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一章

作者 ︰ 樓笙笙

阮沅和表姐厲婷婷並肩坐在曬台上。

月亮很大,圓鼓鼓的貼在天際,像口劇烈燃燒的銀爐。天幕下,幾顆寥落的星子被吐出來,再被刺目的月光一映襯,顯得十分黯淡。

這是八樓的曬台,遙遠處就是這座城市。它持續發出哼哼低響,不停閃爍暗紅色的光芒,像魔法電影里的一台龐大計算機,神秘,不可捉模。

阮沅深深嘆了口氣。

她覺得今晚這月亮不對頭,她覺得她的頭發像著了火,這熾熱的光束,快要把她給烤焦了。

她覺得身邊的表姐也不對頭,不過,厲婷婷的「不對頭」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

現在是七月,夜色是不自然的幽藍,熱氣像個鐵蓋子,罩著這座城市。

距離出事已經有三個多月了,但厲婷婷的情況還是沒能好轉,不,莫如說從出事到現在,她就一直這樣子。

此刻厲婷婷瞪著虛空,她的臉頰被月亮曬得那麼白,黑且清澈的眼楮,大如橄欖,眼神卻叫人發寒。

阮沅很不習慣這樣的表姐,從前厲婷婷不是這樣的,從前的她沒有這麼強烈的存在感,永遠會考慮周圍人的感受,以外界為標準,溫和可親,令人愉快,像個希望被忽略的符號。

但是一場車禍,改變了這一切。

阮沅停止思緒,她的目光落在樓下,然後,就看見了那個男人。

她輕輕叫起來,「表姐,他又來了!」

厲婷婷朝樓下瞥了一眼,厭惡頓時浮上她的臉孔︰「……該死的。」

這也不像厲婷婷,和表姐相處這麼多年,阮沅幾乎沒听見過她口吐髒字,可出事之後,她像是突然醒悟,放肆的詞匯紛紛從厲婷婷的嘴里蹦出來。

「他是不是要上來啊?」阮沅疑惑地問。

厲婷婷沒有回答她,卻站起身,又往前走了兩步。仿佛是為了讓那男人把自己看得更清晰,她還將身體往樓下傾了傾。

阮沅嚇得差點尖叫,她一把抓住了厲婷婷的胳膊!

這里是八樓的曬台,四周沒有圍欄,厲婷婷再往前半步,就摔下去了!

「表姐!……」阮沅的聲音都變調了。

厲婷婷被她扯得倒退了兩步,她不耐煩地甩開表妹的手︰「干什麼?!」

「你才是啊!」阮沅膽戰心驚地說,「再往前就掉下去啦!」

「我不會掉下去的。」厲婷婷冷冷地說,「就算想死,我也不會死在他面前!」

她的目光依舊盯著樓下的男人,好像要用視線把對方活活燒出一個洞來,發自骨髓的深深恨意,像北極吹過來的冰冷雪風。

阮沅不敢出聲了。

一個禮拜前,她才知道這男人的存在,那晚厲婷婷說牙膏用完了,要去附近買,結果半個小時過去了,還沒回來,阮沅擔心,下樓去找,卻在小區門口那家便利店里,看見一個男人和表姐拉拉扯扯,倆人正在發生爭執。

阮沅慌了神,趕緊往店里沖,玻璃門一開,表姐尖利的聲音就傳入她的耳朵︰「……能不能別再纏著我?!難道非要我再死一次給你看?!」

阮沅站在他們身後,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那時候,店里只有表姐和那男人,收銀員張口結舌站在櫃台後面,倆人跟前,牙膏肥皂灑了一地,大概剛剛是誰動了手,把貨架給踫翻了。

「我只想要回我的東西。」阮沅听見那男人說,「不然我又何苦……」

「……我不知道那東西在哪里!不知道!」厲婷婷尖聲打斷他,「就算把我拖出午門斬首,我也拿不出!」

「你以為事到如今,說一句拿不出就完了?你以為我真的那麼蠢,還會相信你?!」

阮沅站在他高大的身影背後,看不見對方的臉孔,但她覺得,男人的語調尖銳無比,像能犁開土地,但他竟然在發抖。

這時,終于回過神的收銀員沖過來︰「喂!你們兩個!不要在店里吵!」

阮沅也醒悟,她趕緊上前拉住厲婷婷,勸道︰「表姐……」

一群下了晚自習的學生也進店來了。見外人圍攏,那男人不再和厲婷婷爭吵,他蹲,幫著收銀員將地上的牙膏肥皂,重新碼回到架子上。

阮沅還來不及問明到底是怎麼回事,厲婷婷就轉身沖出了便利店。

回去的路上,阮沅一個字也不敢打听,她看得出,表姐此刻的精神狀態十分不穩定,厲婷婷走得快極了,好像被凶蠻野獸給攆著,阮沅提氣小跑都追不上她,仿佛倆人之間,永遠隔著好幾米的沉沉暮色。她的臉色也慘白如紙,眼神迷迷瞪瞪的,進了小區,連該往哪個方向轉都弄不清。

