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枕紅樓 第二卷 賈府春秋 第二十四章 春冊

作者 ︰ 荊釵布裙

八月節,本應是闔家團圓的時候,誰知佳節卻變葬禮,天人永隔,賈府里的淒惻慘淡自是無法言述。

過完了七七,天氣漸漸冷了上來,賈府里撤了孝,一切漸漸恢復如常。

賈母卻始終未提讓鳳姐還政于王夫人。公開的理由是,王夫人剛經歷喪子之痛,無論精神還是體力都需要一段時間休養。但王夫人自己卻有些疑心,是不是對于去揚州看望賈敏自己表現出來的不太積極讓賈母對她有些許失望,再加上整個喪事期間自己的種種表現又太虛弱了,所以讓賈母格外看重了王熙鳳?

自打從揚州回來,又總管了家事以後,賈母對鳳姐的寵愛幾乎快要趕上了寶玉,尤其是辦完了賈珠的喪事,鳳姐終于累病在床,賈母日日遣了大夫去替她診治,還時不時地就坐了轎親往探視,噓寒問暖,呵護備至。

這一年的雪來得格外早,各屋各院頭一個月前就生起了火盆,卻還是覺得寒氣逼人。

這天傍晚,賈母這邊尚未擺飯,大家正圍坐著喝茶,王夫人道︰「怎麼今年的炭這麼不好,我才到珠兒媳婦那邊去,見丫頭們正在那里生火盆,那火盆放在院子里吹了這半日的風,再拿進屋里還是煙燎火氣的,嗆得我直咳嗽。我倒是沒什麼,只是珠兒媳婦現在懷著身子,珠兒統共就留下了這麼點兒骨血,整天炭氣燻著可不行……」

王熙鳳忙道︰「我屋里的炭倒還不錯,並沒有煙漬,不知道大嫂子那邊是怎麼回事?論理都是一個買辦經的手,都是一批貨,不應該有差別的……」

王夫人端起茶來慢慢喝了一口,向邢夫人淡笑道︰「貨是一樣,人不同了嘛,其實也沒什麼奇怪。」

賈母本來在鋪著獺皮褥子的榻上半歪著,听了此話便打圓場︰「珠哥兒媳婦有身子的人,怕冷,想來是多生了兩個火盆,炭氣多了些也是有的。告訴她,寧可多穿些,再不行多灌幾個湯婆子被窩里坐著,反正這天寒地凍的哪里也去不成。要嫌悶了,讓她們姐妹幾個多去她屋里陪陪她。那火盆留一個就好。」

王夫人便不再說話,臉上只冷冷一笑便扭過頭去。

賈母不動聲色地轉頭向王熙鳳道︰「從這個月起,把珠哥兒媳婦的月錢提到十二兩,也不必動官中的錢,就從我的月錢里提出四兩來貼補給她就行了;再多派兩個丫頭過去伺候。」又轉頭對王夫人道︰「我這里有雲丫頭她叔叔剛送來的上等官燕,我卻不愛吃這東西,一會你拿去給珠哥兒媳婦吃——孕中吃這個,生下的小孩子皮膚又細又白,可是俊著呢。」

王夫人臉上這才露出喜色,站起來笑道︰「媳婦替孫媳婦謝過老太太了。」

賈母嘆道︰「你們的男人們都有進項,就只有珠哥兒媳婦年紀輕輕地就守了寡,以後還得一個人拉扯個孩子,寡婦失業的就指著兩個月錢過日子,實在是可憐見兒的。其實我跟你一樣,滿心里只不知道怎樣疼她才好……」

王熙鳳在旁低著頭迸了半日,這時方笑道︰「我倒有個主意——由大嫂子屋子外頭,可著兩面廂房,在整個院子里搭一個暖棚出來,北風都擋在外頭,屋子里肯定暖和多了,那時只怕用一個炭盆就夠……」

話猶未完,賈母已點頭道︰「這主意不錯,你低著頭這半天不說話,原來是在想這事?既這樣,索性大家院子里都搭上棚子算了」,又轉頭沖王夫人笑道︰「你瞧瞧鳳丫頭對她嫂子上心不上心?你剛才還給她臉子瞧,哼」

