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沖轉頭一看，果然是那少年金澤，瘦瘦高高的，手里捏著一張黃紙，正低著頭往這邊走，不知是在想什麼心事，還是天生遲鈍，竟到了此刻還沒發現小魚和楊沖兄妹。
他為什麼從山上下來？可是去過那避暑山莊？難道是里頭有人病了，請程漢儒師徒過去看病？
這是小魚的第一反應。
她記得楊沖曾經找金澤檢驗過那勺子上的藥，想來兩人該是熟識的，便想著讓楊沖過去問問，誰知她要說還沒說，楊沖便轉頭跟她說了一句「听我的，少說話」，便揚聲跟金澤打招呼︰「前面可是金澤？」
那金澤似乎沒想到在這兒還能遇上什麼人，肩膀微微一抖，像是嚇了一跳，抬頭看見楊沖和小魚，先是一愣，隨後才認出楊沖來，立刻快走幾步過來跟楊沖打招呼︰「楊少爺？您怎麼也到這兒來了？還做這般打扮？」
這還是小魚第一次听金澤說話，聲音跟他的外形極不匹配，略略有些沙啞，像是煙酒過量後遺癥似的。
楊沖倒是听慣了的，並不覺得怎樣，只是把自己肩上那背簍卸下來放在腳下︰「我爹跟這山上的人買過一些種苗，所以上來過幾次，那回跟我說，這山上有不少好藥材，想考考我是不是認識，便讓我有空上來每樣采一點給他看看。這不，我來了半日才采了這麼一點，你幫我看看，可采錯了沒有？」
金澤有些奇怪︰「原來令尊大人也是懂藥的？」
「見笑，見笑，我爹是種藥材的，多少認識幾樣。」楊沖隨意應付了一句，便仍舊催金澤快幫自己看，「你快幫我瞧瞧，免得我采錯了，回家了我爹罵我。」
金澤見他不願細說，也不好深問，便只上前看那背簍，並蹲下來一樣一樣的小心翻看︰「都對，都對，沒想到楊少爺不但學業出眾，還認得這許多草藥，失敬，失敬！」
小魚越听越覺得這金澤奇怪——當時在楊府，自個兒只不過看了他一眼，他就厭惡的撇開眼去，怎麼跟楊沖倒這般客套？難道自己就那麼面目可憎？
楊沖不知道小魚的心思，只專心跟金澤互相寒暄了一番，才復又背起背簍，狀似隨意的問道︰「你怎麼從這山上下來？手里這是什麼？」
金澤手腕一抖︰「這是藥方。閑悅山莊里的人病了，請我師傅上去出診，師傅便開了藥方，讓我先回藥鋪揀藥，再給他們送回去，師傅自己就先去別家了。」
「那叫閑悅山莊？」楊沖做出一副好奇的樣子，「是誰病了？我還跟我爹去過一回，走的後門，沒見過額匾，也沒見著幾個里頭的人。」
「那莊子大得很，听師傅說，只怕抵得上大半個梧桐鎮了——我跟師傅去了就低著頭走，人家領咱們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所以，我也沒見著那額匾，也沒見著幾個人。」金澤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所說的信息並沒有實質性的，除了那山莊的名字，和一句梧桐鎮上的人都知道的「那莊子大得很」之類的介紹。
楊沖顯然沒法再問得太細了，否則，怕是會讓他引起懷疑。
所以，他只能轉頭瞥了一眼小魚，暗示小魚跟自己輪番上陣。
小魚知道，自己不是什麼楊家少爺，跟金澤實際上也不認識，就算自己問錯了話，也頂多被楊沖假裝批評一下，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損失。
所以，她迅速分析了什麼樣的話題可以吸引金澤，然後迅速開口︰「你那藥方，能給我瞧瞧嗎？。」
