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作者 ︰ 樓笙笙

從厲婷婷住的那一棟居民樓出來,姜嘯之沒有出小區,卻徑自進了對面的一棟樓。他上到五樓左手,拿鑰匙打開門。客廳里有兩個男人,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見他進來,慌忙都站起身。

「大人」

姜嘯之沖他們一擺手︰「沒事。」

他直接進客廳,一直走到內陽台,拉開窗簾看了看。

原來對面,正是厲婷婷住的那間屋子。

這是某個材料廠的舊廠舍,每棟房子之間的距離不算遠,如果燈火通明的話,站在這個角度,姜嘯之甚至能看見厲婷婷飯桌上放著的方便面牌子。

他身後,游麟惴惴問︰「大人,皇後她沒事吧?」

「沒事。」姜嘯之拉上窗簾,轉過身來,「我過去的時候,她正抓了一瓶朗姆酒下安眠藥。」

「啊?」

姜嘯之笑了笑︰「她解釋說她模錯了瓶子,是想拿水喝的。」

游麟這才松了口氣。

「我看她白天從醫院拿了一包藥出來,就擔心會出事。」說話的是游麟的兄弟游迅。

姜嘯之搖搖頭︰「皇後應該沒那麼脆弱。真要想尋死,她早就成功了。」

他抬頭看看牆上的鐘,快十一點了。

「你們去睡吧,今晚我來守著。」

「是。」

等游氏兄弟進了臥室,姜嘯之獨自在客廳沙發里坐下來。

電視正在播放相親節目,二號男嘉賓的燈已經滅得只剩了一盞,他的表情緊張難看,卻又想強撐著面子,不肯崩潰。

姜嘯之不由覺得好笑,游迅年齡不大,就喜歡看這些亂七八糟的綜藝,尤其是這檔相親節目,幾乎每周必追。游麟還開玩笑說,哪天他給兄弟報個名,讓游迅也上節目亮亮相,看看到底有多少女孩願意跟他。

會有女孩兒願意跟著游迅麼?這一點,姜嘯之拿不準。人家女孩兒說的那些話,他听得懂麼?他懂什麼叫「自我的共鳴」、「精神的和諧」麼?

而且到時候,人家若問游迅何處就職、薪水幾何,他又該怎麼回答呢?

難道讓他說,他在錦衣衛就職,為武職四品、千戶統領,月俸三十石……真要說實話,那些燈得撲哧撲哧、統統熄滅了吧?

姜嘯之想到這兒,暗自笑起來。

又看了一會兒屏幕,確定那位可憐的二號嘉賓翻身無望,姜嘯之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機,站起身來,走到內陽台窗前。

他挑開窗簾,往對面望了望,厲婷婷的房間沒有開燈,毫無動靜。

這種日常監視,當然沒可能24小時不錯眼的盯著,好在這個詭異的世界里,有一種東西叫做「網絡」,無論厲婷婷逃去何方,只要她想活著,就必須利用這個「網絡」,而只要她一用到網絡,就好像昆蟲觸到了蛛絲,必定會被發覺。

所以姜嘯之覺得,這個所謂的「網絡」,還真是鐵打鋼織的天羅地網呢。

如果當年他也身處這樣的羅網里,恐怕早就死了,更無可能逃出生天。想到這兒,姜嘯之不由伸手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玉麒麟,麒麟模樣十分獨特,玉石通體秋葵黃沁,後半身滿紅侵蝕,小東西昂首前視,微微張口,露出牙齒,仰頭挺胸,神氣得厲害。

玉是好玉,黯淡的夜色下,也一樣流光溢彩,熠熠奪目。

姜嘯之微微嘆了口氣,把玉麒麟塞回到懷中。他抬頭又看了看對面黑洞洞的房間,然後放下了窗簾。

剛才,雖然是在混亂中,姜嘯之也瞧見了厲婷婷一臉的汗水。

她做噩夢了麼?他不由想,是因為白天見到了自己的兄長?

