,而後偏著頭想了想。「孩兒前幾日背誦了《論語》,『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去了爹那里,孩兒會乖乖听話,好好學習。」

顧延知幾不可見地揚了揚眉,再一次見識了顧萱懷的聰慧,先不論這孩子居然這麼小就能背出論語,用在這時機也是相當貼切的。

殷晚棠滿意頷首,隨即又笑道︰「你說的那是書里說的,紙上得來終覺淺,現在听听娘說的。萱兒,你身為我殷晚棠的兒子,可要替娘長臉,四書五經、騎馬射箭、琴棋書畫,你想學的就使勁學,而且……」

「而且要把爹的學問榨干,考得比爹還好,做比爹還大的官!」顧萱懷大聲接下話。

殷晚棠臉綠了,她只是要勉勵孩子多方發展,找到自己的興趣,畢竟通才的人也沒幾個,怎麼話題就歪到這兒來了?當初明明不是這樣講的,想要考得比狀元郎還好,莫不是要上天?

她默默地看向顧延知。

對方倒是沉得住氣,淡淡地道︰「萱兒可謂志向遠大,若是能把我的學問榨干,考個比狀元還好的功名,我求之不得。」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調侃了,若不是氣氛當真尷尬,殷晚棠都差點笑出來,不由沒好氣地問道︰「敢問顧大人,比狀元還好的功名是什麼?」

「姑娘的兄長是皇帝,應該比我更清楚,不若你去問他?」

剛剛只是調侃,現在還抬杠了?殷晚棠柳眉一揚。「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你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他氣定神閑,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讓殷晚棠芳心狠狠地跳了一下。想當年,她就是被他一記眼神給騙走的,分離了這麼多年,她自認古井無波了,想不到還是和當年一樣沒用。她可不想再重蹈覆轍……應該說,她也沒有余力重蹈覆轍了。

殷晚棠表情都僵了,用手揉了揉臉,緩和一下那尷尬。

「唉唉唉,言歸正傳。既然你要帶萱兒走了,我這做母親的不免多囑咐兩句。萱兒雖然聰穎,卻仍然愛玩,我不願剝奪他的童真,幾歲就要有幾歲的樣子,所以你教他的時候,年紀小時可以勞逸結合,張弛有度,長大才能走得更遠……」

顧延知想起了他的母親王氏,從小家境不富裕,栽培一個讀書人極為不易,王氏對他只有鞭策再鞭策,什麼張弛有度在他身上是看不到的,想起寒窗苦讀那幾年,無疑惡夢一場,做學問就是一讀再讀,即使考上了狀元,他仍然不覺得那樣的日子很值得留戀。

再低頭看看一派天真卻洋溢著慧黠的顧萱懷,應當是過得很快樂才能有這種神態,他突然有點羨慕。

而殷晚棠的話還在絮絮叨叨著。「……還有,如果孩子問你什麼問題,盡量據實以告,讓他有足夠的訊息去分辨是非對錯。我一向不刻板的教他,而是引導他去思考,不要看他年紀小,很多事他已經習慣自己做決定了……」

顧萱懷抱著顧延知的大腿急忙點頭,彷佛很贊同自己母親的話,顧延知幾乎都要笑了。

他想起自己從小到大,母親為了不讓他念書分心,什麼都不告訴他,所以連父親重病他都不知道,幸虧彌留之時,他還來得及由書院趕回家見他最後一面……如果母親當初能像殷晚棠這樣教導他,也許他就不會那樣遺憾了。

想來可笑,他以前仍是駙馬時,還曾罵過殷晚棠任性刁蠻,但不過是一場病,卻讓這個刁蠻長公主改變了這麼多,他都有些不忍把孩子帶走了。

怕自己真的動搖,顧延知吸了口氣,聲音有些平板地道︰「我們該走了。」

殷晚棠的嬌軀很明顯地顫動了下,旁邊周嬤嬤與雪雁也低下了頭,像在忍耐什麼,只有顧萱懷笑吟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逕自期待著跟著父親的新生活。

「我替孩子準備了包袱,你一起帶走吧!」殷晚棠不願讓自己再想,轉頭喚了雪雁。

很快地雪雁便拿來一個幾乎比顧萱懷半個人還大的包袱。

顧延知伸手接過,拎了拎包袱的重量,皺眉打開瞧了瞧,里面有些畫卷,有幾件細綿衣服,文房四寶,一些玩具擺件,甚至還有吃飯的碗筷。

「這些東西我會替他準備,不用帶走了。」顧延知冷聲道,這女人難道怕他會虧待了兒子?她這包袱里的東西都是些便宜貨,他還看不上好嗎?

