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六十五章

作者 ︰ 樓笙笙

崔景明的藥還在繼續,如果宗恪扛得住,分量就會增加。

所謂的「扛得住」,是說他在吐血之後沒有陷入昏迷。

宗恪每次服藥,阮沅整顆心就都懸在了嗓子眼里,好幾次他疼得幾乎暈厥,甚至要拿腦袋撞牆。

少數時候宗恪會迷失心智,但多數時候他會拼命克制,用手抓住什麼堅硬的物件,妄圖以意志力強行抵抗過去。有一次宗恪用力過猛,右手食指的指甲被他生生摳斷,血流了一手,他竟沒察覺。

阮沅終于忍受不下去了,她找到宗恆說,他一定得想想辦法。

「去醫院弄點嗎啡,好不好?」她哆嗦著嘴唇說,「嗎啡,杜冷丁,隨便什麼都行,他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你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這麼疼」

宗恆卻很為難︰「崔景明說過的,不能隨便給予麻醉藥物。不然可能適得其反……」

「可你們總得做點什麼」阮沅厲聲打斷他的話。

「阮沅,這種時候胡亂幫忙,只會讓事情更糟糕」宗恆勉強沉住氣,他耐心道,「每個人都在做力所能及的事,畢竟,情況沒有變得更壞。」

這下,阮沅除了哭,也沒別的法子了。

宗恪出事,沒可能一直瞞著,很快消息傳開,太後和大臣們都知道了。

太後親自來看過宗恪,那時候他正喝下藥,疼得滿屋子發瘋,幾個人都制服不住。泉子他們只好跪請太後離開。

「這孩子,怎麼成了這樣……」太後一邊抹淚一邊說。

阮沅跪在一旁,恨得指甲蓋都撓進磚縫里去了

這近前的幾個,沒有人不知投毒案的幕後黑手是誰,而這個黑手,居然還擺著一臉哀戚,跑到受害者跟前哭哭啼啼。這麼好的演技,阮沅真想推薦她去奧斯卡領獎。

但是阮沅一聲不吭,只使出渾身力氣遏制住沖動,否則,她一定會忍不住沖上去,把太後那張老臉給抓個稀爛。

宗恪的情況不好,晉王世子也推遲了回去的日期,他表現得十分難過,說,他不好在這種時候一走了之,他要進宮來安慰悲痛的姑母,而且也希望能帶皇帝進一步好轉的消息給父親。

總之,因為宗恪這麼一病,每個人都好像瞬間化身慈愛天使,一個個表現得恨不得替宗恪受這場罪。但是泉子私下又和阮沅說,宗恪中毒,給本來暗潮洶涌的朝堂又添了一道波瀾,兩派的爭斗更加厲害了。

關鍵時刻到了,阮沅隱隱約約這麼感覺,她頭一次對所謂的「政治」心生畏懼,盡管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這恐懼何來。

接下來朝中發生了一件血案,似乎印證了阮沅的預想︰吏部郎中姚讜死了。

姚讜這人阮沅記得,他之前曾經向宗恪提過西北的事情,姚讜的意思是,晉王一黨在西北逐漸坐大,勢力已經危及中央集權,宗恪應該盡早想辦法遏制其擴張,不然任憑發展下去,總有一天會悔之晚矣。

阮沅甚至都還記得,當初宗恪看了這奏章後格外不悅,宗恪覺得姚讜站著說話不腰疼,他當然想遏制,但是不能一聲令下,就把舅舅一家全都套上枷鎖抓來。晉王與好幾個封疆大吏有往來,如果把晉王逼急了,後果不堪設想,宗恪舉例說,哪怕只是晉王一系的人,暗中把曲堰鑿開,七百里南北漕運就斷了,到那時南方大亂,國家就得動蕩了。

不過因為這件事,阮沅也就知道了,姚讜是站在晉王勢力的對立面的,而且是堅決支持宗恪削弱各地親王勢力的代表人物。

姚讜死得挺稀奇,好好的騎著馬,坐騎突然發癲,把他從馬背上給摔下來,摔斷了脖子。馬匹被檢查,好像是因為吃了不該吃的東西。但是後來也有謠言說,之前幾天,姚讜家中有不明身份的人出入其間。

此事傳到宗恪那兒,他氣得渾身發抖,把藥碗砸了個粉碎。皇帝才病倒不過半個月,這些家伙們就按捺不住了,一個個蠢蠢欲動,姚讜這個小小的吏部郎中成了他們第一個下手的對象,這次算是投石問路,也是警告那些想站在太後、晉王對立面的官員,再堅持己見,姚讜就是前車之鑒。

宗恪和宗恆密談了一整個下午。

晚間,阮沅去宗恪的房間,她看見宗恪躺在床上發呆,他沒睡,眼楮睜著,像是能夠看見一樣。

宗恆剛走,阮沅知道他們談了很久,宮里最近氣氛有些不對,但誰也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其實宮里頭的小監和宮娥們,听不到多少真正的時政,但是他們就像常年呆在黑暗里的穴居動物,很遠地方的土壤微有松動,他們就能憑借直覺,捕捉到那點不安。

