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兩百三十章

作者 ︰ 樓笙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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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遷走了,屋里就剩下秦子澗和程菱薇。剛剛程菱薇吐了小半盆毒血,鬧了好半天,現在終于消停下來了。

秦子澗取了濕毛巾,給她擦干淨掛著血絲的嘴,又喂她喝了幾口開水,把嘴里的血腥味沖掉。

「睡一會兒?」他小聲問。

「睡不著,疼……」

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秦子澗只好不做聲。

「秦子澗,我要是死了,你會不會哭啊?」程菱薇忽然問。

「抱歉,我擠不出眼淚來。」

程菱薇努力笑了笑。

「沒叫你擠眼淚,你現在做的這些,我就已經很滿足了。」她說,「只是得隴望蜀,人心苦不足。」

又過了一會兒,程菱薇小聲說︰「胸口還是疼。」

「嗯,疼是肯定疼的,忍著點。」

「給我講個故事,我就不疼了。」

秦子澗翻了個白眼。

「我不會講故事。」

「那,給我唱個歌?」

「……我也不會唱歌。」

程菱薇嘆了口氣︰「騙人呢,是你不肯。京師那麼多掌故,你難道都不知道?蓄雪樓里那些姑娘們,唱了那麼多遍的曲子,難道你一個都不會唱?」

「你也說了,是蓄雪樓的姑娘唱的,我又不是娼ji。」

「可她們給你唱過,對吧?」

秦子澗不出聲。

「你知道麼,自從你和王爺過來以後,我二叔好像特別中意你,說起來,都是特贊的話。」程菱薇小聲說,「之前我還有點擔心呢,他說你琴棋書畫無所不能,而且又帥,還會打馬球,我就想,天哪,這個人千萬別生的五大三粗、壯實得像個土豆,那可太打破我的夢想了。」

「但願我在你眼里並不像個土豆。」

程菱薇笑出了聲︰「怎麼會其實想想就知道,如果你真的像個憨頭憨腦的土豆,二叔怎麼會那麼贊你呢?所以那天你一露面,嘩不僅沒有見光死,反而大大超出了我的預估」

「那大概是我露面的方式不太對。」秦子澗淡淡說,「早知道,我該裝成個土豆的樣子出來的。」

程菱薇笑起來。

爐子上焙著藥,藥罐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輕響,靜謐的夜晚,偶爾听得見遠處幾聲不太清晰的犬吠。

程菱薇忽然低聲說︰「要是縈玉求你,你什麼都肯答應她,是吧?」

秦子澗不說話。

「我提的要求,你能滿足三分之一,就算我運氣大好了。」她有些傷心。

「以前我……有個朋友。」秦子澗忽然沒有預兆地開口,「是很要好的朋友,親兄弟一樣的。後來,年紀輕輕得了重病,一病不起,就撒手人寰了。」

程菱薇默不作聲地听著。

「他死得時候還很年輕,剛成家沒兩年,也沒有孩子,他們家,不算門第特別高的那種,只不過還算有點錢。他一死,留下的妻子就被幾個叔伯兄弟給欺負,尤其是大伯子,暗中侵吞她應得的財產和田畝。他妻子只是小戶人家的女兒,人很好,脾氣非常溫順。但是娘家背景很弱,嫁過去原本指望有好日子過,誰想才兩年,丈夫就故去了,既沒有留下孩子可以指靠,又沒有能依仗的長輩,所以才會被欺負。」

秦子澗用一種緩慢的,說故事的口吻講述這件事,程菱薇听得入了神。

「但是呢,她受欺負這件事,很快就被我們幾個兄弟給知道了。她的丈夫,我們是當做兄長來看待的,那她就是嫂子了,雖然是人家的家事,但是我和另外幾個人,都覺得不能就這麼看著不管。」

程菱薇听到這兒,忽然插嘴道︰「可是如果插手要管,反而會壞事。人家家里的叔伯兄弟會說︰你們這些外人怎麼管我家的事情?是不是這女人和你們有什麼關系?」

「你說得沒錯。如果強硬插手、明確指責對方,反而不好,會連累了他妻子的名聲。所以,怎麼來插這個手,卻得想個辦法才行。她的大伯子其實我也熟的,就是因為太熟了,我才不能隨便開口︰既得讓他答應要求,又不能威脅恐嚇、損害我和他的關系。那人比我們幾個都年長,喜歡古董珍玩,尤其愛玉石,自己也精通雕刻,說起來是個玉石雕刻家,外號叫‘玉瘋子’。我听說,之前那位‘金斧鉞’靳仲安得了一大塊沁紅的璞玉,價值連城,他不惜大價錢專程請了這個人,把那璞玉雕了一對麒麟。這位玉瘋子,雖然手上雕功十分精湛,人卻非常貪財。然後,那天,我就把他邀請到自家來喝酒,同時來的還有我那幾個兄弟們。」