「表姐,這邊……」阮沅膽怯地提醒她,她真怕自己說錯什麼,又刺激到厲婷婷。

倆人回到租屋里,厲婷婷連外衣都沒換,一進屋就倒在床上,像個死人一樣紋絲不動,無論後來阮沅和她說什麼,她都置若罔聞。

接下來的兩三天,那個男人時不時會出現在樓下,有時他看看就走,有時,他會在那兒站很久,揚著臉,像是在等誰。

阮沅覺得他是在等厲婷婷,當時她驚鴻一瞥,只覺得對方五官凌厲,神情鮮明得讓她難忘。

今晚,他照例出現,沒想到激起厲婷婷這麼大的反應,弄得阮沅都後悔把表姐拉到曬台上來散心了。

好說歹說將厲婷婷勸回房間,阮沅干脆關上窗戶拉上窗簾,打開了空調。

「表姐,要不要報警?」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問。

厲婷婷呆呆坐在床頭,半晌,才低聲道︰「不用。報警也沒用。」

「可他這是在跟蹤你了。」阮沅說,「他白天跟蹤過你沒有?」

厲婷婷搖了搖頭︰「他白天要上班的——哈哈!他居然也要上班,好不好玩!」

她的笑聲很刺耳,阮沅皺了皺眉,不知道人要上班這種事,到底有什麼好笑。

那天晚上,阮沅做了個奇怪的夢,她夢見表姐在春光浪漫的山谷里采花。突然間大地裂開,駕著四匹黑馬的冥王從地獄里鑽出來,將她擄去,無論她怎麼拼命抗拒,都無法逃月兌。阮沅見狀無比憤怒,擎著一柄長刀跳上馬車,揮刀就向冥王砍去,誰知地上現出巨大黑洞,馬車忽然墜落,她連同那冥王一起,跌入了深深的地獄中……

夢里的冥王,長得和樓下的男人,一模一樣。

後來,她將這樁怪事告訴了同事周芮。

「是麼?那男人帥不帥?」

沒想到周芮第一反應竟是這,阮沅差點泄了氣。

「什麼?難道你就不能把你那花痴認知,稍微往外圍擴大一點點麼?!」

周芮卻很無辜︰「大小姐,我這可是按照你日常慣有思路來的——你不就最看重人帥不帥嘛。哎?到底帥不帥啊?」

「帥又怎麼樣!」阮沅的樣子凶巴巴的,「帥就可以干壞事了麼!」

周芮笑起來︰「人家干了什麼壞事?」

她這麼一問,阮沅就語塞了。

「……總之,多半不是個好人。」她嘀咕道,「不然我表姐還能發那麼大的火?和你說吧!來頭不小呢!我還看見便利店門口,好幾個穿黑衣、戴墨鏡的男人,恭恭敬敬等在那兒!」

「哇!黑幫大佬?!」周芮一下子興奮起來,「婷婷卷進黑幫片里了!」

阮沅又氣又笑︰「喂,你高興個什麼呀你?這可不是吳宇森的電影。萬一真的是黑幫怎麼辦?我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周芮又想了想︰「看來倆人淵源不淺?」

阮沅沮喪道︰「別提了,這就是最叫我撓牆的地方︰我不認識這個人。」

周芮笑道︰「那,說不定他們倆是暗中交往呢,婷婷的事兒,你也不可能什麼都知道吧。」

「不會。」阮沅干脆地搖搖頭,「我和我表姐是什麼關系?倆人同住一個家里十幾年,她要是以前和這男人有點什麼,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周芮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咳,談情說愛的事兒,哪能全都告訴你這個小跟班?」

