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姜嘯之又是很晚才回來,到家已經八點了,游麟他們坐在客廳看電視,見他回來,趕緊迎上去,接過他手里的包。
「給您留著飯呢。」游迅說,「皇後今天做了水煮牛肉。」
他說著,咂咂嘴,那樣子好像意猶未盡。
姜嘯之笑起來︰「怎麼?沒吃飽?」
游麟在旁邊嗤了一聲︰「這家伙的胃袋最近越撐越大,再往後得往里裝個籃球了。」
姜嘯之用手摩挲了一下游迅的圓腦瓜,笑了笑,進了廚房。
厲婷婷正獨自坐在廚房里,捧著咖啡杯。她見姜嘯之回來,放下杯子起身要去端菜。
「皇後不用忙了,臣自己來吧。」姜嘯之攔住她。
他洗了手,把灶台上那碗熱著的菜掀開看了看,頓時明白游迅為什麼咂嘴了。
厲婷婷給他留了大半碗的水煮牛肉,姜嘯之用筷子撈了撈湯底下,豆芽青菜什麼的卻是不多。
他嘆了口氣,想必厲婷婷把牛肉都給他留了,游迅他們壓根就沒吃夠。
「不用留這麼多。」他看看厲婷婷,「先讓游迅他們吃飽。」
厲婷婷翻了個白眼︰「你問問他,他有飽的時候麼‘皇後,臣還要添一碗飯’,這都第三碗了,干脆把電飯煲放他跟前算了。」
姜嘯之笑起來︰「是因為皇後做的菜味道很好,游迅才會吃這麼多。」
「再說,一個個只會死填,光吃飯不賺錢。」厲婷婷恨恨道,「這家里除了我,只有你和蕭錚在掙錢,他們幾個,有一個拿回家一個硬幣沒有?花錢倒是花得很爽」
姜嘯之苦笑︰「他們也不是來這兒打工的啊。」
「嗯,我都听說了,井遙手下那幾個全都有事做,每天忙得團團轉。」厲婷婷點頭,故意道,「人家禁軍打工打得好好的,偏偏錦衣衛就高貴一些,打不得工。」
姜嘯之咧了咧嘴︰「不是打不得工,他們做不好的,何苦來?又不缺那兩個錢。」
厲婷婷看看他,嘆氣搖頭︰「你啊,你這是給人當爹呢,井遙就不像你這麼愛操心。」
姜嘯之默默無語,他心想,井遙不操心是因為總有自己給他擦,不光是井遙,誰捅了簍子都會來找他,宗恪說的對,他姜嘯之就是個專業擦的。
厲婷婷還在絮叨︰「……真該把游迅送去他那兒,讓那家伙好好減減肥。」
姜嘯之眨了眨眼楮︰「他今晚真沒吃飽麼?」
「沒餓著他。」厲婷婷悻悻道,「我用了兩斤牛肉,他們絕對吃飽了,只不過沒過癮。」
「嗯,也好。」姜嘯之說,「欠著點兒,心里有個念想。」
「你叫他們念想牛肉?」厲婷婷沒好聲氣,「念想明天再來一頓?」
「我是叫他們念想皇後,這是皇後給做的牛肉。」姜嘯之說。
厲婷婷低頭喝咖啡︰「……我也不指望你們念想我。」
微波爐叮的一聲響,姜嘯之把米飯端出來,他嘗了一塊牛肉,煮的恰到好處,又女敕又鮮。
厲婷婷坐在他對面,她忽然抄起筷子,也夾了一塊肉填進嘴里。
姜嘯之抬頭看了她一眼,把牛肉往她面前推了推,原來厲婷婷自己也沒吃夠。
厲婷婷有點尷尬︰「……我吃飽了,就是,嘗嘗熱了沒。」
她起身去把筷子洗干淨,放進筷籠里。
姜嘯之飯吃到一半,厲婷婷低頭喝著咖啡,忽然低聲說︰「程卓峰到底是什麼人?」
姜嘯之一怔
「這事兒,你們瞞著我呢,是吧?」她抬起眼楮看著他,「這里面有鬼。」
姜嘯之低頭,用筷子撥了撥米飯,卻沒再繼續吃。
「程菱薇到底是怎麼找上秦子澗的?」厲婷婷問,「這里面是不是有她叔叔程卓峰的緣故?我今天越想越覺得不對。」
姜嘯之想了想,謹慎地回答︰「他們叔佷倆是武林人。」
厲婷婷輕輕敲了一下桌子︰「果然」
「嗯,所以秦子澗應該是通過元晟找到他們的。」姜嘯之在心里琢磨著,他把真相隱去了對宗恪不利的一面,又道,「皇後听說過浚州萬花塢麼?」
厲婷婷略點了點頭︰「這個我知道,武林四大家族嘛。他們是程家的?」
