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八十七章

作者 ︰ 樓笙笙

回屋的路上,阮沅踫見了匆匆回來的泉子。只見他衣衫破爛,臉上有煙塵,瞧上去黑一塊白一塊的。

「怎麼一臉是血?」泉子大驚。

「沒、沒事兒,不……不是我的血。你去哪兒了?」阮沅忙問。

泉子一笑,低頭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去南門堵火了。沒想到他們會用火攻,城門眼看著要燒壞了,我只能讓他們拆下御河岸邊的青磚,把門堵上——阮尚儀是今晚醒過來的?」

阮沅點點頭。

「身上還好麼?」

阮沅舌頭不太利索,結結巴巴道︰「還……還好,就是沒勁。」

泉子點點頭,同情地看看她︰「快回屋躺著吧。」

他剛想轉身離去,阮沅卻喊住了他。

「剛、剛才我得了消息。」阮沅磕磕巴巴道,「蔡烺將軍他……」

阮沅本是一片好心,因為以前從宗恪那兒得知了一點泉子和蔡烺的事兒,所以此時不由順嘴說出來。

泉子奇道︰「蔡將軍?他怎麼了?」

知道自己嘴快了,但是這時候話說到嘴邊,阮沅也不好咽下去。

「因為……不肯交出皇城鎖鑰,被安平侯所傷。」

一霎時,她看見泉子的臉孔僵住

「別急你先別急」阮沅趕緊說,「趙王說,太醫已經在救治了,說是性命能保住。」

泉子听到這兒,才算松了口氣︰「是麼。」

好像撞破了什麼很尷尬的事,倆人之間的氣氛也別扭起來,彼此都覺得不太自在。

阮沅羞澀地笑了笑︰「算了,我先回屋去,看我這滿身是血……」

泉子趕緊點頭︰「是,快去洗洗吧。」

望著阮沅離去的背影,泉子站住,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他記得剛才,明明看見了阮沅在笑。

但是據說散去七魄的人,最開始不是不會笑的麼?……

接近四更時分,宗恪去了慈寧宮。

這是他復明之後第一次出屋子,天還沒有亮,暗青色的穹廬下,黑暗氣息依舊盤桓不去。出門之前,宗恪被阿茶告知,還有兩名參與謀反的親王已經被凌鐵控制,不日就將入京受審。

那是在剛剛結束的晉王世子之亂里站錯了隊的人,梁王和昀王,也是太後的娘家人。這麼多年來,鎮撫司的姜嘯之一直在抓這兩位的把柄,之前他的種種努力,到此終于成功了。

今次凌鐵總算是痛快了,他總說這種事不能拖拉,非得下手狠一點才行。他也總是說宗恪下手不夠狠,當斷不斷,如今才會給自己弄出一堆禍患來,宗恪忽然想,凌鐵如果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去往慈寧宮的路上,他會怎麼看呢?

宗恪知道,凌鐵期待這一天已期待很久了,他知道凌鐵在心里罵自己是傻瓜、傻蛋,關鍵時刻受了人家一點好處就會感恩到死的蠢貨。他總是勸宗恪下決心,盡快結束太後干政的局面,不然遲早尾大不掉。然而宗恪卻始終礙于過去的情分不肯听,就算母子情分是個空名,那也依然是「母子」。

所以有時候凌鐵也奇怪︰他這個皇帝徒弟,軟弱起來,還真是軟弱得無可救藥呢。

然而當某一天,他終于醒悟過來,摒棄了心中顧慮,下定決心時,卻又變得心硬如鐵無人能擋。

只有宗恪知道,自己逃避了多久。他始終不願面對這個事實,但是今天,他再也躲不過了。

他必須去面對這場決裂的戰爭。

到了慈寧宮,宮人十分吃驚宗恪的到來,只說太晚了,太後已經歇息,陛下請明日再來。

「太後不會睡的,現在去報知她,朕要見太後。」

宮人們驚慌失措,誰也沒見過這陣勢︰皇帝深更半夜跑來慈寧宮要見太後……這是何種狀況?

