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十七章

作者 ︰ 樓笙笙

因為幫了這個忙,老板程卓峰就總是說要請元晟一次,卻都被元晟推掉了,他說程總太客氣,不過小事一樁,用不著再提的。

沒能宴請到元晟,周芮有點失望,誰知一周之後,她卻接到了元晟的電話,問有沒有空,他想約她吃飯。

接到這個電話的周芮,又疑惑,又高興。

接到意料之外的約會電話,周芮心中欣喜,不過作為成熟女性,她也明顯感覺得出來,元晟感興趣的是阮沅,而不是她。

所以這次對方突然邀約,周芮心里卻有種酸溜溜的味道。在這種情況下,周芮不知出于何種心態,將此事告訴了阮沅。

「元晟要約你出去?!」阮沅的樣子看起來吃驚不小。

「怎麼?不可能啊?」周芮笑了笑。

「不不!決不是那個意思。」阮沅趕忙擺手,「其實……」

「什麼?」

阮沅停住了,她不知道該不該說,元晟和厲婷婷的事。

「那人……不錯。」臨了,她才憋出這麼一句來。

阮沅決定先不提,且看看事情發展,她瞧得出來,周芮對這個男人有意思,這種時刻,劈頭蓋臉告訴她說這男人動機不良別有用心,周芮絕無可能听進去,反而只會壞掉倆人的交情。

做諍友,也得方式巧妙、時機合適才行。

「我豈不知道,他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周芮苦笑,「人家的目標是你,只不過大小姐你太高傲,約不上,這才退而求其次。」

「你亂講。」阮沅哼了一聲,「早說了,人家對我沒那個意思。」

見她死不認賬,周芮也無法再說什麼。

周末,周芮去赴約,原來元晟定的是一家味道清淡、客人稀少的歐洲餐廳,他點了很多,吃得很少,卻始終在問周芮還想點些什麼。

「放心好了,我會把想吃的菜全都點一遍的。」周芮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這家館子在高級飯店的四樓,菜很正宗,名聲卻不響亮。

「味道很好,為什麼人這麼少?」周芮問。

「可能太‘歐洲’了。」元晟笑言,「國人受不了這麼清淡,就算是菜肴也得符合中國國情。」

周芮點頭︰「知道。單位對面會賓樓的‘大漁’開張不到一年,我和阮沅眼睜睜看著它的味道從鬼子國搬家到了四川。」

元晟笑。

開胃菜的小牛肉配黑松露撤下去了,蘑菇湯和番茄濃汁文蛤燴飯端上來,周芮看著面前美食,輕輕吁了口氣。

餐廳的音樂輕柔動听,是在海菲茲的琴弓上纏綿不去的西貝柳斯。

「這本錢下得太大了……」周芮說。

「什麼?」元晟沒听清。

周芮微微一笑︰「我是說,元先生這次的本錢投入太多了,如果就您的目的而言。」

听出她話里的意思,元晟只微笑,也不出聲。

「要是阮沅知道來這麼好的地方,說不定她會後悔。」

周芮把話說到這一步,元晟也再無法掩飾下去了。

他放下手里的餐具,表情有點尷尬。

「其實,情況有些復雜……」元晟面帶歉意地說。

周芮卻自自然然點頭︰「沒關系,阮沅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

元晟臉上的尷尬,變成了苦笑。

「她不是有目標了麼?」他說。

「嗯,不過希望不太大。」周芮笑道,「追了人家兩個月了,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也算使出渾身解數了。」

「為什麼?」元晟好奇問。

「這我也不知道。」周芮搖搖頭,「也可能,人家對她就是沒那個意思。」

元晟的表情若有所思。

「那,她到底為什麼要死追那個人?」元晟最後問。

「說,前世注定、似曾相識,」周芮笑起來,「真的像中了咒,整個人,一下子狂熱起來,魔障了,雜志社的同事們都覺得阮沅瘋了。」

她說得像笑話,不知為何,元晟卻沒有笑。

餐桌上,他們的交談一如所有初次交往的男女,平淡,恪守著各自的界限,只是在這種情況下,周芮仍然能感覺出,元晟是想探知一些什麼。

而關于他自己,似乎有些埋藏在最堅硬石頭底下的東西,那些東西藏得如此之深,連最鋒利的刀都砍不出一條縫隙。

「別光顧著問我呀。」周芮最後終于忍不住問,「就不能說說你麼?」

「我啊?」元晟笑道,「沒什麼可說的呀,家里有幾個兄弟,還有個妹妹,我是兄弟里面最小的那個,現在出來做事情……嗯,而且做的事情又不符合父母的意願,所以好久都沒什麼聯系了。」