「是。程菱薇是掌門的女兒,程卓峰是掌門的弟弟。」姜嘯之道,「程卓峰得罪了哥哥,叛逃出萬花塢。佷女原是他逃離之際,強行劫持來的——女兒在他手上,萬花塢掌門也拿他沒法。很多年前的事了。程卓峰之所以能過來,應該是借助了白吉的勢力。」
厲婷婷搖搖頭,武林對她而言太遙遠,差不多也等于另外一個世界了,雖然這真相挺震撼,但好像和她沒啥關系。
「這兒快成避難所了,什麼人都往這兒逃。」
「皇後怎麼會想起問這個?」姜嘯之問。
「沒什麼。」厲婷婷悶悶道,「我打算和程菱薇恢復友誼。」
姜嘯之愕然望著她
「這麼說,原來她知道我是什麼人。」厲婷婷翻了個白眼,「也好,話說透了,免得藏著掖著。」
「皇後為什麼會想到要恢復友誼呢?」姜嘯之奇怪。
「我現在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啊」厲婷婷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難道每次逛街,都只能讓一群沒有眼光的錦衣衛陪著麼?你看看你們選的床罩」
「……」
「要不是宗恪把阿沅帶走了,我也不至于這麼慘。」厲婷婷嘟囔道。
姜嘯之想了想︰「皇後,阮尚儀是自願入宮的。」
「連個《岳陽樓記》都背不下來,除了看漫畫就只會打游戲,還‘阮尚儀’呢……真是活見了鬼宗恪腦子肯定進水了」厲婷婷恨恨起身,沖干淨咖啡杯,轉身上了樓。
廚房里,留下姜嘯之獨自詫異不已,厲婷婷打算和程菱薇恢復友情?難道厲婷婷不在乎秦子澗的事兒了?
第二天中午,午飯之前,厲婷婷和同事說她要出去一趟。
「可能晚一個小時回來,」她小聲對同事說,「老陳要是回來問起,幫我頂一下。」
同事笑起來︰「沒事兒,公司贊助的小學今天剪彩,他肯定在現場趕不回來。」
厲婷婷松了口氣︰「天助我也。」
「你干嘛去啊?」同事好奇,「去見男友?」
「我說你們這群人,腦子里怎麼全都是這種事?」厲婷婷皺眉,「除了男友我就沒人可見了?」
同事笑起來︰「那你是去見誰?」
厲婷婷拿起包︰「……去見我哥。」
她出來公司,攔了輛的士直奔元晟所在的廣告公司。
廣告公司在市里,厲婷婷的單位卻地處市郊,一路上,厲婷婷都在琢磨到底該怎麼開口。
車到了地方,厲婷婷進了那棟高級寫字樓。她直接上到廣告公司所在的樓層。
兩位前台小姐迎上來。
「我找元晟。」厲婷婷低聲說。
小姐點頭道︰「元先生已經在等您了,請跟我來。」
厲婷婷心里微微一動,她跟著前台小姐到了會客室。小姐退出去,關上了門。
厲婷婷慢慢在沙發上坐下來,會客室里很安靜,她等在那兒,忽然覺得心頭莫名酸楚。
不多時,元晟推門進來,他小心翼翼關上門,望著厲婷婷。
元晟的那種神情,似乎拿不定到底該怎麼稱呼她。
厲婷婷站起身,半晌,才道︰「……哥哥。」
這一聲「哥哥」,像是往元晟的心底擲了一塊巨石,他的臉色微微發白,眼里有淚光在閃爍。
他老了
這是厲婷婷心頭涌起的第一個概念,元晟老多了,之前她從未這麼仔細打量過自己的哥哥。上次在街頭吵架,她滿心都是怒火,對于元晟容貌的改變並未留意。
現在,再看看元晟,與她上輩子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相比,哥哥真的蒼老了很多,那並不是皮膚上有多少皺紋、臉色有多黯淡造成的衰老,元晟的臉孔,和任何一個三十多歲的男性並無分別。他的衰老,隱藏在他的氣質里,他明顯缺乏這個年齡段應有的活力,也太早的喪失了對人生的,這男人的氣場太過安靜,沉郁得像個六七十歲的老者。