說話間,只听得一路靴子聲由遠而近而來,一掀簾,卻見寶玉披著大氅,從外頭一路興興頭頭地闖了進來,才進來就滿口里嚷餓,等不及傳飯,手就往桌上的點心碟子里伸去。

賈母忙道︰「這是才下學?可到前頭去見過你老子了沒有?」一邊急忙叫人傳飯。

寶玉一邊含混地應了句什麼,手便拈了塊松子糕要吃,忽覺手背上一陣溫熱,抬頭一瞧,卻是珍珠一手端著茶盅,另一手里絞了塊熱手巾蓋在了他手背上,正向他含笑道︰「二爺風地里一路走過來,定是裝了一肚子冷氣,再吃下塊硬點心,可是要肚子疼了。那點心不要吃了,先喝盅熱茶壓一壓冷氣,就好吃飯了。」邊說,邊將那茶盅雙手捧到面前。

寶玉望著珍珠笑著做了個鬼臉,便放下點心,就著珍珠手里把熱茶喝了。

王熙鳳笑道︰「大人怎麼說都不听,也偏生寶兄弟倒听個丫頭的話。」

賈母瞧著寶玉,只是眉開眼笑,道︰「雲丫頭如今用不著她了,我瞧著她倒很中用,正好你寶兄弟屋里也沒個妥當人,就把她給你寶兄弟使吧。你記著放月錢時別忘了她的就成了。」

王熙鳳忙應了,一時擺上飯來吃畢,各自散了。

才出門上了車,王熙鳳便沉下臉來,咬牙切齒地低聲說道︰「天兒一冷上來,我自己屋里都還沒張羅著使炭呢,從庫房里找出火盆里,老太太的都還沒送過去,屁顛兒屁顛兒第一份兒先給她送去了,沒落著好不說,二太太反倒借這個當眾給我沒臉,幸虧老太太明白。私下里她們娘倆還不知怎麼嚼我呢。」

平兒笑道︰「大*女乃可不是那樣是非的人。一定還是那炭出了問題,二太太才看不過眼了。我想著必是胡得喜為了謀得買辦這個差使,三番兩次在女乃女乃面前使了不少銀子,這小子自己覺著虧得慌,便千方百計要在這炭上掙回來。別人面前他不敢耍花樣,只敢揀軟柿子捏。何止大*女乃那邊,我今兒還听見二小姐的女乃娘也抱怨她們那邊的火盆也有煙灰呢。」

王熙鳳這才恍然大悟,挑著眉恨道︰「這王八羔子想謀好差事還不願意出錢,惡名倒讓我背著,你瞧我怎麼收拾他」

平兒搖了搖頭,道︰「他媳婦是大太太跟前的紅人,女乃女乃還是睜一眼閉一眼算了。就只從明兒起,把內宅用的炭都歸到里頭小廚房,找個妥當婆子統一分派到各屋里,不從外頭走賬,他們也就沒花樣好耍了。」

王熙鳳想了想,點了點頭,道︰「這也是個辦法,就只是我心里這口氣難平。」

平兒掀開車簾向外瞅了瞅,方轉回頭低聲道︰「大家巨族,上下幾百口子人,枝枝蔓蔓盤根錯節的,本來就不好處,不知道就踫著誰的肋上了,哪兒能都那麼順當?女乃女乃也別較真兒,差不多得了,還是自己保養身子,比什麼都強。」

王熙鳳從鼻子里嗤地冷笑了一聲,嘆口氣道︰「哪里保養得了?也是我嘴欠,想在老太太面前賣個好兒,就說了個給大嫂子搭暖棚,老太太就說干脆各院里都搭上。得,今兒晚上我看我又不用睡了,緊著算帳去吧。算完這個帳,又該算月錢了,算完月錢,就又該過年了。」說著,便無可奈何地長長嘆了口氣。

主僕兩個說著話,眨眼便到了家。卻見喜兒在院外站著,一見她們回來,立刻笑著迎了上來,一邊扶著王熙鳳下車,一邊鬼鬼祟祟笑道︰「二爺從姑蘇回來了,也是剛進門兒。」

王熙鳳听了這話,由不得臉上便帶了幾分笑意,偏故意把腳步放得慢吞吞的,滿不在乎地說道︰「回來就回來,大驚小怪的做什麼?」

說話間已進了屋,果然見賈璉站在當地,梨蕊垂著眼皮正替他換家常衣裳。夫妻倆數月沒見,賈璉一眼瞧見鳳姐,倒象比去揚州前更加艷麗了似的,由不得就有些心馳蕩漾,便上前沖王熙鳳一揖到地,大大地唱了一個喏,笑道︰「小生這廂給娘子見禮了,為夫的出門這些日子,听說家里全仰仗著娘子,為夫實在是覺得臉上有光彩呀。」

