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錦繡 正文 30︰昔為鴛和鴦,今作參與辰(下)

作者 ︰ 秣陵樹

這一日,江雨霏翻看了穆飛餌等人送來的賬本兒,連飯也顧不得吃。又吩咐江嬤嬤暗地里找了幾個素日銀錢收買打點侯府里的管家娘子們,細細地問了。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不一會功夫,天便暗了下來。婆子們懷揣火折子點亮了烏青庭院回廊上那一盞盞明瓦琉璃燈,仿佛九天的銀河星漢流轉沉落人間,光影闌珊。雨霏遂命人置了一桌上等的席面,鄭重其事請了念遠過來。

杜若直覺心上一陣陣發慌,便特特候在門口兒。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見念遠身著白蟒狐腋箭袖,外罩暗葫蘆花四合如意春綢草上霜皮馬褂,腰系掃雪貂皮行裳,足蹬石青勾蓮紋織金緞邊釘米珠珊瑚雲紋漳絨高靴,手提一只四爪亂蹬,死命掙扎的灰色兔兒興沖沖而來。一面指著後邊三四個小廝抬著的鹿狐獐 ,一面笑道︰「今個你們可有口福了,吩咐人多多燙幾壺好酒來。」

杜若見狀忙指引眾人將獵物送入小廚房安置妥當,一邊低聲道︰「郡主娘娘向來嘴硬心軟,請郡馬爺多擔待一二,進去與殿下多說些貼心之言。奴婢再大膽多舌一句,郡主日來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可都是為了您。」

念遠笑道︰「郡主的好處我自然都知道,倒是多謝你提醒著。」

忽听得窗內雨霏高聲道︰「可是郡馬來了,怎麼還不請進來。小蹄子,就知道在那里嚼舌根,看白凍壞了咱們的郡馬爺。」

杜若聞言,噤聲正色,襝衽作禮,向念遠福了一福,上前打起抹梭金寶地錦暖簾。及進正屋,只見當地一張紫檀獨挺座西番蓮紋八方轉桌,上面滿滿當當地擺著一色黃地粉彩梅花飛雀紋盤碗,當中錫制瓜式一品鍋熱氣騰騰。十幾個丫鬟嬤嬤一旁燕翅排開,雨霏拉著瑜哥兒坐在東邊上首,見念遠前來,便讓向西面。剛坐定即听見身著紅衣的小內監高聲喊道︰「用膳,打碗蓋。」

諸人忙上前掀開蓋兒,色色均屬仙肴美饌,寓意吉祥。內監口內依次報著各色菜名兒︰龍鳳呈祥,鴛鴦白頭,喜鵲登梅,乳燕還巢,紅杏連枝,芙蓉春曉,另有暖鍋一品,慧仁米粥,金絲官燕各一品,餑餑二品,蜜餞四品,香茗數杯,並一壺御賜蓮花白。

念遠見每品菜上均有長三寸,寬五分的銀質試毒牌,此奢華錦繡排場與以往清婉簡顯大有不同,不由得奇道︰「今日可有外客?怎的都擺上這些上用的勞什子了?」

雨霏笑道︰「禮不可廢,大家子規矩原該這樣。往日倒是我太簡慢了。」

念遠一怔,只覺雨霏此時比素日多了幾分端謹自持,清漠冷淡之意。暗嘆她竟還為了前次之事耿耿于懷,不然何以疏離至此。半晌竟接不上話來。好一會子才勉強訕笑道︰「我今兒隨駕行獵,倒打了不少好東西,都送去小廚房烤了,等會子送上來也叫她們嘗嘗鮮。還有一只活兔兒留給瑜哥兒玩吧。」

听得此言,別人倒還罷了,只有瑜哥兒從小長在深宅大院,甚少見到這些山野活物,頓覺新鮮,便飯也不消吃,直搖著雨霏的衣邊哀求著。念遠含笑哄道︰「瑜哥兒乖,如今且先用飯,一會子叫桔梗將那小東西抱到你房里去。若真喜歡,過幾日咱們一塊兒去西郊別院瞧瞧,可有什麼稀罕呢?」

瑜哥兒立時喜笑顏開,伸出手指道︰「你說的可是真的,咱們拉鉤鉤,到時候可要叫上我,我也要像書中的武松一樣,赤手空拳,打那老虎才行。」

雨霏道︰「小孩子家怎能去圍場,那里毒蛇猛獸,凶猛無比,若被咬上一口,可不是好玩的。」

念遠接道︰「不妨事,有我呢。總寸步不離就是了。」說罷,伸出手勾住瑜哥兒細女敕縴瘦的指兒,笑道︰「人都說英雄出少年,想我八歲時才隨外公出獵。想不到咱們瑜哥兒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哪。」