阮沅呆了呆,才又說︰「也是,听他們的交談,好像曾經發生過非常復雜激烈的事——怪啊!如果我表姐被黑幫大佬纏上了,我怎麼會全無所知呢?」

周芮哈哈一笑︰「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婷婷的私事全都得告訴你?再說,要真的是黑幫,就更不會告訴你了。」

「什麼?我是她表妹!」阮沅凶巴巴地說,「是她最信任的人!發生了這麼激烈的情感糾葛,之前她竟然一絲一毫氣息都沒透露給我……」

周芮哼了一聲︰「承認吧,是你自己心理不平衡,覺得姐姐的事兒就都該告訴自己。」

「好吧,算我好奇心強。」阮沅無可奈何,她又歪著腦袋仔細想了想,「她和那男人的事兒,決不普通,周芮,那男人……」

她說到這兒,忽然停下來了。

周芮沒听見下文,停下手里的鍵盤,扭頭看著她。

「怎麼了?那男人怎麼了?」她好奇地望著阮沅。

「我不知道,可我覺得應該不是什麼凶神惡煞的人物。而且他說話時身上竟然在抖,多嚇人!到底我表姐對他做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就我那兔子膽的表姐,能把一黑幫大佬給生生折磨成這樣?這也太……」

「那,這人是富二代?官二代?」

阮沅翻了個白眼︰「得了吧,還不如黑幫大佬呢。」

阮沅這麼一說,周芮不知該說什麼了。她想了想,又問︰「車禍的時候,你姐姐腦子受傷了?」

「哪受傷了啊!皮都沒破。」阮沅搖頭,「司機倒是死了,天哪嚇死人啦!腦瓜撞得稀爛,腦漿子內髒什麼的,糊了我表姐一身!」

周芮趕緊擺手︰「求求你別說了!惡心死了!這換了是我,真會有後遺癥的!」

「誰說不是?」阮沅苦笑,「所以舅媽才千叮嚀萬囑咐,叫我盯緊我姐,我知道,我舅媽是怕我姐會出事兒。」

周芮點點頭︰「那你肯定得盡心盡力了,既然是你舅媽的囑托。」

「她不囑托我也會這麼辦的。」阮沅慢慢說,「我親媽對我也沒她那麼好。算了不提了,提起來傷心。」

這話之後,周芮知道話題太沉重,就不再接茬了。

阮沅低下頭,整理著桌上的稿件,這個月她還有兩篇翻譯任務沒完成,雖然周芮還沒催她,但也是時候抓緊了。

現在是下午兩點半,正是雜志社最忙碌的時刻,外屋,校對的女孩正在審稿,「  啪啪」的打字聲急切如雨滴,隔壁美編室,小廖和新來的美編正持續不斷的交頭接耳,但那談話卻始終低不可聞。阮沅抬頭往對面大辦公室看了看,老板正在和財務談著什麼,她旁邊的周芮,咬著鉛筆頭,間或往電腦里敲上幾個字。

阮沅把注意力拉回來,重新放在面前的一排日文上。寂寞的午後,夏季暴雨將至,日光燈發出一如既往的慘白色澤,電壓不太穩定,光芒昏昏暗暗的,映得那排缺胳膊少腿的漢字,都仿佛漾在了水中一般不真切起來。

阮沅撐著額頭,思緒又開始不受控的飄遠了。

她最初的家,並不在這座城市里。

小時候,阮沅和父母住在鄉下,那是個以種植油菜以及辣椒出名的小地方,在中國的中部地區,這樣的鎮子成千上萬。

三歲的時候,阮沅的母親丟下她,和一個唱花鼓戲的男人跑了。那是個在各鄉村巡回演出的私人劇團,雖然不正規,卻很有名,每到一處都會受到熱烈歡迎。那個時代,對著黃土的農民們還十分稀罕這種表演形式,每次劇團一來,鎮上就熱鬧得仿佛過年。

那天阮沅的母親抱著阮沅去看戲,戲散了,她說自己有點事,就將孩子交給鄰居,求鄰居把女兒帶回去。

阮沅的父親抱著女兒,在家里等了兩天,也沒有等到妻子回來。後來,他才听人說,妻子跟一個唱花鼓戲的男人跑了,他甚至都還記得那男人,因為那人是劇團的台柱子,他的《劉海砍樵》唱得實在好听,像山谷里清亮的鳥鳴。

村里的人都十分同情這對父女,大家知道,一個男人獨自帶著個小女娃有多不易,所以農忙時節,阮沅就總是東家吃一餐,西家蹭一頓。

後來阮沅和周芮說,她挺想見見那個把她媽媽帶走的男人,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帥,可以讓母親不顧自己的孩子,也要跟著他走。