但是今天,很明顯元晟有著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激動。
「……昨天子澗告訴我,你今天要過來。」元晟笑了一下,「我從一早九點就開始等。」
厲婷婷苦澀的笑起來︰「我是中午吃飯的時候溜出來的,別的時間很容易被發覺。」
「哦,那你還沒吃飯吧?」元晟趕緊道,「我去叫助理訂兩個菜,來個銀魚卷怎麼樣?你不是就愛吃這個麼?」
厲婷婷慌忙阻攔︰「不用了,時間來不及,我還得在上班前趕回公司。」
「哦……」元晟的神色有些失望,旋即他又想起來,「等一下。」
他去旁邊冰箱前,拉開門,從里面拿出一個紫色的大肚玻璃瓶,又找了杯子放在厲婷婷面前。
「今天早上送來的新鮮葡萄汁。」元晟笑道,「記得你從前總愛吃葡萄。」
厲婷婷在心底嘆了口氣,哥哥還在把她當成小女孩。
元晟倒了杯葡萄汁,遞給厲婷婷。她接了,小聲說︰「謝謝。」
喝了一口果子,厲婷婷放下杯子,抬頭看了看元晟︰「哥哥,你要回楚州了?」
元晟點了點頭︰「明天就動身。今天來公司最後收拾一下,我原本請了長假——不過估計不會再回來了。」
「子澗哥哥和你一塊兒走?」
元晟搖頭︰「他暫時不回去。」
厲婷婷沉默,秦子澗繼續留在這兒,當然還會持續的殺人。
兄妹倆那麼多年沒見面,此刻見了面,寒暄完了,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子澗說,你有事情找我?」元晟終于說。
厲婷婷回過神來,點了點頭︰「有件事情希望哥哥幫忙。」
「是什麼事?」
「哥哥听說過姜月湄這個人麼?是蓄雪樓的名ji。」
「我知道這個人,昨天子澗也和我提過。」元晟疑惑地說,「她死了很多年了,你怎麼會想起她來?」
「我問了子澗哥哥,他和我說,姜月湄可能留下了一些遺作。」厲婷婷說,「我想要她的遺作。但是原因,請哥哥不要問我。」
元晟看著她,點了點頭︰「明白了。」
「不拘是什麼,畫作也好,寫的字也好,繡的手帕都可以的。」厲婷婷說,「只要是姜月湄的東西就行。」
元晟想了想︰「我有一個熟人,好像有這方面的渠道。」
「那就太好了。」厲婷婷趕緊道,「只要能拿到她的東西,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厲婷婷這話一說,元晟就震驚了。
「雖然我不該問為什麼,可是縈玉,這個人的遺作,對你而言真的就這麼重要麼?」
厲婷婷鄭重點了點頭︰「是。對我非常重要。哥哥,你幫我弄一幅她的遺作,哪怕一幅都好。只要你幫了我這個忙,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人家開價多少都沒關系,我會把錢給你的。」
元晟這是真的吃驚了。
「哪怕……哪怕你叫我回去,回楚州,我也可以答應。」厲婷婷的聲音發抖,「總之,只要弄到手,不管哥哥你提什麼要求,我都同意。」
久久凝視著妹妹的眼楮,然後,元晟搖了搖頭︰「我想明白了,我不會讓你回楚州去的。」
厲婷婷的眼淚漫了上來。
「我不會再把你拖回到從前去。」元晟努力笑了笑,「我甚至都不希望你再想起自己姓元。最好你永遠也別和這一切再攪在一起。這條路,我一個人走就足夠了。」
厲婷婷一低頭,兩串淚水落了下來。
元晟把厲婷婷送出公司,臨別時他對妹妹說,他一回到那邊就著手辦這件事,一旦東西得了手,他會讓秦子澗通知她。
回單位的路上,厲婷婷想,元晟沒有追問緣由就答應了她,也許是因為,他心中仍然對她存有愧疚。
她有些後悔,剛才為什麼不直接和哥哥說,自己已經原諒他了呢?