桔梗在旁打趣道︰「瞧郡馬和瑜哥兒這樣子,竟比親父子還親十倍呢。」

江雨霏聞言臉色一變,端顏道︰「好了,桔梗你先帶瑜哥兒去廚房看兔兒,順便弄些易克化的,別叫他餓著了。」

桔梗深悔自個心直口快,一時失了言,忙領著瑜哥兒去了。江嬤嬤見雨霏面色沉郁,遂也攆著眾人退下了。

一時,屋里竟靜極了。只听得暖鍋里水沸時咕嘟咕嘟之聲。半日,雨霏方緩緩道︰「今日貿然請郡馬前來,實是有事相商。」

念遠低頭沉思,不曾接話。過了一會子方嘆道︰「前日之事,是我太過莽撞,語氣重了點,唐突了,害得你平白受委屈。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你認養瑜哥兒竟全是為了我。子陵真是慚愧極了。」

雨霏正色道︰「郡馬何出此言?此事原是我思慮不周,未曾知會郡馬就自作主張。你氣惱原也應該。若你真尚未能接受瑜哥兒,我自會安排他的去處。總不叫他惹你厭煩就是了。」

念遠一驚,忙道︰「霏兒言重了。瑜哥兒聰穎可愛,我自是十分喜愛的。今後定會視若己出。」

雨霏嘆道︰「郡馬何必勉強?你雖如此說,心里卻難免存著芥蒂。又何必惺惺作態,虛情假意呢。」

這番話滿含嘲諷直令念遠勃然變色,憤憤不平道︰「郡主這是何意?莫非子陵在你心中就是這樣一個陰險小人。我已經承諾了,會善待于他。難不成你要我將仇人的孫子當菩薩般供起來方能稱心。」

雨霏也不惱,不慌不忙冷笑道︰「郡馬若無此心,何必忙著承認呢。還是這幾日有美人在側,自然心花怒放,萬事皆不縈于心了?」

念遠氣沖胸口,在房中來回度步,道︰「此話從何說起?子陵已退讓一步,郡主又為何苦苦相逼。」

雨霏見他緊握雙拳,青筋暴起,眉頭緊鎖,心下頗有些不忍。但若不下此狠心,來日恐傷得更重,對他如是,對自己更如是。而今不過是借著此事將些丑言惡語說在前頭,教他也教自己再無一絲本不該有的妄想罷了。否則,真不知日後如何相處才好。

打定了主意,便將心一橫肅然道︰「其實今日是想和郡馬約法三章。往後本宮會盡全力做個名符其實的侯府少女乃女乃。內宅之事,本宮自有分寸。必會使你一解多年心中的怨氣。至于外邊,本宮修書一封,請父親聯合朝中幾位元老輔弼之臣齊齊上書,想來爵位應屬你無疑。至于你我,你只需維持面上的琴瑟嬿婉便可,其余的不必掛心。」

念遠聞言,心中大慟,腳下一個踉蹌,便跌坐在紫檀如意卷草紋藤心圈椅中,半晌方喃喃道︰「這麼說你嫁我,只是為了與我做交易?」

雨霏冷冷道︰「自古以來,皇室子女的婚姻不就是如此嗎?又有什麼好稀奇的。」

念遠嘆道︰「一直以來總以為我們是不同的。終究是子陵太自以為是了,反而忘了這麼淺顯的道理,倒顯得自驚自怪了。」說罷哈哈一笑,從椅上一躍而起道︰「一切就依郡主所言,時候不早了,請允許微臣先行告退。」

雨霏心中雖也有些懊悔,不該將話說的這般直白。但自知此刻不是猶豫感傷的時候。遂上前攔道︰「郡馬且慢,天色已晚,不如在此休憩一宿。本宮已命人打掃了西暖閣,郡馬等會子不如就挪將進去吧。」

念遠听她前面所言,臉上本已有些喜色。及至後面幾句,竟如寒冬里一盆冷水,直從外涼到了內,心寒徹骨。遂微翹唇邊,嘲笑道︰「郡主殿下真是有心,色色都為子陵打理好了。」

雨霏含笑道︰「本宮與郡馬是夫妻,自然處處要為郡馬著想。往後,郡馬要納妾,要收房,本宮都不會小氣的。只要郡馬在外人面前做個恩愛和順的樣兒也就罷了。」

說罷順手從桌邊銀燒藍琺瑯彩鏨刻四君子的六稜柱形暖酒壺中取出一把雙提梁內壺,往白玉龍鳳雲螭紋杯里注了兩杯御賜瓊漿。將一杯交由念遠,笑道︰「古人歃血為盟,咱們且用不著那些打打殺殺的。倒請郡馬滿飲此杯。往後就是一條小船上的人了。願你我合作無間,早成大業。」

念遠執杯大笑道︰「借郡主吉言,子陵得賢妻若此,夫復何求!」說罷一飲而盡,手一揮將杯盞向後扔去,道︰「多謝郡主賜宴,子陵不甚酒力,此刻樂不可支,但唯恐鳳前失儀,就此告退。」

雨霏看著那只玉杯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光滑潤潔的大理石地面上,頓時龍鳳中分,支離破碎。如同彼岸劃破黑幕那一場絢爛煙花,只璀璨了一瞬,縱身一躍就不復了當初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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