「你不會是想復仇吧?。」周芮懷疑地問。

「復什麼仇啊?」阮沅翻了個白眼,「我就是想看看有多帥嘛,好奇嘛。」

後來,周芮就嘆氣說阮沅沒心沒肺,說,換了是別人,不知道要背負多大的童年陰影呢。然後阮沅就笑眯眯地說,童年陰影什麼的誰沒有啊?凡事往更好的方面想,人才能活得舒暢。

阮沅就是凡事往好的方面想的那一類,周芮甚至懷疑,她非得這樣不可,因為接下來她的經歷,簡直是「怎一個慘字了得」。

阮沅十二歲那年,父親進城去建築工地打工,放了暑假,阮沅去探望父親,也順便幫著同鄉在夜市擺攤,賺點零花。

有次她去工地給父親送飯,一塊預制板從二十五樓砸下來,中間被一束巨大的鋼條給擋了一下,碎裂開來……

一塊略小一點的砸在阮沅的頭部,她被送去醫院搶救,好歹撿回來一條命,但阮沅的父親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

三歲失去母親,十二歲失去父親,這個孩子至此,成了孤兒。

施工隊還算仁義,給了不少撫恤金,但是失去父母,村里又沒有親屬,這孩子往後的日子究竟該怎麼辦,當時難壞了村里的干部。

萬幸的是,阮沅的舅舅及時露面,大概是因為妹妹的事,他對這個外甥一直心懷內疚,所以當場承諾,帶她回自己的家,把她好好撫養成人。

這也是為什麼,阮沅會在表姐家里長大。

阮沅被舅舅帶去的,是南方經濟發達城市,舅舅厲鼎彥是一家大型儀器制造企業的工程師,膝下只有一個比阮沅大一點的女兒,叫厲婷婷。因為阮沅身世坎坷,孤苦無依,舅舅一家,沒誰對收養這個孩子表示反對。

剛剛進城的阮沅狀況很差,那塊碎裂的預制板砸壞了她的腦子,她甚至連自己的家都忘了,她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不記得自己住在何處,連看著父親的照片也不認識他是誰。厲鼎彥後來說,他在感到悲傷的同時,又覺得這也未必不是一樁好事︰如果把過去的事情都忘記了,阮沅不就不用那麼痛苦了麼?

阮沅就是這樣,艱難地開始在城市里的生活,剛來的時候她什麼都不認識,連出租車都不知道怎麼攔。厲婷婷有時會忍不住嘲笑這個鄉下來的小表妹,好在同時,她又是個有深切憐憫心的人,知道分寸,所以阮沅沒有受過表姐的欺負。

為了讓她迅速融入城市生活,厲鼎彥甚至給阮沅改了名字,之前阮沅叫「阮桂雲」,這名字太土氣了,厲鼎彥擔心那所重點中學的城市孩子們,會因此嘲笑外甥,給她造成傷害,所以他干脆給孩子改了個名字,叫阮沅,因為阮沅出生的小鎮也就是厲鼎彥的故鄉,離沅江很近。

改名字對阮沅而言,沒造成什麼障礙,因為,她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叫阮桂雲。

「白痴了好久好久……」她後來,對周芮嘆息道,「我被那塊預制板給徹底砸傻了,家里尋常的東西都不認識了。」

「家里東西都不認識了?」

「真不認識了!」阮沅很認真地說,「夜里躺在床上,瞪著那玩意兒,心里就開始琢磨︰這到底什麼啊?怎麼會爍爍放光呢?神物啊神物!唉,困惑得不得了啊,死活睡不著啊,最後爬起來把我表姐搖醒問她︰此神物,為何夜夜輝煌不滅?我表姐看看我,伸手一拉繩,滅了。原來是燈泡。」

阮沅還沒說完,周芮就笑得翻倒在沙發上了。

阮沅是個天性快活、說話很好玩的人,所以周芮她們總是被她逗得笑成一團。

好在,事情其實不像阮沅說得那麼嚴重,不到一年時間,她就徹底適應了新生活。

厲鼎彥這人有著很強道德感,他不願被落下話柄,說自己對寄人籬下的外甥不夠好,所以通常是,厲婷婷有的,阮沅也會有,厲婷婷上的興趣班,阮沅如果有興趣,他也會給外甥報名,厲婷婷想上哪兒玩,他也總是要求女兒帶上表妹。