「不睡一會兒?」阮沅輕聲問。

「現在不睡了。」他微微嘆息,「等會兒還得送藥過來,免得中途被叫醒,接下來就睡不著了。」

崔景明還在繼續送藥過來,宗恪還是每天吐血,有時候吐得多了,崔景明就減輕藥量,狀況好一點,就增加藥量,當然那麼一來,慘的就是宗恪。

阮沅可以保證,接近宗恪的所有藥物、食物、飲水,全都是安全的,因為事前她全部要品嘗一遍,包括那苦澀的藥汁。宗恪不要她這麼做,阮沅卻不肯。

就算如此,還是沒有效果,後來崔景明說,這就是蠱藥的厲害所在,它就像植物,先播下了種子,即便種植者不能每天過來澆水施肥,種子自己也會慢慢生長。而太醫們做的事情,就是盡量惡化種子所處的環境,讓土壤層質量下降,破壞種子的生長可能,他們沒辦法斬斷病根,只有阻止病情發展——如果停藥不管,蠱毒會迅速破壞宗恪的神經中樞,大腦一旦毀掉了,人就完了。

因此,無論多麼痛苦,宗恪也得堅持服藥。

這不是和放療化療沒區別了麼?每每想到這兒,阮沅就恨得想把下毒者碎尸萬段,可惜誰也抓不住他,她只能每天眼睜睜看著宗恪忍受折磨,卻束手無策。

病情毫無好轉跡象,宗恪也漸漸變得沉默了,他心事重重,笑的次數比從前少了很多。阮沅知道他不光是因為失明,也是因為當下變幻莫測的朝局。

因為每天都被關在房間,眼前一片漆黑,宗恪的睡眠質量跟著變得糟糕起來,有時候阮沅在外面屋子里,能听見他輾轉反側,整夜不眠。

阮沅甚至痛恨自己的無能,因為她沒法為宗恪做任何事情。她不過是個六品女官,連給出的安慰,都是軟弱無力的。

那晚,她陪著宗恪靜靜坐了一會兒,忽然听見宗恪說︰「阮沅……」

「什麼?」阮沅趕緊回過神來。

宗恪的樣子,欲言又止,但他思忖半晌,還是說︰「要不然,你先回去一段時間?」

阮沅一怔︰「什麼?回去?回哪兒?」

「我是說,先回那邊去。」宗恪像看得著一樣,望著她,「這兒最近可能會不安全。」

「我不回去。」阮沅搖頭,「宮里還能出什麼事兒?我挺安全的。」

宗恪苦笑︰「現在自然是沒事,但是接下來,就很難說了。」

阮沅一听,緊張起來︰「你是說,局勢有變動?」

「我說不準。但我沒法保證宮里百分之百安全,所以你先回去一段時間比較好。」

「可我得守著你呀」

「還不明白麼?現在我身邊,就是最危險的地方了。」

阮沅沉默片刻,搖頭道︰「我不回去,這件事,你不要再提了。」

她的語氣平靜得驚人,但是就連宗恪,也听得出這話里的不容動搖。

宗恪嘆了口氣︰「宮里真不是安全地帶,這兒發生的喋血事件難道還少麼?幾十年前,這里面死了上千人……」

「什麼?」阮沅唬了一跳

「是舊齊時候的事兒了。」宗恪說,「天憲十七年,宦官殺了大齊欽德皇帝,闖去樞密院殺了幾百官吏,又在這宮里殺了一千多,當時尸橫遍野,宦官見人就殺,清明殿和紫宸殿,到處都是尸首和鮮血……」

阮沅的頭皮發麻,她覺得頭發都快豎起來了。

「幸好當時的太子逃過一劫,就是縈玉的祖父。後來平定了宦官之亂,他跟著繼位,十分努力,國運才慢慢恢復,史稱‘弘熹中興’——哪里興得起來?不過是自己哄自己。你看,傳了兩代,大齊還是亡國了。」

阮沅對這段歷史並不太熟,但是宗恪這麼一說,她才明白,原來亡國的種子很久之前就種下了,責任並不全在景安帝一個人身上,舊齊這一代一代,早就日漸衰弱了。

「還是回去,好麼?」他又開始勸,「先回那邊躲一躲……」

「你都不躲,我為什麼要躲」阮沅好像生了氣,「我沒那麼卑鄙」

宗恪苦笑︰「這不是卑鄙不卑鄙的問題,這種時候還逞什麼英雄?事關生死,我怎麼能把你放在這兒?」

「你把我藏哪兒都不合適。」阮沅發火,頂撞了他一句,「我又不是擺在桌上的瓷美人」

既然她這麼說了,宗恪只好不做聲了。

那晚,崔景明按時前來,但是阮沅卻注意到,他身後帶了個陌生的小太監。

「誰啊那是?」阮沅不由問泉子,沒經過允許,怎麼會有沒見過的小太監進入宗恪的臥室呢?

「噓。」泉子示意她收聲。

看他一臉神秘兮兮的,又看崔景明神情恭恭敬敬,阮沅更覺古怪,她緊張地往後退了兩步,手扶著幔帳。最近她常常有這種不自覺的舉動,仿佛是想以自己做一面肉盾,擋住任何對宗恪不利的因素。

但是等阮沅的目光落在那小太監臉上,她心里就不由驚嘆了一聲︰好漂亮

是個非常漂亮的孩子,細眉杏眼,膚白如玉,雙眸璨若晨星,看起來十五六的樣子,和阿茶差不多大,但是神情遠比阿茶溫婉動人。那種甜蜜可愛、乖巧無比的容貌,好像隨時都在邀請對方抱住他、使勁親上一口。

宮里怎麼會有這種尤物?阮沅愕然,她在這宮里混了大半年,每個人都認識,怎麼竟沒見過這個漂亮孩子?

卻只見崔景明到了宗恪跟前,低聲道︰「陛下,老臣把崔氏門主找來了。」

阮沅恍然大悟

那小太監來到宗恪跟前,卻不下跪,只微微一禮,恭敬道︰「民女崔玖,見過陛下。」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朱錦生香最新章節 | 朱錦生香全文閱讀 | 朱錦生香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