「怎麼說?」周芮好奇,「你現在發展得不是蠻好的麼?你們公司名氣那麼大,多少人想進都進不去呢。」

元晟的笑容很無奈︰「我的職業……反正我爸是看不上的,他不喜歡我現在這個樣子。」

他沒再往下說,周芮不敢再問,倆人默默凝視著咖啡散發出的熱氣,太陽的影子在褐色的液體里閃動,捉模不定。

「這是沒辦法的事。這個世上,到處都是卑微弱小、摻雜著無數失望的人生。」元晟輕聲說。

氤氳薄霧之中,周芮看不太清元晟的表情。

從飯店出來的時候,周芮他們看見有老頭兒挑著攤子在賣水果,紅紅的水靈靈的提子,格外誘人。

元晟買了兩斤,用兩個紙袋裝著,周芮一個,他一個。

倆人邊走邊吃邊聊。

人流慢慢稠密起來,前面離他們不遠,有個衣著非常簡樸的農民工,懷里抱著個大腦袋的孩子,約莫三四歲,那農民工頭也不回地走著,步子非常快,懷里抱著的女孩頭發稀疏,臉色也是黃黃瘦瘦的,她把她的大腦袋磕在像是父親模樣的男人肩頭,那雙烏溜溜的大眼楮,眨也不眨地盯著父親身後的元晟他們,大拇指含在小嘴里,孩子盯著的當然是那殷紅的提子……

然後,元晟就不出聲了,他往前快走了兩步,挑了最大的一個提子,塞進孩子的嘴里。那小孩子默不作聲地吃著。吃完了,又眨巴眨巴眼楮看著元晟,那樣子很明顯意猶未盡。

元晟笑起來,又塞了一顆到她嘴里,然而,抱著她的男人對此竟渾然不覺,只顧著繼續往前走。

這三個人,構成了一副奇異的畫卷,周芮在一旁,看著元晟那種專注的神情,她忽然覺得這男人是如此動人。

等到那對父女消失在人海里,元晟才意猶未盡地將空紙袋疊起來,放進了旁邊的垃圾箱。

「我小時候,也特別喜歡吃葡萄,我和妹妹……」他頓了頓,「她自己的那一份吃完了還不夠,總是來偷我的。」

他提到妹妹時,那雙漂亮卻銳利非凡的眼楮,一瞬間,不知不覺溫柔了下來。

「你和你妹妹感情肯定很好。」周芮由衷羨慕。

元晟沒做聲,他低頭擦了擦手指上殷紅的果汁。

分手的時候,周芮向他道了謝,甚至,她還對元晟說,她會試探一下阮沅,看他有沒有希望。

「其實,不用那麼做。」他笑起來,笑容里,藏著一些難以言明的意味。

「真的不用麼?」

「嗯,只是想打听一些事情而已。」元晟說。

倆人分手,元晟回到公司,他的電腦還開著,但那並不是在工作。

他在調查一個人的資料。

宗恪,35歲,現為新翼地產人力總監,三年前在一家大型外資倉儲商場任職,學歷為管理碩士,再往前是海外留學經歷。

但是著手深入調查就會發現,他的海外留學經歷完全是虛構的,他的履歷全部是偽造,然而卻偽造得相當完美,如果不是找最得力的私人偵探刨根問底的挖,根本無法察覺。

目前,他在藍灣雅苑的房子里,住著一位女性。

關上了顯示器,元晟站起身來,屋里已經很暗了,可他沒開燈。

男人難得點燃了一根煙。

站在窗口,遙望著彩霞滿天的夕陽都市,紛繁的思緒如潮水襲上了他的心頭。

他依然記得周芮關于他家人的提問,元晟沒有說實話,而那一刻他真正所想的,是他究竟要保留自己生命到何時。

他產生這困惑已經很有些年了,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真正盼望著的,不過是一柄利劍,畢竟,他的家人都已經死去多年了。