殷晚棠還沒解釋,顧萱懷卻開口了。「爹,這包袱是我自己收拾的,里面都是我自己要帶的。」

「你自己收拾的?」顧延知雖是發出疑惑,但質疑的眼光卻是看向一臉無辜的殷晚棠。

「衣服是周嬤嬤親自替我做的,從現在到冬天的都有了。還有筆啊墨啊那些,是特地為了畫畫準備,和書寫的不一樣,爹那里不一定有!木頭碗筷是雪雁替我刻的,因為我自己吃飯打破太多碗了,木頭的就不會破了。還有我去爹那里,會有自己一間房間吧?我要自己擺上喜歡的東西,我在家里的房間都是自己布置的……」

小孩兒簡單的描述,顧延知就能想像他在這老舊民居里的生活,即使清苦些,卻相當喜樂,在母親的教導下,小小年紀便相當有主見,且勇于表達。

換了個孩子,這才第幾次見過父親,還是個嚴肅的父親,大多都會嚇得說不出話吧?

他突然幽幽嘆息,定定地看著殷晚棠。「你是個好母親。」

殷晚棠沒料到最後還能得到他一聲夸贊,呵呵地笑開來。

「我也這麼覺得,像我如此深明大義又貌美如花的娘親可是沒幾個,萱兒有福啊!」她低頭捏了下兒子肉嘟嘟的臉蛋。「除了學問我教不了你,其他食衣住行、吃喝拉撒,你都能自己來了,沒有娘你也能照顧自己,你去了爹的家之後,可別太想我。」

顧萱懷嘻嘻一笑,「我才不會想!我把爹的東西都學會,很快就回來找娘了。」

殷晚棠蹲下了身,一把將顧萱懷抱進懷里,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表情。「是啊是啊,你一定要明事理了,才能回來找娘,知道嗎?」

顧延知心頭一動,听得出她現在語氣中的輕快已經沒有方才那麼自然。

或許只有他明白,殷晚棠要孩子不要太想她,說的是真心話。

等到顧萱懷明事理了,再回來找母親的時候,若看到的是一方墓碑,相信他也有足夠的理智與同理心能體會她的苦心了。

顧延知心塞了,他似乎默默的作了一回殘酷的創子手,硬生生分開他們母子,但他卻不得不這麼做,說實話這種感覺挺差的。

拎起了那個大包袱,顧延知一手牽著兒子,離開了兩進小院。

殷晚棠等人並沒有送別,從她將兒子讓顧延知帶走的那一刻起,她便沒有資格再依依不舍。

只是少了一個孩子,屋里卻陷入了詭異的寂靜,周嬤嬤有些不放心殷晚棠,忍不住說道︰「姑娘……」

殷晚棠知道她要說什麼,只是擺了擺手。「走啦走啦,都走啦!以後咱們吃飯可以省些銀兩了,誰像那小子那麼愛吃肉啊……」

「還有這院子終于可以安靜點了,小公子每日逗雞撞狗的,吵得我頭疼,現在我終于能每天睡到自然醒了!」

「而且現在萱兒的存在不必再隱瞞,那李公公再沒什麼可以拿捏我了。下回他再來,周嬤嬤記得拿棍子狠狠地把他打出去!」

她一個旋身,裙擺都畫了一圈,朝著周嬤嬤與雪雁粲笑,從她成親之後,就沒再做過這少女般的姿態了。

可是周嬤嬤與雪雁卻看得想哭,因為殷晚棠絕對想不到,自己臉上的那個微笑,有多麼蒼白,多麼無力。

「為了慶祝我們接下來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們待會兒來……」

做什麼好呢?

做點吃的?

但以前都是緊著萱兒的胃口做,現在突然要吃,卻不知道要吃什麼了。

來玩個游戲?

沒有孩子在,玩什麼呢?上山下河爬樹抓魚,那全是萱兒喜歡的玩意兒。

要不來看個書、畫張圖?

但看書時少了萱兒問東問西,總得沒有興味;畫圖就更別說了,孤芳自賞最無趣,萱兒一走連個替她拍手叫好的人都沒了……

殷晚棠一直撐著的笑臉,終于像褪色的圖畫,慢慢淡了下來。

「萱兒是真走了吧?」她有些恍然地問。

「小公子真的走了。」雪雁吸了吸鼻子說道。連她都如此難受了,姑娘的內心有多麼痛苦可想而知,為什麼姑娘還笑得出來呢?