他之前本不打算和她多說什麼,只是那一瞥之下,覺得這女人憔悴得可怕,面色蠟黃,滿臉是汗,像受了猛烈驚嚇的小動物。姜嘯之不由動了些惻隱之心,才對她說了那番不回楚州的勸解。

和他的主君一樣,姜嘯之從未把厲婷婷當做一個單獨的現代人來看,他只認定,她就是之前下獄自盡的皇後,元縈玉。

而姜嘯之本身對這個女人,是打心眼里不喜歡的,因為一見面,她就讓他險些下不來台。

明禎三年秋天,延軍攻破華胤。

當時,姜嘯之的馳龍軍是先遣部隊,也是第一批攻進華胤皇都的軍隊,雖然之前天子下過禁令,禁止士兵傷害禁宮女性的性命,但是攻城掠地的快感依然像野火般迅速蔓延,燃燒著闖進皇宮的每一個士兵。

天子是說過,禁止害性命,可是不害性命之外,也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這些被勝利的狂喜給沖昏頭腦的年輕將士們,高聲叫喊著,虎豹一樣沖進他們夢寐以求的宮殿里,他們拿刀亂砍那些名貴的陳設,潔白的玉石欄桿濺上了污血,雕花的玉瓶被推翻、跌倒在地上,銅鏡被摔碎,紫檀木的架子給砍成兩半,高大的帷幔也被惡意扯落,金子一樣的流蘇淌了一地,龐大的宮殿里,呼嘯之聲此起彼伏,每個人的臉上,都像吃了藥一樣癲狂興奮。

姜嘯之身處這群激動的屬下之中,卻意外的毫無興奮之感。按理說,今日應該是他最興奮的時刻,甚至不客氣地說,以私人角度而言,他比周圍這些人,更加有理由興奮雀躍。

然而他卻絲毫感覺不到興奮。

十九歲的姜嘯之,默默無言望著眼前的凌亂破敗,心頭涌起一股索然之感。

和他曾經日日夜夜期盼著的結局,完全不一樣。

正發愣著,身邊下屬上前來報︰「將軍,前面清明殿里,出了人命。」

「什麼?」姜嘯之一怔。

「一名小卒被殺。殺人凶手是……」上報之人頓了一下,「是一個小宮女。」

「什麼」姜嘯之更吃驚,「宮女怎麼會殺人的?」

難怪他覺得不可思議,別說宮女不應該會殺人,就算這深宮里的女性真能殺人,也不可能殺了姜嘯之手下的士兵——馳龍軍是六軍之中最為出色的部隊,里面的人選都是以一當十的角色,哪怕是一個普通士兵,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被人取了性命

「還有,將軍,陛下已經趕到……」

姜嘯之打斷他,提劍飛奔出去︰「我去看看」

他走了兩步,又停住,轉頭︰「對了,發現景安帝的蹤跡沒?」

那人頓了一下︰「發現了。」

「在哪里?」姜嘯之略有點吃驚,他沒想到景安帝竟沒能逃出去。

那人一低頭︰「就在前面清明殿內——已懸梁自盡。」

像猛然遭了一錘,姜嘯之久久無語,半晌,才低聲道︰「我先過去看看。」

到了清明殿,首先闖入姜嘯之眼簾的,是殿梁上高懸的尸體……

那人披散著頭發,似乎表示自己九泉之下無顏面對列祖列宗,所以姜嘯之看不清他的臉,卻只看見死者一身雪白孝服,下擺濺滿了點點鮮血。

再一看,一具尸體被砍落頭顱,就橫在景安帝腳下,另一具,則被砍得七零八落,仔細辨認一下衣飾,的確是他的馳龍軍士兵。

姜嘯之怒氣往上撞,正要尋覓殺人凶手,卻听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縈玉?你有沒有傷著哪兒?」