良久,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元晟回過神,拿起它。

「……王爺?」

是男人的聲音,但是听起來有些奇異,那是一種古怪的、被捏尖了的嗓音。

「是我。」

「我已經查過了阮沅的資料,看起來沒什麼奇怪的地方。」那聲音繼續說,「只不過是厲鼎彥的外甥,僅此而已。」

「這麼說,和我們和宗恪都沒關系?」

「實在找不出任何關系。」

元晟皺眉︰「這就怪了,為什麼縈玉對她和宗恪在一起的事這麼在意?」

那聲音微微嘆息︰「縈玉簡直是胡鬧,她怎麼能讓王爺你去拆散人家?還說什麼成功了再去見她……這太胡來了!」

元晟苦笑︰「我更擔心,林展鴻是不是有什麼隱瞞我們的地方——子澗,你覺得阮沅那女人……」

「嗯,眼熟。」那邊的男人利落道,「王爺說覺得眼熟,我之前不覺得,那天酒吧湊到近前看,的確眼熟。」

元晟皺眉,停了一會兒,低聲說︰「……是咱們的人?」

秦子澗不答,很明顯,他也不能確定。

元晟嘆道︰「看來,林展鴻是真有瞞著我們的事。上次匆匆一面,他語焉不詳、躲躲閃閃的樣子,我就懷疑里頭有問題,只可惜縈玉怎麼都不肯說。」

「也許。但是現在咱們也沒法問林展鴻了,我已經有好久沒找到他了。」那人又輕輕嘖了一聲,「上次在酒吧里,我真該一刀殺了宗恪!如果這女人敢阻攔,就休怪我無情——也怪我當時想得有點多,還以為宗恪找來了什麼要緊的擋箭牌。現在看來,又何必管她是誰?白白浪費一次機會。」

元晟馬上說︰「子澗你別傷她。阮沅畢竟是縈玉這輩子的表妹,你傷了她,縈玉定不會饒過你。」

「嗯,她顧著自己這輩子的表妹,顧著自己這輩子的爹娘,顧著自己這輩子的同事……那她為什麼不顧著王爺你呢?你不是她上輩子的同胞哥哥麼?」

元晟答不出來,許久之後,他才說︰「也許是因為,我曾經不承認她是我妹妹。」

他說最後半句的時候,聲音忽然變得嘶啞難听。

在這句話說出來之後,元晟覺得听筒那端,死掉了一樣寂靜無聲。

縈玉出生那年,元晟三歲。

元晟是大齊的皇子,後被封為湘王。他是景安帝的第五個兒子,他的母親,是被父皇寵愛著的甄妃。

關于幼年最早的印象,元晟的記憶是模糊的,依稀仿佛是在一個很熱鬧的夜晚,有無數漂亮的燈霞,映著夜空,宮人們舉著小巧精致的玻璃燈,輕聲嬉笑著走來走去,他能聞到很香的味道,他當然不知那是酴醾花提取的香液,只知道母親身邊的宮人們,都喜歡用這種香液……然後,好些人圍著他笑,乳娘把甜甜的紅色糯餈團,遞到他小小的手中,嘴里說了一句什麼,于是他使勁咬了一口,餈團又甜又冷。

那就是最早的記憶,稍微長大了點兒,元晟才知道,那是他三歲時候的上元燈節,就在那一天,母親生下了妹妹縈玉,後來,妹妹被封為嘉泰公主。

母親是個幸福的女人,元晟明白,因為她總是在微笑,心滿意足的那種笑容,就算偶爾遇到不太順意的事情,郁悶不了多久,就又能恢復到愉快的樣子。

這再自然不過,景安帝一直就很寵愛甄妃,他愛她的嬌俏可人,懂得男人心思,而且又善丹青,能給他熱愛的瓷器先繪制小畫……元晟曾目睹過母親作畫,父皇那時候就守在一邊,目光里充滿欣賞。

所以,雖然不是太子,這卻並不妨礙元晟在他皇帝父親心里的地位。

父親十分重視自己,元晟能夠感覺出這一點,他專門給元晟請了最出名的丹青手,還對他的習字課程格外注意,別的皇子跟著師父一板一眼讀書,他卻能被父親單獨叫去,欣賞剛剛畫好的作品,說幾句極在點的評論,然後再看著父皇親手為那副牡丹圖,提上「甲第名園,天香染袂」之類的詞句……