「嬤嬤……」殷晚棠看向了周嬤嬤,比了比自己的心口。「為什麼我這里,空落落的呢?」

好像一直支撐她笑著生活的那股意氣,一下子被抽走了。

周嬤嬤用力眨了眨眼,忍住內心的酸楚,硬逼自己要笑。「那姑娘就再找些樂子,將它填滿吧。」

「填不滿了啊……」殷晚棠的聲音越來越輕,這幾日的疲憊排山倒海地一次灌在了她身上,讓她胸口一窒,突然噴出了一口血,整個人就這樣倒在了地上。

「姑娘——」

京城寸土寸金,原本依顧延知的身家,連京南最普通的民宅都買不起,他現在住的地方,是用當初皇帝彌補他與明珠長公主和離賞給他的銀子買的一戶三進院。

而今他外放太原三年,剿匪有功,政績卓越,賞賜源源不斷的來,且他並不是那等不食人間煙火的假道學,合法合理的各種常例銀他並不會拒絕,免得自己成為官員中的異類,這事兒皇帝也心知肚明,他收得心安理得。

所以他雖稱不上富,也養不起大批奴僕,但生活絕對過得比現在苦哈哈還得賣畫維生的殷晚棠好。

顧萱懷人生第一次踏入京城,先是震懾于城牆的巍峨高聳,接著就被人聲鼎沸的十里長街還有衣著華麗的紅男綠女吸引了,不過即使各式新奇玩意兒看花了他的眼,天南地北的各色美食惹得他垂涎三尺,他也沒有開口向顧延知索要什麼,這樣的心性令顧延知不由暗自點了點頭。

來到了顧府,比以前居住的老舊民居不知大多少的院子,假山流水,亭台樓閣,直接讓顧萱懷這小土包子哇了一聲,最後還是忍不住跑來跑去,看那廣夏細旃、丹楹刻桷。

屋子里一干奴僕早知今日小公子會來,都列成了一隊迎接,顧萱懷見到這麼多人和他住在一起,更是眼都看直了。

「喜歡嗎?」孩子歡快的笑聲,讓習慣肅著臉的顧延知也忍不住展眉。

「喜歡極了!」顧萱懷指了指院中目力能及的布景。「我喜歡假山上面的石頭,還有長長彎彎的游鳩,院牆上的蝙蝠雕刻我也喜歡,還有這個……」

小小的身影跑到了水池上的一處涼亭,高興地張開雙手一轉。

「這個建在水上的,就是水榭吧?我以後可以在里面畫圖嗎?」

年紀輕輕倒是懂得不少,顧延知點了點頭。「在這府里你是少爺,哪里都可以隨意去得。」

「哇!太好了!我太喜歡這里了,爹你的房子真漂亮啊!」顧萱懷咯咯笑著。

顧延知表情有些難解。「其實你可以住得更好的,你娘以前是長公主,長公主府要比這里大幾倍,讓你住到這里,其實已經是虧待。」

「我不覺得有虧待啊!我喜歡爹的房子,也喜歡娘的房子!」顧萱懷卻是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有一兩銀,行一兩之事;有百兩銀,行百兩之事。長公主府就不說了,我沒去過,而我們皇陵的院子雖然破舊,可是里頭的一切布置,已經是娘可以給我的最好的了;爹听說也不是什麼有錢人,能住這麼好的地方,肯定也是爹盡力了,我走到哪里享受的都是最好的,怎麼會覺得受虧待?」

這番話簡直讓顧延知眼楮一亮,雖是童稚言語,其中豁達心境卻已遠超許多成人。

他想到了如今的殷晚棠,連離別都能表現得那樣灑月兌,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她的一言一行深刻地影響了這個孩子。

幸虧現在的她很好,真的很好……

「爹,娘說我有祖母的,祖母去哪里了?」從小到大的世界里,只有娘親與周嬤嬤雪雁,顧萱懷急著想認識每一個親人。

「你祖母應當過幾日就到了。」顧延知暗自估算著王氏的行程。

「爹,我有準備了見面禮給你和祖母,你可要看看?」顧萱懷指著自己的大包袱,頗有些迫不及待獻寶的味道。

「好啊!我們就到水榭上面看吧。」

父子倆手牽手來到水榭,亭內的石桌石椅並不高,剛好可以讓顧萱懷自個兒爬上去。他拒絕了父親抱他,小手小腳自己在石椅上端坐好,才請求顧延知替他將包袱里的幾幅畫卷取出來。