姜嘯之一怔,這聲音是宗恪的,他再抬頭一看,正解開戰袍往一個小宮女身上披的那人,不就是皇帝麼

姜嘯之慌了神,趕緊躬身下拜︰「陛下……」

宗恪看了他一眼,沒理會,又繼續安慰那個呆若木雞的少女︰「縈玉,你別怕,沒人再敢傷害你了。」

宗恪這溫柔的語氣,讓姜嘯之暗自吃驚,天子在他們面前,嗓音一向清冷無感情,只有私下交談時,才會流露出一些尋常的溫和,他還從來沒听過宗恪用這麼溫柔的聲音和誰說過話。

縈玉?……

姜嘯之的腦子打了個閃,他想起來了

景安帝最愛的小女兒,嘉泰公主,名字就叫元縈玉

想到這兒,他大著膽子微微抬起頭來,打量了一下那個衣不遮體、滿身是血的少女。

她身上很髒,有血跡,頭發披散著,上面沾染了嘔吐物,衣服都被劃破了,胳膊露出了一大截,少女的神情也很呆滯,眼楮空洞,僵硬不堪,活像個木偶。

「……爹爹死了,爹爹死了。」她喃喃道,聲音機械,就好像腦子壞掉了,只會重復這一句話。

「別想了,別去看。」宗恪緊緊抱住她,「縈玉,先去睡一會兒,好麼?」

女孩像是全未听見,嘴里還在嘟囔︰「爹爹死了,爹爹死了。」

宗恪嘆了口氣,他轉頭看向旁邊跪著的一排小宮人︰「青菡?青菡在這兒麼?」

其中一個比嘉泰公主更年幼的女孩兒,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奴……奴婢在。」

這個叫青菡的女孩兒,早嚇得面色蠟黃,滿臉是淚,身上篩糠一樣的抖。

宗恪看看她,卻微微一笑︰「好些年不見了。青菡,你不記得我了麼?你還幫你們公主給我送過芙蓉糕的。」

本來就被眼前這一切嚇得不輕,猛然提起往事,那小宮女顯得全不知所措。

見她這樣,宗恪輕輕嘆息︰「你來幫我一把,把公主扶下去,換身衣裳洗洗臉,讓她睡一會兒。等會兒我會叫大夫去看她。」

青菡這才醒悟,趕緊拉了旁邊同伴,幾人一同上前扶住元縈玉,攙著她往里面去。

等女眷們都退下了,宗恪這才轉過身來,他看了一眼階下橫著的兩具尸首。

「是朕動的手。」他說,「當時嘉泰公主受其侮辱……」

年輕的天子話沒說完,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姜嘯之恍然大悟。

殿內氣氛異常尷尬,幾名原本在路上叫囂著嚴懲凶手的馳龍軍帶兵官,都拿眼楮看著姜嘯之。剛一進宮,天子就無端懲罰小卒,這簡直是給馳龍軍的主帥出了大難題。

姜嘯之在心里輕輕喟嘆,他恭敬跪下來,道︰「是臣約束部下不嚴,以致他們放肆犯上,還請陛下處罰臣。」

雖然沒有抬起頭來,但姜嘯之很明顯感覺到,面前的少年松了口氣。

「此事以後再說,你們先下去吧。」

「是。」

姜嘯之微微直起腰,示意手下幾個帶兵官一同退下。轉身時,他的眼角瞥見了懸梁之人,那一襲污髒的孝袍……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他心中索然無味地想,曾經姜嘯之以為,自己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利刃捅入此人的胸膛。夜復一夜,那種渴望攪擾得他寢食難安。然而這一刻終究到來了,姜嘯之卻既不高興,也不滿足,更沒有了操起利刃捅向這具尸體的。

他只感覺到一股淡淡的空洞和失落。

原來,復仇就是這個滋味啊。

兩個月之後,那個親手斬殺了一名馳龍軍士兵的少女,元縈玉,被天子立為皇後。當新皇後于大典之上,出現在群臣的面前時,姜嘯之在遙遠的台階之下,靜靜注視著那華麗衣裝裹著的人,她那張美麗的臉。

她的表情依舊很僵硬,比那天剛剛殺了人的樣子,好不了多少,雖然行為舉止,全部遵守著典禮的規定,但少女的一舉一動,都顯得無比僵硬,零落的、缺乏支撐的瘦削身材,令人想起接榫好四肢的木頭玩具。

也許,這就是天子的新玩具吧?姜嘯之心里不由想。

但即便如此,他也絲毫不同情她。

他不喜歡這個少女,不僅僅是因為,她殺了他手下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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