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八十章

作者 ︰ 樓笙笙

于是萬事俱備,就只剩下最後一個難關︰通知宗恪。

這儼然是史上最大最燙的山芋,誰也不敢接,誰也沒那個資格去接,唯一可以接它的,就只有宗恆。

然後,在反復考慮了一天之後,宗恆找了個皇帝精神狀態不錯的傍晚,去見了宗恪。

他沒有隱瞞絲毫,將這群人瞞著宗恪所做的事,和盤托出。

宗恪起初,還沒太听明白,但是听到宗恆說五天之前,崔玖趁著他熟睡時取了他的魂魄,臉色就變了

「……此事,是崔門主擅作主張,還是你的主意?」

宗恆一低頭︰「是臣弟的主意。」

宗恪勃然大怒

「你好大的膽子」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宗恆也不能再拖延,接下來,他就將崔玖和崔景明怎麼篩選受試者,怎麼挑中了阮沅的事,一一都與宗恪說了。

皇帝听到這兒,竟忽的坐起身來

「然後呢?」

「然後……」宗恆停下,後面的話,他也覺得難開口。

「阮沅她人呢?」宗恪一疊聲問,「為什麼今天她不過來?」

宗恆的話到嘴邊,緊張的在腦子里反復檢索,也不知該怎麼回答他。

見他不肯回答,宗恪竟模索著要下床來︰「我去看她」

「陛下……」宗恆慌忙上前欲阻攔。

「她在哪兒?我要去看她泉子呢?來人」

宗恪眼楮看不見,連模帶爬想要下床來,手一沒抓穩當,差點摔著。

宗恆趕緊扶住他

「陛下,昨日……阮尚儀的七魄已被取出。」

宗恪一怔,揚起臉,輕聲問︰「……什麼?」

宗恆松開手,停著,半晌,才鼓足勇氣道︰「昨日,阮尚儀的七魄已散。」

「嘩啦」一下,帳子竟然被宗恪扯裂了

宗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屋子里,毫無聲響。

其余人等,一早就嚇得躲出去了,只有宗恆跪在那兒,屏聲靜氣,頭也不敢抬的听著,听著頭頂上方,傳來宗恪沉重急促的呼吸聲。

良久,他才听見宗恪的聲音︰「……趙王,見朕之前,你是不是已經立了遺囑?」

宗恪很少在他面前稱「朕」,更少稱他「趙王」,他都是直呼其名的。然而此刻,宗恪改了口。

他的聲音如同刀銼斧鑿,又硬,又難听。

冷汗,順著宗恆的額頭慢慢淌下來。他不敢出聲,只是把身體伏得更低,額頭貼在冰冷磚面上。

「念在你這些年為大延盡忠的份上,朕賜你全尸。」宗恪淡淡地說,「至于宗琰,取消世子封號,削其宗籍,貶為庶人,永行禁錮;即刻起,宗玥遷出趙王府,送回舜天宗人府教養。」

宗恆只覺得通體麻痹,幾乎要癱軟在地上

這是他最為恐懼的懲罰,比殺死他更恐懼︰因為他大膽做了這件違背聖意的事,他的兒子,終生喪失自由,他年幼的女兒,將不得不忍受寒冷和虐待,在暗黑無邊的宗人府里,度過余生……

「至于你那位名冠京華的夫人,朕也給她找了個好去處︰既然她那麼美貌,就別浪費了,教坊司那種地方很不錯……」

宗恆終于掙扎著開口︰「……陛下」

宗恪停下來,他的語氣里充滿詫異

「怎麼?你舍不得了?」他睜大眼楮,充滿好奇地看著面前跪著的男人,就像他真看得見一樣,「嘖嘖,你也有舍不得的時候?你知道憐惜你那位絕代風華的嬌妻,你給阮沅散去魂魄時,有沒有一分憐憫?」

宗恆伏在地上,不敢抬頭,他忍著聲音里的顫抖︰「……即便陛下要懲罰臣,也請允許崔門主給陛下治療之後,再下旨。」

宗恪平靜的說︰「你要做忠臣的榜樣,那是你的事,朕不攔著你。至于朕自己的事,就不勞趙王你費心了。」

「陛下阮沅的魂魄已經散了,如果陛下不肯接受治療,那她的犧牲就是白費了」

「嗯,你們把好事兒做絕,只留了這個坑,逼著朕來跳,是這麼回事麼?」

「可是眼下情況緊急,泉子他們的七魄又不合適,阮尚儀堅決請命,是以臣……」

「她堅決請命,于是你就順桿兒爬,散了她的七魄?你就把人這麼不當回事?你有沒有想過她也是個活人你憑什麼散去她的七魄?為什麼要這樣害她你還是不是人啊」

宗恆忍耐良久,才又道︰「陛下,臣這兒有阮尚儀一封書信,她說,等她的魂魄散去,再將此信交與陛下知道。」

宗恪一怔,迅速坐直身體︰「信呢?」

宗恆從懷中掏出書信來︰「就在臣手中。」

宗恪瞪著虛空,一動不動。過了好久,他才輕聲道︰「念吧。」

阮沅的信並不長,信中把她為什麼要實施散魄術的原因,又重復了一遍,並且她對宗恪說,此事全然是她情願的,他決不能去為難宗恆,如果宗恪要因此怪罪宗恆,那她就不原諒他。

宗恪听得連連冷笑。

然而再繼續听下去,他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原來阮沅不僅要求他接受自己的七魄,還要他下一道旨意。

