楣神與福 第十五章 離魂

作者 ︰ 決明

第三盤棋,開始于晚膳之後,福佑落棋前,指出了要求。

「這個,你能解開嗎?」福佑指指脖上銀鎖。

瘟神一眼便知銀鎖作用,可男人最氣被問「你能不能?」,輕輕嗤聲,頷首都嫌懶。

福佑滿意了,喀地擺下棋子︰「好,那我們開始。」

一旦福佑存心要贏,她便能輕易做到,梅無盡口中所謂「天分」,太過輕描淡寫,嚴格算起來——福佑妥妥是棋藝天才。

她憑靠實力,替自己贏得第三次獎賞。

銀鎖被震斷之際,頸上早已習慣的重量突然離身,難免有些不適應,寧空的,福佑探手模脖,上頭只剩下一塊平安扣,暖暖貼躺胸口。

「我還以為,我魂魄會咻的一聲,和泥軀分開……」她都做好心理準備了,沒料到人仍穩穩站在原地,雙手收緊又放松,雙腿跳了跳,沒有任何不適。

「若真如此,霉神未免太不濟事,銀鎖不過是輔助,他原本的術力已經幫你身魂相融。」

福佑馬上擺妥第四盤棋,眨動渾圓眸子,問他︰「你會不會抽魂之術?」

男人最厭惡的第二句話——你會不會。

翎花突然覺得,她家師尊兼男人,很禁不起激呀……

毫無意外的四連敗,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幫福佑這種忙,真的沒關系嗎?」翎花心里忐忑,又不舍,明知福佑一步步在做的事,是將她自己推上魂飛魄散,身為朋友絕對該阻止。

夜里,在床上輾轉反側,翎花知道枕畔的他同樣未睡,低著聲問。

「她自己的選擇,與我們無關。」他撈她入懷,清冷語氣由她頭頂飄下。

「……她若離魂,會變成怎麼樣?」

「散盡後,連渣也不存。」

「我要不要勸她……」話語遭他截斷,他輕拍她後腦杓。

「該煩惱這件事的,不是你。」當然,也不會是他,浪費時間胡思亂想,不如早早睡了。

「可是……你答應她,明早就要替她抽魂……」第四盤棋的落敗代價。

「翎花,睡覺。」

「你找個理由拒絕她嘛……」

「既然了無睡意,那麼,來做些讓你更好睡的事。」

「……等、等等,福佑人就睡在外面——」

所有反駁,被狠狠吻進嘴里,再也無暇溢出……

「……」喂,听得一清二楚了,半點都不顧忌有客在場。

福佑裹纏棉被,決定暫時挪到屋外去,不擾鴛鴦床笫間嬉鬧,半個時辰後再回來。

反正她也睡不著,躺在地板只是睜眼望屋梁。

睡在左右的兩只胖白,眯開眼縫瞄她,卻沒打算跟上她,到外頭吹冷風,又各自扭頭睡了。

從孤絕岩賞月,月亮又大又圓,高懸晴空,照著她心情平和清明,無半絲掙扎,希望她最後離開這世間時,也有這般美好的夜色送她。

樹下有個秋千,是孤絕岩中,她最喜愛的一物,以前,爹替弟弟綁過一個,她瞧弟弟在秋千上笑開懷,羨慕之心滿溢,可她不允許踫,也無暇去踫,她老是有好多衣物得洗,幫家里掙些錢。

福佑坐在上頭,慢慢異,輕緩哼起曲調。

一首她兒時記憶中,模糊听過,哪個鄰家娘親哄娃兒的曲,很溫暖,很可愛,她總是受完後娘罰,挨了打後,揉著傷處掉淚,悄悄貼在牆邊,閉上眼,想象她早逝的娘也定會這樣,擁她入懷,為她哼歌。