沒人敢阻攔,只能飛報給太後。

不多時,太後身邊的女官綠岫匆匆從里面出來。

「奴婢見過陛下,不知陛下駕到,罪該萬死。」

宗恪認識這個女官已經二十多年了,知她是太後心月復,所以也一向客氣對待。今日雖然是帶著決裂之心前來,宗恪此時,也不便給她難堪。

「綠岫姐姐請起。」宗恪說,「本來朕也想著明日再來,不過事出緊急,此刻朕定要見到太後。」

「可是太後已經歇息了……」

「是麼?」宗恪微微一笑,「真的睡了?」

綠岫身上一寒,知道一切都已經發生改變,她再不敢阻攔,只得將宗恪讓進里面。

太後好像已經起身,又像根本就沒有睡,似乎早就在等著宗恪到來。

「是麼,酈岷死了啊……」她喃喃道。

宗恪在珠簾外,跪著道︰「這次讓母後受驚了,是兒臣的不是。」

他的語氣很平淡,絲毫看不出有生病的跡象。

「這麼說,你的眼楮早就好了?」

宗恪頓了頓,才道︰「之前瞞著母後,是怕人多嘴雜,傳到心懷不軌之人的耳朵里。」

「嗯,你是怕我告訴了酈岷。」

宗恪不出聲。

「晉王父子終究不是你的對手,你為了鏟除他們,早就做了一兩年的準備了吧?。」

「……若酈岷能安分守己,兒臣也不用忙這一場。」

「你這縝密籌謀的脾性,倒是真像你母親。」

有微微的風吹動珠簾,瑩光搖曳,老婦人干干的蒼老嗓音,從那些柔和的光的縫隙中透了過來︰「有其母必有其子。」

宗恪的呼吸變得有些粗重,他忍了忍,才道︰「晉王世子臨死前和兒臣說,母後手上有懿旨。」

「嗯,是有這麼一份東西來著。」太後滿不在乎地說,「怎麼?你想看?」

「兒臣想知道為什麼。」

「不光你想知道為什麼,哀家也很想知道為什麼。」太後冷冷一笑,「為什麼我保不住自己的孩子,臨到頭來,卻稀里糊涂被人當槍使,給那個賤女人的孩子做母後……」

「太後」宗恪厲聲打斷了她。

「原以為你是你,她是她,我的悅兒沒了,有你在我身邊替代他也足夠,可這十幾年看下來,我才知道自己上了當。」太後說到這兒,喘了口氣,「你別這樣看著我,你這雙眼楮,和寧無思那個賤人一模一樣別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你就像你母親,看著總是那麼楚楚可憐其實當年你還在華胤的時候,就已經想著怎麼處心積慮謀害我的悅兒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凌鐵的那些勾當?你以為我不知道宜妃只是你的替罪羊麼」

太後這一句句,好像飛刃,恐怕這也是她積郁在心中很多年的話。

宗恪站起身來,他靜靜望著珠簾後面的太後。

「太後以為,兒臣心里就沒有知道的秘密麼?」

「什麼?」

「我在華胤孤苦無依時,是誰假傳了消息,告訴我母親我生了重病?她擔憂受怕,垂危之時想見父皇,父皇本要去探望,又是誰堅決不許他去、硬說我母親的病會傳染?她臨死的時候,貼身的宮人都被撤干淨了,大冷天的連炭火都不給燒——太後努力在兒臣面前隱瞞這些,甚至不惜除掉知情人,將一切責任都推在死了的宜妃身上。太後真以為兒臣無眼無耳、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他這一席話出來,一時間,室內悄寂無聲。

宗恪能听見老人沉重的呼吸,想必剛才那番話,讓她驚愕難言。

「一旦兒臣知道了這些,會怎麼看太後,這一點太後您想過沒有?您以為兒臣就不會恨麼?若兒臣一心要為自己生母復仇,太後您現在還會坐在這兒麼?」

「那你為什麼不動手?」

宗恪平復了呼吸,又定了定神,才道︰「那是因為,兒臣總是記得父皇駕崩後,太後親口對兒臣說的話,太後叫兒臣不要怕,太後會以一己之命來保護兒臣。那兩年,太後每晚派人過來仔細探查兒臣寢宮的安全,飲食起居均親自過問,太後生怕那些顧命大臣會突然作難——兒臣自小孤苦慣了,受了人家的照顧,就會一直念念不忘。哪怕只為了這,兒臣也不能加害太後。兒臣和兒臣的母親一樣,不光記仇,也肯記恩的。就算兒臣的母親復活,她也不會同意兒臣向太後下手。」

「可你敢說你和悅兒的死沒關麼?」

「當然是有關的,兒臣如今的皇位,是悅哥哥的一條性命換來的。可是太後說兒臣‘自小處心積慮’……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成日見不著人,沒念過書也不識字,連飯都吃不飽,他又能想出什麼處心積慮的毒計來?兒臣不過是被這沒料到的結果送回了舜天。兒臣心中有愧,兒臣知曉事情緣由,愧對太後,是以這麼多年才拼命想彌補。」

談起舊事,兩個人都沉默了。

漫長的寂靜之後,宗恪听見了太後沮喪疲憊的聲音︰「這麼說,你是來指責我的?我不該那樣對你母親,也不該找你為自己孩子復仇?」

宗恪低了低頭,才道︰「事已至此,還說什麼該不該呢?兒臣與太後,互有虧欠,舊賬想翻也翻不完,真要拿出來一筆筆的斤斤計較,兒臣情何以堪?所以這麼看來,還是各安天命的好。」

「……」

說了這麼多,宗恪的聲音也變得疲憊無力︰「既然太後始終覺得,兒臣怎麼努力都趕不上悅哥哥,又見不得兒臣這雙眼楮,兒臣也只能遵命,往後,就不來打攪太後清修了。」

他說完,再也不看太後一眼,站起身,轉頭走了出來。

外面已經是黎明,玫瑰色的雲霞鋪滿了東面的天空,看來今天將是晴朗的一天。

宗恪凝視著遙遠的天際,他覺得心里好像放下了什麼東西,他有些惆悵,卻並不傷感,宗恪早知道,那些東西必定是會被丟棄的。

好在他不會獨行,未來總會有人陪伴他,哪怕答應過他的人自己都不記得了。

宗恪深吸了一口氣,接下來將有一場忙亂等待著他。但是他並不為此煩憂。

莫如說,有更加讓他痛苦的事情,擋住了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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