這次分別之後,恐怕倆人再也沒機會見面了。
想到這兒,厲婷婷無限悵惋,她抬起頭,望著窗外忙碌的車流,忽覺自己這短暫的人生承載了太多太多東西,已經不堪回首了。
去見元晟的事情,好像一直沒人發覺,沒人問過她。厲婷婷自己稍稍放下心來,想起托付給元晟的事情,厲婷婷也弄不懂自己的心態。盡管秘密揭穿,她和姜嘯之也依然算不上是「一伙的」,恐怕姜嘯之打心眼里不願意和她「一伙」。他恨她父親,對她,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好感。
她是想做點補償麼?她父親害了姜嘯之一家,雖然這事兒與她無關,但厲婷婷總覺得,自己沒法袖手旁觀。
她想做點什麼,做點什麼都好。哪怕是白費勁的努力。
她總忘不了那天在車里,姜嘯之那淡漠的神情。厲婷婷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為何如此︰他覺得自己活著就是虧欠,對不起那些死去的人,更對不起姜月湄。厲婷婷也有過那種「不如死去得好」的感受。
這讓厲婷婷愈發覺得,她必須做點什麼。
忽忽一個多月過去,那天在上著班,厲婷婷听見手機有短信進來,她扔開鼠標,拿過手機一看,是個陌生手機號。
短信內容如下︰得姜月湄手繪絹本團扇一把。
厲婷婷的心,像被子彈擊中了
她握著手機再三看那條短信,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厲婷婷剛想按照號碼回撥過去,卻又想起這麼做並不安全。
她抬起頭,朝對面同事喂了一聲︰「手機借一下。」
同事抬起頭,莫名其妙道︰「干嘛?」
「打個電話,我的按鍵出問題了,明天得去修。」厲婷婷說,「親戚家有點事兒。」
同事沒再問,把手機遞過去。
厲婷婷把號碼打過去,過了一會兒,秦子澗接了。
「縈玉?」
「是我。」厲婷婷忍住激動,「東西……拿到了?」
「還未。」秦子澗說,「昨天有人過來,帶了消息給我,最近王爺就要去華胤,順便去物主那兒取這把團扇。過一兩個禮拜,我再去幫你拿。」
「是哪兒弄來的?真的是她的麼?」
「真是她的。王爺有個熟人,二十年前就在蓄雪樓里謀生。」
厲婷婷一怔
在蓄雪樓里謀生?那豈不是……豈不是個娼ji?元晟怎麼會認識娼ji的?
厲婷婷想問秦子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她忽然又想,就算元晟與娼ji有糾葛,她又能怎麼過問呢?難道她還要用道義來譴責自己的哥哥不成?在現代社會生活了這麼多年,她怎麼還守著幾千年前的古板性觀念?
厲婷婷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把話咽了回去。
「……當年姜月湄出事,她撿了一些遺物收藏在身邊。」秦子澗停了停,又道,「其它的都是女人的物什,對方覺得不大好拿出來,不過這把團扇送人倒是無妨。」
「那太好了。」厲婷婷說著,心里卻是一酸,竟然還有人記得姜月湄竟然……還有人收撿著她的遺物懷念她。
一個念頭突然闖進厲婷婷的心扉
「那我過去拿,好不好?」她說。
秦子澗一怔︰「你過去?」
「嗯,我自己過去拿。你告訴我到哪兒去找我哥哥,」厲婷婷說,「我……想再見見他。」
秦子澗在那邊,明顯沉吟了片刻,然後,他才道︰「好吧。我這邊準備好了,再告訴你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