她曾經哼給小小海雁听,他還笑她幼稚,歌聲不好,可睡不著時,又討著要她隨便唱幾句……

這一夜,她慢慢把她短暫一生、冥城受業障之苦、待在他身邊,學會認字、見識凡人無緣能經歷的諸多仙事,以及,他入凡那一世,細細回想。

好的壞的、甜的苦的、能記起的、快要遺忘的,通通反芻了一遍……

回首舊事,她竟活了那麼久,單是回憶,漫漫長夜已然輕巧過去。

月沉,日出,遠方晨靄,似極了仙宴上的霞光羹,羹的味道,明明極不出色,她卻仍舊記得。

瘟神比翎花早起,推開門扉,不意外看見窩在廊下的福佑。

兩人不互相道早,皆是安靜凝望晨曦。

「翎花若是醒來,只會礙事,不如……我們趁現在做做吧?」福佑打破沉默,提議道。

瘟神不置可否,擇期不如撞日,伸手向她,福佑遞上掌心,瘟神收攏五指,握的卻不是她的手掌,五指一緊,收勢,再使勁抽扯,福佑被猛力甩出去,僕跌在地。

踫撞之處,半分疼痛也無。

福佑起身回首,看見自己身軀軟軟癱倒廊下,動也不動了。

「你的『抽魂』也太字面上的意思了。」忍不住埋怨兩句,迅速往晨曦無法照耀的角度躲。

「『抽魂』能有什麼不字面上的意思?」他淡睨她,覺得她說了廢話。

好像也對,抽魂還能有什麼不字面上的辦法?罷了,達到目的就好,用抽的用踢的用踹的,結果一樣,便是好方法。

翎花的抽息聲,隨後傳來,奔到瘟神面前直跺腳,不滿嚷嚷︰「我還打算今天再勸勸福佑的,你怎麼手那麼快啦——」

「我沒打算听你的勸,你省省唇舌,不過來了正好,再幫我個小忙……」

福佑要翎花解下泥軀頸上的平安扣,她化為魂體,許多凡物已無法觸踫自如。

「我懷里有只小玉雀,能帶我去墳冢,我需要你替我搬墓碑、胖白貳……本來應該自己先跑一趟的,將所有事情打點好,但不想錯過你不在場的天時地利,免得多听嘮叨。」

「……」听听,這是求人的態度嗎?說到最後,還暗指她碎念!

偏偏被暗酸,翎花仍只能一件件替她辦妥。

包括隨她去了趟櫻冢,立好碑,按福佑的意思,把平安扣掛在墓碑上,也將胖白貳一塊抱去。

胖白貳在櫻花飛雨間奔跑亂跳,渾圓狗屁屁一抖一顫,乳白女乃酩似的,瞧了療愈。

翎花欲歸還小玉雀時,福佑首︰「小玉雀我用不著了,送你吧,起碼是珍貴神物,你想去市集買米買豬肉,咻一下就能到,挺方便的。」反正孤絕岩之刑,僅只瘟神,翎花不在此限,是被允許自由來去。

翎花從一踏入此地,便沉默少言,眼前景致雖美,但太孤寂了,一櫻一墳,一魂一犬,就是這里的全部……

翎花心里想說的話,福佑都知曉,也懂她正琢磨著如何再勸說她,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理由,福佑不願她多苦惱,笑笑說︰「若有空,讓小玉雀帶你過來,陪我聊聊天,順便帶塊肉給胖白貳吃,或是……我不存了,就替我把胖白貳帶回去養,或是……收回它。」這樣,也是交代完遺言。

「福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里,回孤絕岩同我們一塊……」

福佑頭,不想與她爭論這些,面癱臉強逼出笑,逕自又說︰「我那具泥軀,若我師尊有來,就交還給他,他不要,直接拖去菜圃堆肥,好歹是滌仙池泥塑的,加上我這幾十年吃得補,應該挺肥沃,哈哈。」