不過,厲鼎彥不會偏袒其中一個,如果犯了錯他一樣罵。這種時候,舅媽任萍就總會出來打圓場。任萍是東北人,大方豪爽,雖然性格也直,但是和來自湘鄂的丈夫不同,她不會那麼火爆不留情面。不管是丈夫罵女兒還是罵外甥,她都會竭力護著。她對阮沅很好,這麼多年來,也完全盡到了代理母親的職責,所以盡管從小失去母親,阮沅卻不覺得自己有所欠缺。

阮沅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一直讀到大學畢業。她本來想學中文,要麼就學歷史,她甚至還異想天開的想去考體育學院,要麼就去參軍,因為她太好動了,永遠活力四射像顆炒豌豆。但是厲鼎彥就勸她說,參軍太苦了,舅舅舅媽都舍不得,學那些冷門的出來又找不著飯碗,最後只能改行,不想改行就只能一口氣讀到博士——女孩子讀到博士還怎麼嫁人啊?而且如今博士都難找工作。總而言之,還是學個有一技之長的吧,那樣,到什麼時候都有飯吃。

他還說,阮沅和自己女兒不同,阿沅有出息,肯定能闖出來,不像婷婷,只適合守在家里。

阮沅從來不會違背舅舅的意志,她想來想去,報了外語系,最終選了小語種日語。她雖然不是那麼喜歡外語,但是比起金融啊管理啊法律啊那些枯燥的專業,這個還算是比較容易接受的。

在阮沅看來,表姐厲婷婷是舅舅一家的核心,舅舅舅媽把這個女兒當成掌上明珠,可能是小時候寵溺得過分了,厲婷婷的性格,較阮沅要懦弱得多,比起愛瘋愛鬧、願意和人接觸的阮沅,厲婷婷顯得安靜,當你無意間看見她時,就會感覺到,好像有一層殼包裹著她,這個女孩子膽子很小,走到哪兒也不顯眼,就連愛好也一樣不顯眼,厲婷婷最喜歡畫畫,雖然這是她父親強烈反對的。

她最好的玩伴,就只有表妹阮沅。

幾年前,阮沅大學畢業,出來在日企找了份工作,可沒干兩年就辭職了,後來她又找了一家,沒干多久又辭職了。

她怎麼都受不了日式的企業文化,第一年的歲末忘年會上,大阪本店來的海外運營部部長喝醉了酒,逼著她跳月兌衣舞,手抓著她的裙子往下拽,她勃然大怒,彎腰扒下高跟鞋,把對方敲了個滿頭包。

就因為這一敲,敲走了去日本進修的機會,也敲掉了她的飯碗。

痛定思痛,後來阮沅想明白了,她這種暴烈性格,並不適合進公司,她可以朝九晚五起早貪黑,但她做不到被咸豬手模了大腿,還照樣笑臉相迎。

而且阮沅也發覺,對于融入團體、磨滅個性,安心做螺絲釘這種事,她總有發自內心的抗拒感。

就像一個外來客,她和這個世界的主流,格格不入。

于是從此,阮沅就開始了她仿佛幼年般的「東家一餐、西家一頓」的自由職業之路,好在舅舅一家還是很照顧她,一說沒錢了,舅媽就會補貼她兩個,直到一年前,她才被眼下這間雜志社招聘進來,專職做輕小說翻譯。

在阮沅接二連三辭職的階段,厲婷婷則把哲學一直讀到碩士畢業,然後,她和父親終于爆發了這一生中,最為激烈的一場沖突︰她堅決不肯去一所二級學院教書,一定要改行,去畫插畫。

最後,厲鼎彥被女兒的倔強激怒了,他說︰好,你現在就走,既然不听我的話,那就別留在這個家里!

誰知話剛說完,厲婷婷就沖進屋子,拿起兩個早就收拾好的皮箱,頭也不回跑出了家。

厲婷婷在隔壁城市呆了兩年,期間阮沅也往她那兒跑了無數次,她想勸表姐回來,可是厲婷婷不肯,阮沅不泄氣,每個月還是繼續努力,帶著舅媽做的菜肴去看表姐。

軟硬兼施,不斷的親情轟炸,厲婷婷終于松了口,答應過年回來。

但是誰也沒料到,在她回來的當天,就遇上了那場車禍。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厲婷婷就變得不對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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