阮沅要求他,即刻下旨︰等阮尚儀醒來,從此不許她過問任何國事,不許她染指政務,更不許晉封她為嬪妃。如果一旦她有了野心,宗恪必須迅速把她送離此處。

阮沅做這樣的要求,自然是出于對帝國的安全考慮,她是希望將自己這個「無魄之人」與社稷大業隔開,將自己對國家的損害降到最低。她說,她要求宗恆眼看著宗恪下旨,她希望宗恪將此當做她的「遺囑」,務必要答應她。

最後,她和宗恪說,既然事已至此,他就不要再抗拒了,不然,就白白辜負了她一片苦心。

信的末尾,阮沅說︰「……別為了我就弄得愁雲滿布,宗恪,我最討厭那個,別演什麼韓劇,唉聲嘆氣說是我害了你,我最討厭拖泥帶水,這種話不要讓我听見。如果能夠痊愈,往後你更得過得快活一些才行,那樣,才對得起我的七魄。」

信全部念完,宗恆收起書信,他依然跪在地上。

宗恪坐在黑影里,不動,不出聲,像是死去一般寂靜。

宗恆握著信,等了好半天,終于問︰「陛下……」

「她就只留了這封信?」宗恪忽然,輕聲說。

宗恆一怔

想起阮沅交給自己的那樣東西,宗恆慌忙從懷里掏出那物件,雙手呈上︰「阮尚儀還拜托臣把這件東西交給陛下。」

「是什麼?」

「是個玉麒麟。」

宗恆說著,跪著向前挪了幾步,將玉麒麟放在宗恪攤開的手里。

握著那冰冷的玉麒麟,宗恪渾身竟微微顫抖

阮沅竟然把她父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給了自己

「她沒有……沒有再說別的什麼?」宗恪的聲音竟有些發顫,「她沒再提過我?」

宗恆心里咯 一下

他伏在地上,很久,才答︰「……沒有。」

跪在地上,宗恆看不見宗恪的臉,但他能听見宗恪的呼吸,亂作一團。

宗恆的頭嗡嗡響,他伏低著身體,良久,終于把心中那個疑惑,問了出來。

「陛下……心里愛著阮尚儀?」

這句話問出來,宗恆覺得自己離死罪更近一步了。但他拼死抬起頭來,看著宗恪。

宗恪的臉,慘白可怖,竟像厚重的冰封,連一絲裂紋都沒有。

但那下面隱藏的湍急寒流,卻激烈無比,清晰可見。

宗恆頓時全明白了

很久之後,他才听見宗恪低低的聲音︰「你先出去。」

宗恆不敢怠慢,起身退出房間。其余人等趕緊圍上來問情況如何。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

連翼焦急地問︰「難道陛下還是不肯答應?」

「我不知道。」宗恆嘆了口氣,「咱們且別急,也別再逼問了,讓陛下再考慮考慮吧。」

他依然記得剛才目睹的那張冰封的慘白的臉,宗恆的內心也不由劇烈翻騰︰是他下令,散去了阮沅的魂魄,從此之後,阮沅就再也無法對宗恪產生愛意,更無法回應宗恪的感情——這和下令殺死皇帝心愛的女人,有什麼區別?

然而現在,他已經沒有法子可想了,宗恆覺得,宗恪也會和他一樣,別無選擇,除了按照所有人期望的那樣,繼續往前,皇帝不會再有第二條路好走。

如他所料,兩天之後,宗恪終于松口,同意了宗恆的要求,接受崔玖的治療。

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氣。

宗恆不知宗恪是如何想通的,因為他那時的臉色如常,什麼都瞧不出來。

是因為,阮沅七魄既已散,想要留住這個女人,反而只有以自身來接受她的七魄這一個辦法……麼?

「但是,我不打算饒恕你。」宗恪靜靜對宗恆說,「宗恆,這是你犯下的最重的罪。」

宗恆大氣也不敢出

「即便是為了大延江山,你也不能這麼做。」皇帝的語氣十分平靜,「為了達到你的目的,你可以罔顧我的意願,這讓我無法再信任你。」

「臣願接受一切處罰。」宗恆說。

豈料,宗恪搖搖頭︰「我不能處罰你,否則就違背了阮沅的囑托。」

「……」

「你們認為法不責眾,所以就打著為我好的旗號,聯合起來做了這件事,以為到最後生米煮成熟飯,我不能怎麼辦,只能老實听從你們的擺布。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樣做,損害的是什麼?」

宗恆當然明白,這樣做,損害的是宗恪對他們這群人的信任。對他們而言,君臣之間無比重要的信任,才是這次事件之中受損最嚴重的部分。

「也好,既然你們一心期盼我做個合格的皇帝,期盼我為這大延的江山,放棄自己的意願。那我會滿足你們的。」他淡淡地說,「往後,你們可不要後悔。」

他的臉,像寒冬的月色耀著的冰面。

宗恆心中一動,雖然不能很好地判斷宗恪這些話的意思,但是他也敏銳捕捉到里面的冰冷之意。

那一瞬,宗恆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

他剝奪了某種可能,宗恪未來人生的某種可能性。盡管他以這種方式救助了宗恪,但是天知道,這種由他一手促成的強行扭轉的人生軌道,未來,真的就不會帶來更加恐怖的東西……

但是事已至此,再後悔也已無用了,宗恆想,他不是眼看著皇帝一步步滑入深淵,卻可以隨便他去、忍住不伸手阻攔的那種臣子。

未來,即便發生如何不堪的事,他也不會去怪罪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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