父皇說他天生就「通」這些,老師也贊他的字「如游鴻似驚龍」,元晟有天賦,所以不用按部就班的跟著師父學。元晟自己卻並不在意這些。後來他明白了,之所以他「通」那些,是因為他的心是空的。

他的心像個瓦罐,里面空空如也,所以什麼都能流進去。

好長一段時間內,元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意什麼,習字畫畫,吟詩作賦,那是父皇的要求,他只是有能力做得好,他覺得自己也許並不怎麼喜歡這些,只因為父親很喜歡這些罷了。其實元晟也很喜歡像四哥那樣出去打馬球,他喜歡在太陽下出一身汗的感覺,雖然他的馬球技藝遠不如四皇子,甚至有的時候,四皇子還要在比賽過程中不著痕跡地捉弄他。

既然不被兄弟們喜歡,那麼元晟也有辦法獨自開心,他習武,默默獨自磨練自己的能力,他喜歡自己變得更強悍一些,書上不是說過麼?真正的寶劍,鋒芒都不外露的。本來習武之事並不是父皇提倡的,齊朝的主流文化是摒棄武林的。但是元晟卻挺喜歡,哪怕他對此沒有什麼太高要求,反正他也不可能跑出皇宮、去和那個什麼白氏山莊的人一爭高下。

一個皇子,功夫再高有什麼用?他往後只能老實在王府里當他的王爺,用不著去華山論劍。

比起成日緊張兮兮的太子元旻,他活得要灑月兌一些,元晟是個天賦異稟的聰明孩子,學習和成長對他而言並不是一副苦差事,他從未有過「心力不足」的感覺,父親說他是個「瀟灑」的孩子,他欣賞元晟這樣的,因為他自己,他身邊的重臣例如靖海公林展鴻,都是這等瀟灑倜儻的人物。元晟清楚,父親喜歡漂亮的人,舉止漂亮,做事漂亮,在他眼里,只要這人風度翩翩,那就一切都好。

人一旦生得瀟灑倜儻,就會瞧不起那些缺乏靈氣的同類,即便顧及禮貌,表面上不流露出來,內心也不屑與之為伍。元晟知道,父親不喜歡太子,因為太子「缺了靈氣」,所以回頭看看疲憊的大哥,他總想嘆氣。

盡管宮里都在傳聞,陛下早晚要廢長立幼,元晟內心卻不想取代長兄,那條路他原本是沒興趣的。比起總愛耍小聰明的二皇子,比起更喜歡馬球之類戶外活動的四皇子,盡管他更讓父親喜愛,但元晟仍會盡量避免太出風頭。

然而縈玉卻連這樣的壓力都沒有。

看著妹妹,元晟常常會想起那些極薄極白的瓷器,她的眉眼,也像是用工筆畫在瓷器上那樣細致,明澈如潭水的黑眼楮,淡淡的眉,如一縷輕柔的煙靄,小巧的鼻梁,兩片形狀美好的紅潤嘴唇,她看起來就像個可愛的瓷器女圭女圭,似乎輕輕一踫,就會碎掉。

但是瓷女圭女圭自己卻不這麼認為。

縈玉自小就非常頑皮,好像剛剛會爬,就幾度從床上跌下來,跌得腦門鼓起紅色的包,哇哇大哭。但是疼過之後,她卻絲毫不接受教訓,還是愛亂爬亂模,兩個嬤嬤都看不住她,甄妃為此十分煩惱,她沒想到女兒竟然好動到這個程度,她自己是嫻靜如花的女性,兒子也十分懂事,偏偏女兒卻好像生就了男孩的性格,每次不鬧騰得翻天覆地不罷休。

景安帝對他這年幼美麗的女兒,寵愛非常,但他也很不喜歡女兒過分活潑,總想讓縈玉改掉這脾氣,所以稍微大了,懂了一點事兒之後,縈玉會在父皇面前裝模作樣,看起來好像特別听話柔和,可只要是不在父母跟前,她就會像松開綁繩的猴子,在宮里「為非作歹」。

甄妃為此十分擔憂,她經常囑咐兒子,多多照看妹妹,千萬別讓她惹出大麻煩來。

只可惜有些麻煩,是比縈玉大不了幾歲的哥哥,怎麼都處理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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