王熙鳳嗤地一笑,把他的手一推,皺眉道︰「當著丫頭們,別沒正形了。」

平兒存心想替他夫妻撮合,當下便拍手笑道︰「這麼冷的天,二爺也是一路是灌了一肚子冷氣,女乃女乃也沒吃飯,我這就讓人整治一桌好菜去,有去年存的惠泉灑,讓他們燙了來,爺跟女乃女乃好好喝兩杯,說會子話就好歇著了。」

賈璉伸了個懶腰,笑道︰「好,就是這樣。還是家里好哇,這一路可把我累死了。」

平兒忽然想起那塊揚州買的懷表,忙從箱子里找了出來,兩手捧到賈璉面前,笑道︰「二爺瞧瞧,這是女乃女乃在揚州時特意買了打算送給爺的,偏我們回來爺又不在……」

「哦?是西洋表麼?我瞧瞧。」賈璉大感興趣,伸手要接,卻被王熙鳳劈手奪過,哼了一聲道︰「你有那麼些美人陪著,還稀罕我一塊破表麼?」

賈璉忙噓了一聲,低聲道︰「我可是辦正經事去了。那些女子是獻給王爺的,跟我有什麼關系?你這些話傳出去,罪過可不小」當下又呵呵一笑,神秘地低聲道︰「夫人送我東西,我卻也有好東西送給夫人呢。你瞧——」

說著,便探手入懷,模出一本冊子來,在王熙鳳眼前飛快地一晃。

王熙鳳見他眼楮里滿是狡黠的笑意,便狐疑地說道︰「什麼東西?」一邊伸手去搶了過來,定楮一瞅,不禁「哎呀」一聲象被火燙了一般猛地甩到地上,滿臉漲得通紅,又是恨,又是笑,上前便沖著賈璉一頓捶,嘴里罵道︰「我把你這個死不正經的……」

賈璉一面躲,一面皺眉笑道︰「這可是好東西,一兩銀子一本呢,我特意帶回來給你看的,你……」

王熙鳳卻已一迭聲地跺腳道︰「快拿火盆來,燒了這破東西」

平兒滿心好奇,將那冊子撿起來一瞧,也不禁紅了臉,原來是一本秘戲圖。

她忙將那冊子往書架子上一塞,低著頭道︰「我出去備飯」,便快步走了出去。

不多時,兩個婆子抬著一張小炕桌走了進來,桌上正中是一個熱氣騰騰的砂鍋冬瓜羊肉,旁邊是四個下碟子的下酒菜︰鹽水鴨肫,醬雞翅,皮蛋豆腐,蝦子拌桃仁。

地上的火盆已撥得旺了起來,滿屋溫暖如春。王熙鳳與賈璉各自月兌了大衣裳,只穿貼身小襖,盤膝在炕桌前相對而坐。平兒和喜兒站在地上,一個布菜,一個篩酒。酒過三巡,便見鳳姐臉上現出紅霞,一幅不勝酒力的樣子。

賈璉伸了個懶腰,道︰「好累,撤了桌子,早些歇息吧。」

平兒會意,抿嘴一笑,忙叫小丫頭過來收拾,自己跟喜兒使了個眼色,悄悄退了出去——

桌上一燈如豆,滿室春意盎然,賈璉從帳中探出頭,懶懶散散地向外叫道︰「柳葉,倒茶來。」

王熙鳳亦披衣坐起身,淡淡道︰「梨蕊收了通房的現在外間候著,你不叫,非使喚柳葉做什麼?」

說話間,梨蕊已低了頭,手里托著茶盤走了進來,端了一盞茶奉與賈璉;待賈璉喝了,便將茶盅接了過來,又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

賈璉皺眉道︰「我看見這麼個死臉子,煩得很——咦?怎麼回來這麼半天,一直沒看見柳葉?」

王熙鳳哼哼一笑,閑閑說道︰「你以後也看不見她了,我把她嫁了。」

賈璉愕然道︰「嫁了?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嫁給誰了?」

王熙鳳秀眉一挑,冷笑道︰「咦?我嫁我的丫頭,還用告訴你麼?你操心的事還真多。」

賈璉臉皮紫漲,迸了半晌,方訕訕道︰「我自然是管不著,不過白問一聲,你也犯不著動這個閑氣不是?」說畢,賭氣翻身向里睡了。

王熙鳳此時卻又有些失悔,明明想好了從此以後要對他和顏悅色一些,不知為什麼一開口就象吃了槍藥。待要曲意婉轉將他兜攬回來,俯身一瞧,卻見賈璉早已鼾聲如雷,不知是假寐還是真睡了。心里恨了一聲,也只得作罷。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半枕紅樓最新章節 | 半枕紅樓全文閱讀 | 半枕紅樓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