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夫人吃痛，臉上卻神色不變，她微微的笑，兩手也緊緊抱住了慕文晴，縴柔如湘竹筆桿的手指輕輕地拍，嘴里哄著道︰「兒呀，回來就好，寺中清苦得很，可是吃了很多苦？」
慕文晴埋頭在燕夫人身前，淚水已經漸漸浸透燕夫人白色里衫，只不住點頭。
這一年，我逆天而來，只為這一刻能和您緊緊相擁。
隔世，幸福在手。
不能，我絕對不讓它從我指尖輕易溜走！
慕文晴眼淚慢慢止住，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母親，和記憶中的母親細細的對比。
燕夫人如今也不過二十三四，因著生病的原因，臉色萎黃，發絲散亂，倭墮髻垂落，額間花鈿如梅，顴骨也略有突出，眼窩有些陷落，五官卻清麗無比，神情間淡然而端莊，是個美人胚子。只不過在這個楊家人受寵頗深，以胖為美的時代，此時的燕夫人就顯得過于瘦弱。
但好歹也比留存在慕文晴記憶中最後的形象好得多了，慕文晴在寺中住了十日，回來的時候，燕夫人已經病入膏肓，都沒來得及和慕文晴說話，只強睜著一雙擔憂而充滿愛意的眼瞅著她，慢慢而永遠的闔上。
「阿郎！」門外傳來玉香嬌柔的聲音。聲音雖小，落在幾個人的耳中，卻無異于驚天闢地。
「咳咳！」幾聲似乎帶著點怒意的咳嗽響起。
燕夫人神色微微一變，慕文晴緩緩回頭，眼中溫度漸漸冷卻。
一個青年男子穿著一身墨綠色錦衣，正站在門口處有些惱火看著慕文晴和燕夫人。身後的玉香正殷勤掀著門簾，猩紅色的門簾一角落在男子的頭頂，與頭頂那方扁平狀的青色襆頭相映成趣。
這男子二十七八歲模樣，五官有些柔和，可見一股子斯文勁兒。可此時此刻的神情卻與外貌不相屬。
慕文晴冷冷看著他，怎麼也無法把慕仁這個斯斯文文的模樣和十年後那留著一小撮胡須的形象聯系起來。
一向有些膽小的慕文晴竟然直盯盯看著他，也不行禮。這些變化讓慕仁一瞬間沒反應過來。
而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慕文晴竟然扭過了頭去，又不聲不響跪在了燕夫人身前。
「大師說過你和你娘八字沖突，你竟然罔顧你娘的安危跑了回來，你怎麼這般不孝順，耍小性子！」慕仁聲音嚴厲，大步進門，袖子一揮，正掀起了開叉衣袍的一角，露出里面的烏皮靴。
身後的玉香盯著他痴迷了一般。
燕夫人拍拍慕文晴的手，有些擔憂他嚇到了慕文晴，輕柔道︰「晴兒，怎不和你父親打招呼？」
慕文晴緩緩站起身，看著大步前來的慕仁，文質彬彬，卻又不失灑月兌模樣，腦海中卻不合時宜的回響起了幾句話︰
「二娘子，鑰匙呢？讓我看看，別掉了！」
「二娘子，鑰匙讓你庶母給你保管，等你成親的時候，這些就是你的嫁妝，我一定給你辦得風風光光，十里紅妝，羨煞旁人！」
「二娘子，你有許多釵子，這一支就給你阿姊戴戴……」
慕文晴微微低頭掩飾情緒，輕輕喚了聲︰「父親大人。」臉上的表情漸趨平靜。
慕文晴低眉斂首的模樣讓慕仁心情稍稍好轉，適才感覺被挑釁的家長威嚴重新掌控，他的語氣也和緩少許。
「二娘子，你怎不听話，自己一個人跑回來，要是途中有個好歹，可怎麼是好？這不是更讓你娘操心。況且你沒有支會大師，寺中不見你，只怕又要忙亂一番。」
慕文晴低頭不語，余光瞟到了巧香拿著兩個竹篾子編成的藤球，手腳不安站在慕仁身後。
她聲如蚊蚋道︰「父親大人，寺中，寺中一點意思都沒有，沒有人陪我玩，也沒有人陪我說話……」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兩個藤球之上，就再也不能挪開。
慕仁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兩個粗糙的藤球，頓時氣道︰「二娘子，你也不小了，怎麼還是這樣不懂事？」
慕文晴害怕地縮了縮頭，燕夫人已經忍不住了，她掙扎要起來，蘭香趕緊去扶。燕夫人抬起頭，用微弱卻堅定的聲音道︰「郎君，不要把晴兒再送去寺中！我要她在我身邊！」
一向婉約听話的燕夫人竟然違逆了他的意思，這讓慕仁有一瞬間的惱火。
不過他很快就掩飾下來，到了燕夫人身前，眼中露出一抹狀似溫柔的微笑︰「燕娘，你現在身體不好，不要說這麼多，听大師的，你一定會好起來！」
燕夫人搖搖頭，又要說話，慕仁卻已經把手指輕柔覆在了她的唇上，溫和道︰「燕娘，現在你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什麼都等到你身體好了才說。」
燕夫人眼中流露一絲感動，有一瞬間的猶豫，不過轉眼她還是伸出手拉住了慕仁的手，道︰「郎君，晴兒一個人在寺中，我著實不放心，心中不安寧，也無法安心養病。」
慕仁眼中積蓄陰霾之色，他站起身，沉吟片刻，還是道︰「二娘子是一定要回寺中的，這樣好了，讓巧香陪著她一起去。到時候和大師說說，看看能否通融。」
慕文晴雙手緊緊捏在了一起，股指間發白，如突兀嶙峋的怪石，桀驁不馴卻又小心謹慎的展露。她縱然不是很明確為什麼慕仁一定要把自己送走，但是一切都是為了燕夫人身體好這個理由，她是死也不會相信，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七日後娘還是回天無力。
況且，隔世而來的她已經對娘的死因明了了大半，只是不清楚這事情之中，到底有沒有慕仁的參與。
邵娘子、月娘，你們兩母女對我們兩母女的賬，我定然會一點點討回來！
慕文晴低著頭不看慕仁，只用稚女敕的聲音輕輕道︰「父親大人，我不要回去。我想娘，不要離開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