程菱薇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事情了,她聚精會神地听著。

「酒過三巡,我就請他看一塊前兩天剛剛弄到的‘籽玉’——知道籽玉這種東西麼?」

程菱薇點了點頭︰「听說過,就是和田玉的玉種,對吧?」

「和田玉是那邊的,這邊產玉的地方叫翠鄞。我那塊籽玉,就是寒州翠鄞鐵網山那兒出來的。其實籽玉這東西,猛一眼看上去不是玉,就是一大塊石頭,翠鄞有條寬闊的邙河,鐵網山上滾下來的原始玉石沉入河底,會被河沙給包住。泥沙包裹著玉石,經年沉澱下來就成了外頭那層皮,那塊籽玉接近一百斤了,是我費了好大力氣弄到手的,外表看著是黑漆漆的石頭,只有手掌心那麼大一塊地方,露出里面的玉。」

程菱薇忽然笑起來︰「明白了,必定是你巧取豪奪、仗勢欺人弄來的。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就愛干這個。」

秦子澗苦笑道︰「那不是我仗勢欺人弄來的,我是利用了我爹**人脈和勢力,普通人恐怕沒這渠道——可我不是搶的,我是花錢買下來的。」

「多少錢?」

「十萬兩銀子。」

程菱薇一驚

「這可不是小數目,你當時手里有這麼多錢?」

「我哪有那麼多啊,掛在我爹的賬上唄。」秦子澗一笑,「反正宰相又沒處賴賬。」

程菱薇哭笑不得

「你爹知道了,得生氣的。」

「嗯,那是肯定,但我不會讓他知道,因為我覺得,這籽玉在我這兒也停不了兩天,」秦子澗說,「當時在酒桌前,把籽玉抬過來,她大伯子的眼楮就直了。那人自己是雕刻大師,懂貨,這麼大一塊翠鄞籽玉,非常罕見。更重要的是,露出來的那巴掌大小的玉石面,光滑干淨,玉質潔白細膩,一看就知道,絕對是上上等的羊脂玉。」

他站起身,走到爐火跟前,將藥鍋端下來︰「該吃藥了。」

「啊啊再放一小會兒,你把故事說完再吃。」程菱薇說。

于是,秦子澗放下藥鍋,回到床邊︰「接下來,自然是他一番苦苦哀求,希望我把這籽玉讓給他,這樣一大塊籽玉,精雕細刻,認真琢磨,出來的玉器恐怕賣得更貴,至少翻兩倍是不在話下的,俗話說金銀有價玉無價,好玉器價值連城。而且,又是他這樣從心底里愛玉的人。可我說,不行,我花了十萬兩銀子買下來,我是想找人雕個福壽延年,給我爹做五十大壽用的。當然我這些都是故意說給他听的,他听了就直咂嘴搖頭,這麼好的玉,卻隨便雕個福壽延年,那就像拿去做流水線產品一樣可惜。他心里不甘又傲氣,擔心我找的工匠水平不好、糟蹋東西,再加上旁邊那些兄弟們一塊兒幫腔,說這東西滿世界沒處找啊,這麼大的籽玉沒人見過啊之類的……越說,他就越心癢癢,就越想要。」

「嗯,這時候,你就可以談條件了。」

秦子澗點點頭︰「然後他就問我,到底什麼條件才肯把這籽玉讓給他。我說,我其實沒有別的想法,就是前兩天夜里,做夢夢見他弟弟,滿臉哀戚,來求我照顧他的寡妻。我說,死去的人托夢給我,這可了不得,這兩天弄得我很是不安,這件事,我又沒處去求人,所以也只能求他了。」

「他怎麼說?」

「他一听,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其實之前我也多少干過幾件這樣的事情,所以他也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他就說,好,只要我肯把籽玉讓給他,那他絕不會再去動他弟弟那邊的錢和房產,田畝什麼的也一定保持原樣。」