金澤顯然沒想到小魚也會說話，听她清清脆脆的問自己，立刻轉頭去瞧，見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頭，眉清目秀，目光清澈，雖然臉上髒髒的，不小心露出來的那一小節脖子卻白女敕女敕的，被樹枝縫隙里透過來的陽光一照，竟散發著一層瑩瑩的光氳。
楊沖不等金澤發問，連忙假意攔著小魚︰「沒規矩！人家的藥方可是隨意能給你看的？」
小魚縮了縮身子，嘟起嘴巴，顯得頗為委屈︰「我正在看外祖父自撰的醫書，有了些心得，想看看自個兒是不是能憑著藥方猜出別人的病癥嘛！」
金澤听到「外祖父自撰的醫書」這幾個字，眼楮立刻亮了一亮，連忙攔住正要繼續批評小魚的楊沖，大大方方的把那藥方給小魚遞過去︰「沒事兒，只是些無足輕重的小毛病，看看無妨。」
楊沖還要攔，小魚那邊已經飛速的搶了過去，躲在一邊壞笑著一邊低頭看那藥方，見果然是最常見的桂枝湯，便笑嘻嘻的對金澤說道︰「果然只是小癥候，想來只是發熱怕冷，頭疼微汗，並沒有什麼別的毛病。」
金澤點頭微笑︰「正是如此。」那笑容好看得像是微微綻放的素心蘭。
小魚的心跳快了半拍，連忙做出鬼臉掩飾︰「不但如此，我還知道這桂枝湯的服用方法︰需在熬藥的砂鍋里加七升井水，文火慢熬，同時在另一只鍋里熬些稀粥，等桂枝湯熬得只剩三升了，再撇去上面的浮渣，倒進碗里晾涼了，先服一升，再喝光熱粥……」
金澤似乎第一次听到這種說法，忍不住問小魚︰「喝藥就喝藥，為什麼還要喝到一半去飲熱粥？」
小魚見他果然不懂，知道自己甩出去的魚餌已經吸引了金澤的注意，便更加認真的解釋道︰「桂枝湯這個方子養正力大，發汗卻是力弱的，所以需借著這熱粥幫助發汗，胃出中焦，鼓舞胃陽，也好祛除風邪。」
金澤細細品了一回，覺得小魚說得頗為在理，便認真的凝眉點頭︰「那剩下的兩升呢？」
「剩下的兩升先不要喝，需蒙被小睡一個時辰，以醒來時全身都出了一層細細的汗最為適宜——這就要求被子不能太厚，免得流汗太多，傷了正氣——醒來後若一直有汗，剩下的便不要再服了，只要繼續讓汗出透這病就好了。有的人為了不浪費，剩下的也一並都喝了，反倒傷了正氣。」
「若睡醒後沒有出汗呢？」金澤此刻完全沒了第一次見小魚時的傲嬌和方才跟楊沖說話時的客套，態度認真得像是一個沉浸在學術討論中的書呆子，好像這天地間此刻只有小魚一人，周遭的一切都不理不睬了。
「如果沒出汗，那就要馬上服用第二道藥，同方才第一道一樣，服藥後一個時辰之內還不出汗，立即便服第三道，不要拖延。」
金澤嚇了一跳︰「那豈不是三個時辰連服三道？會不會太過著急？」
「汗不厭早，這樣的癥候必須盡早發汗，否則邪風入體，就會像疾風驟雨一般快速，一旦侵入筋脈甚至五髒六腑，醫治起來就會特別麻煩，必須在風邪尚處于基表皮毛時便以雷霆之勢將其祛除，才能一舉奏效！」
金澤定定的看著小魚，眼底的光亮明了又暗，暗了又亮，卻半晌都不曾說話。
楊沖心里有些沒底，正想著若小魚說錯了該如何原場，便听金澤怔然說道︰「若遭風邪之毒噬體，需一鼓作氣養正助陽，力衰而復，力竭而季，勢若雷霆，驅之于表，免于邪毒入體，攻城略地，戰功不復矣……」
小魚轉頭看了看正在偷笑的楊沖，不由自主的大大的咽了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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