「那綁著紅色線的是給爹的。」顧萱懷笑得大眼兒都彎了起來。

一旁前來端茶送點心的婢女,看到小公子如此可愛,心都忍不住多跳了一下。

這顧府的下人都是顧延知搬來後才買的人手,完全沒有從長公主府一起過來的老人,所以看著小公子的容貌雖然長得很像顧大人,但又比顧大人還要再更好看一些,眾人不由得猜想長公主究竟是多好的模樣,才能生出這麼一個精致可人的娃兒。

顧延知卻是不知下人所想,全副心神都擺在畫卷上了。

他慢慢展開畫卷,赫然發現這是一幅他的畫像,雖是筆觸還有些生疏,但畫得相當傳神,由發線到鬢角,雙眼到唇邊,讓人一看就知道是他顧延知,甚至連初次見面時他衣裳領口鎖邊的祥雲紋都仔細地畫了下來。

最令他驚訝的是圖上的顧延知雖然沒有笑,但眉眼溫柔,他以為自己應該是嚴肅的面相,想不到在孩子心中是這個樣子的?

「爹的眼楮是這樣的嗎?」他忍不住問道。

「是啊。」顧萱懷不假思索。「爹看娘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不過是無心的一句話,卻讓顧延知的心緒微亂。

與殷晚棠重逢之後,他總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才會讓他一直不自覺的關心她的生活,原來不一樣在這里。

「這是你娘教你畫的?」他聲音有些發啞地問。

「是我自己畫的,娘說我畫得很好,她還一直看著畫微笑呢!」顧萱懷撓撓頭,小臉上有些不解,如今他仍是不明白,這到底有什麼好笑?

顧延知覺得臉有些發熱,所以這樣的眼神……殷晚棠她察覺了?

就在大人兀自尷尬的時候,小娃兒的手卻指向了另一幅畫卷。「那一幅才是我娘教我畫的,因為我自己畫不出來。」

「我可以打開看看嗎?」顧延知收回了心思,順著轉移話題,反正……反正他與殷晚棠有緣無分,日後應當也不太可能見面了,讓兩人最後的印象就停留在畫像那般,也算是這遺憾結局中的一點不遺憾。

他拒絕承認自己心中有那麼一點……難受。

得到顧萱懷的許可,顧延知打開了另一幅畫卷,這次他同樣驚訝了一番,因為這是王氏的畫像。

顧萱懷並沒有見過王氏,但此畫筆觸與上一幅一模一樣,顯然也是他畫的,殷晚棠不知如何教他畫得如此神似。

過去王氏對明珠長公主並不友善,但畫中的王氏卻是慈眉善目、笑容和煦,相信顧萱懷在畫王氏的時候,已經將王氏想像得和藹可親。

現在顧延知真的相信,殷晚棠已經釋懷了那段婚姻,因為她可以沒有一點怨恨,還將孩子教得一片赤子之心,通透如水。

石桌上還有最後一幅畫卷,顧萱懷主動說道︰「還有一幅是給皇帝舅舅的,請爹替我送去。」

「你不想去嗎?」顧延知不用打開畫也猜得到上頭的順天帝必然不是朝堂上那樣威儀赫赫,因為就算是顧萱懷所繪,卻是殷晚棠對皇帝的印象,兄妹兩人差了近二十歲,她一向對兄長存有濃厚的孺慕之情。

「我想去啊!」听到有機會見到厲害的皇帝舅舅,顧萱懷眼楮閃閃發亮。「我們能不能也帶娘一起去啊?娘常常說到皇帝舅舅,很想他的。」

「這……」顧延知很想直接拒絕,但他發現自己竟辦不到。

顧萱懷不明就里,輕拉著父親的袖子撒嬌道︰「爹,我們什麼時候把娘也一起接來啊?我……我好像有一點想娘了,只有一點點噢……」

這也才分開的第一天,小娃兒畢竟還是離不開娘。顧延知不由心塞。

行前殷棠殷殷切切的告訴他,如果孩子問什麼問題,盡量據實以告,當時他答應得爽快,現在回想起來,根本是個陷阱。

因為顧延知不知道怎麼告訴顧萱懷,當踏出皇陵時,他與母親已是一輩子的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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