「啊真難得」程菱薇高興地說,「那這事兒就算……成了?」

秦子澗一點頭︰「當時是在我家,在座的有那麼多兄弟,還有王爺也在……」

「那他會不會說話不算數呀」

秦子澗搖頭,「此人既然答應了,就沒可能食言。不然,也就沒法再在我們那個圈子里混了。」

「于是,事情解決了?」

「對。」

故事說到這兒,好像是說完了,程菱薇琢磨了琢磨,忽然搖搖頭︰「不太對勁。」

「什麼不對勁?」

「這故事听著……不對勁。」她說,「總覺得,好像沒這麼簡單就輕易完結。」

秦子澗靜靜看她,然後開口︰「你倒是夠敏銳。」

「談不上敏銳吧。」程菱薇嘆道,「總覺得事情一旦和你扯上瓜葛,就會有個意料不到的結尾,你這人吧,天生就很戲劇化。」

秦子澗呆了呆︰「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程菱薇听他語氣有點變,也慌了神,趕緊擺手道︰「沒、沒什麼意思,真的,我只是隨口說說。」

沉默半晌,秦子澗才道︰「你說得沒錯,事情到了我身上,總是會朝著詭異的方向發展,就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會這樣。」

「會……哪樣?」程菱薇小心翼翼地問,「那塊籽玉不是挺值錢的麼?你賣給他,他也虧不了啊。」

秦子澗搖搖頭︰「那塊籽玉,根本值不了十萬兩銀子。」

「啊?」

「等到酒宴散了,他叫人把籽玉抬回家,挑了個黃道吉日,找來幾個老工匠開鑿,卻沒想到,刀只下去寸許,就卡住了。」

「什麼意思?」

「那塊籽玉里面,根本就沒有玉,全都是石頭,所有的玉,也就只有看見的掌心大那麼一點。」

「怎麼會這樣?」程菱薇差點坐起來了

「是啊,怎麼會這樣呢?」秦子澗苦笑,「從來都只見石包玉,這次,居然叫我見著了玉包石,真是亙古未見的怪異事情。」

程菱薇打了個激靈︰「是你故意的?你早知道那里面沒有玉了」

秦子澗緩緩搖頭︰「我真不知道,行內人說,神仙難斷寸玉,要是早知道那里面沒有玉,當年我也不會冒險買下來了,十萬兩銀子,就算我是京城第一紈褲,這麼大的數目,真叫我來賠我得哭死。讓我爹知道,還不得把我打死呀。」

「那那個人……」

「十萬兩銀子,買了塊廢石,可想而知他的損失有多大,而且籽玉這種東西,行內的規矩是願賭服輸,他連哭都沒處哭去。倒是他答應的關于他弟妹的事情,他信守了承諾。」

「後來呢?」

沉默了許久,秦子澗才再度開口。

「後來,我就很少見到他了,一來是我慚愧,弄出這樣的事情讓他吃虧,二來,听說從那之後他就走下坡路了,他家的家境本來還很殷實,就是因為出的這件事,好像有什麼糟糕的口子從此被打開了,也許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這次虧大了,所以才拼命想翻本,越急躁就越不揀擇,接下來的幾年里,他接二連三的倒霉,生意蝕本,不斷敗家產,到最後,窮得只好街上掛牌給人刻印章。好在,手頭拿著的依然是他喜歡的玉石。」

「那你……沒再見到他了?」

秦子澗搖搖頭︰「華胤城破之前的兩年,我听見的消息就是這樣子,如果不是我弄這麼一出,他也不至于變成這樣,所以我不好意思再去見他,他也早就從我們那些紈褲的圈子里退出去了。至于再後來……連我自己都流離失所了,哪里還知道他的下落。」

秦子澗說的這個故事,平淡里又起波瀾,玩鬧般的開頭,竟然導致了這麼慘重的結局,這讓程菱薇一時不知該如何評價。

到最後,她才輕輕嘆了口氣︰「這個故事,真像是人生。」

秦子澗點點頭︰「說起來,我就像那塊籽玉。」

「啊?」

「看起來好像是個稀世珍寶,人人贊,實際上呢,就只有表面那一點點玉皮。」他說,「讓人花了那麼多錢,那麼多功夫,結果鑿開一看,不過是塊廢石頭,之前卻把大家騙了那麼久,還以為是價值連城的和氏璧呢。」

「你干嘛這麼說自己?」程菱薇皺眉道,「這塊籽玉它自己也不想這樣啊它當然也想被挖出美玉來啊」

「嗯,只可惜,它根本就不是什麼美玉。」

秦子澗起身,端來藥鍋,將藥倒進碗里,遞給程菱薇。

「喝吧,趁熱。」

程菱薇接過碗來,她沉默了片刻,才說︰「你不該那麼想你自己。」

秦子澗沒做聲。

「如果沒有你在這兒,我就得癱在屋子里,一直瞎著了。」程菱薇眨眨眼楮,「所以你看,對我而言,你是很有價值的。」

秦子澗苦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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