翎花鼻頭一酸,眼淚掉了下來,想伸手抱緊她,卻抱不住一抹幽魂。

「……回去吧,回你師尊身邊去。」福佑朝她微笑。

「我明天再來看你!」翎花哪可能拍拍**走人,留她獨自在此寂寞?打定主意以後照三餐過來陪她說說話什麼的。

福佑並不阻止,卻也不反對。

她不是真心喜歡孤寂,最後這一程,有人陷伴,總是好的。

像她那一世的最終,也是梅無盡伴著,孤單的滋味,說不害怕,自欺欺人而已。

待翎花抽抽噎噎離開後,她在墓碑旁側坐下,微微斜靠過去,仿佛依偎他臂膀間,受到呵護憐愛,她滿足合上眸,笑容牽揚,想象一切依舊如昨。

那英挺的少年,笨拙卻真心的求愛,歷歷在目,她足以憑靠這些,熬過年年等待。

櫻瓣飄飄,無風自落,一場無止境的花淚,靜靜墜跌,泣得無聲無息。

「真沒想到,梅先生是那樣壞的人,福佑在我們這兒待了不止兩日,他若心急,早該找上孤絕岩,我不信憑霉神本領,區區一個徒兒能跑得過他,可他真的連臉都不露,太壞了!」

翎花向來尊敬梅無盡,當年多賴梅無盡出手,才得以保住性命,救命之恩大如天,梅無盡宛若她再生父母——但,父母有錯,做兒女的也是要叨念幾句,不可護短呀!

她家師尊兼男人,緩緩啜茶,配一口米團子,他不喜甜,她便將米蒸熟,搗成泥,直至產生稠密狀,再揉槎成團,三顆一串,做成糖葫蘆樣式,刷些醬,擺上炭火堆烤至外皮微酥,滋味咸香,口感彈牙,他倒是能吃不少。

阻嚼完米團子,咽下,他才慢條斯理道︰「梅無盡本非善神,若『慈心』也列了個榜,他排末二,代表後頭已無其余天人可排。」妥妥穩坐榜首,倒著數的那種。

「那不等于後無來者,坐實末冠之名了!」翎花邊烤團子,給師尊的蘸了醬,給自己的則涂了糖漿,給胖白的……團身卷了薄肉片。

她多烤一些,準備等會兒給福佑和胖白貳送去。

「就是這意思。」他又咬下一顆米團子。

「……」梅先生明明看起來比她師尊和藹可親,沒想到面善心不善吶,神與人一樣,果然不能只重視臉面。

「他是那種……能笑著喂人喝毒的家伙,雖非生性暴戾嗜殺,卻也絕不是良善之輩,他不在乎旁人,輕易作到冷眼觀世的境界,心情好時願意救人,心情不好時,狠得視若無睹——」

「……所以,我算運氣好,遇到他心情不錯?」呃,自己這條小命,居然懸系霉遠一線間……還當梅無盡是賣師尊面子哩。

「當我听武羅說,他為徒兒犯殺戒,領罰入世,我很意外,梅無盡向來自私,損己之事,他不會蠢到去做。」尤其只為泄憤,還是泄別人家的憤,與他何干,夭厲所認識的梅無盡,豈會不懂?

懂,卻還是去做,其中代表之意,或許梅無盡已察覺,于是打算就此打住,抹去福佑記憶,粉飾太平,不容自己陷得更深。

翎花听畢,靜默半晌才又問︰「……梅先生心里,是有福佑在的,對吧?」

「這問題,你不妨親口問問他。」瘟神眸未揚,已知有客到來。

果不其然,下一瞬間,霉神降抵孤絕岩。

來得遲,總好過不來。

「我被少司命半路攔劫,架去收拾二十年份工作,忙到現在才來,我家徒兒多有叨擾,特來領回。」梅無盡面龐微微一笑,黑發隨他點首蕩漾,輕巧垂落肩頸胸前,如絲網滑膩,輝映著岩上明亮的陽光,而他笑顏,更勝驕日。

翎花瞧著這一景,噙笑而來的無知天人,再憶及櫻樹下的孤墳及孤魂,也不知該心疼哪個多一點……

「翎花,到屋里去。」她師尊起身,一並將她帶起,撈了胖白塞給她,往身後木屋方向推。

「咦?為什……」

「有人要發狂了,去,把自己藏好。」她師尊不讓她提問,催促她動作起來。

翎花頓時明了,眸光往旁側的福佑泥軀瞟去,福佑交代過——不需要妥善收拾,不過是泥身,沒了里頭的魂魄,與路邊隨處可見的泥土,並無差異,哪兒不佔位置,便往哪兒擱——翎花雙腳自動改走為跑,加快逃命速度。

梅無盡看見了,棄置在角落的福佑,一動也沒動,全然感受不到生息、如死一般……

震斷的銀鎖,落在一旁,與披散的黑長發交錯,半掩半視,流溢的銀色光芒,異常刺眼。

他眼眸轉沉,瞳心怒焰正熾。

「我是怎樣待你徒兒,而你,竟是這般回敬我徒兒?!」

翎花听見這聲悶雷般沉狺後,匆匆回眸,見識到翻臉如翻書的血淋實證——方才笑靨如陽的俊美神只,恍惚鏡花水月,一瞬間破碎,了無殘痕,她沒看過這樣的「梅無盡」,周身怒焰沖天,似火非火,像焰,更像冰,涌現駭人殺意,眉自淬寒冷厲,朝她師尊吼著的同時,動手與之拼搏。

翎花被瘟神掌風送入屋內,門板踫地合實,阻絕外頭揚起的戰火波及。

翎花撲跌在地,幸好胖白給她當了軟墊,跌得不重,待站穩身勢,再度奔到窗扇邊去看,夭厲與梅無盡已經開戰。

梅無盡正在氣頭上,夭厲又是不喜多嘴解釋之人,一個不听,一個不說,這場架,打得非常沉默,唯一發出慘烈聲響的,是孤絕岩上的花草樹木、飛沙走石。

梅無盡一掌擊碎半面岩壁,收勢之間,碎石隨神風飛舞,如龍蛇騰飛蠕動,再一並撲咬夭厲。

夭厲體內瘟息先前被戰斗天女吸取九成,按理來說,該是不敵盛怒中的霉神,尤其梅無盡毫不手軟,招招狠厲,實打實要與夭厲勝負。

翎花心里焦急,又不敢輕舉妄動,外頭此刻瘟霉漫天,她對前者免疫,對後者沒轍,沾染上霉息,站出去被亂石砸死都有可能。

夭厲無心戀戰,不願浪費體力在此,況且,無端遭受遷怒,這場架,打了他都覺得自己蠢!

釋出瘟息,抵御梅無盡的猛襲,梅無盡眸色轉赤,眉間冰雪凝聚,映襯眸中戾氣更熾,更甚至于以額心那處墨痣為中心,浮上大片紋路,盤踞他半截面容——

「你這樣,與入魔何異?」夭厲沉聲,格下梅無盡探至面前的手,要他看清自己模樣。

梅無盡顯然更在意另一事︰「你為何替她解鎖離魂?!你憑什麼——」

「我輸棋。」

「……」這答案,無懶可擊,理所當然得他沒法再追問下去,福佑的棋藝他知曉,若她想贏,幾乎無人能勝她。可是心頭那把火,豈能輕易滅掉,梅無盡換手再來,繼續打!

「她在哪?!」出掌之際,不忘逼問,卻又不給人喘息機會,出了狠手。

夭厲遭擊中肩胛,沉眸望向傷處,衣裳間留有霉神賞來的霉氣,也被妥妥激了怒濤,加以回擊︰「蠢話,散去的魂魄,還能在哪!」

梅無盡包怒,胸臆翻騰的忿恨,源源不絕涌出,幾乎欲與夭厲同歸于盡,打個你死我話。

孤絕岩上,瘟神與霉神之戰,驚動了天界,派下武羅察看。

「統統給我住手!」武羅震天一喝,往戰局中央一站,阻止兩神對峙,傷皰盤踞的凜容,因皺眉而猙獰兩倍不止。「你們兩只——到底有沒有弄懂自己身體里鎖著些什麼?!」

這般百無禁忌釋放,鋪天蓋地,是嫌這天上人間太過祥和安樂,不加些瘟與雹作佐料,調和調和才行嗎?!

「讓開!」梅無盡一臉「不然我連你一塊打」的狠樣。

「你一一」武羅定楮一看,被梅無盡的模樣嚇到。

又一個一腳踩偏的家伙……

「這是怎麼回事?」武羅問向狀況正常許多的夭厲,夭厲正低首,拂去身上沾染的霉息,一臉嫌惡,代他回話的人,是翎花。

她也不是回答武羅的困惑,而是沖著梅無盡吠︰「你找我師尊麻煩,根本不對,今天害福佑變成這樣,明明是你不好,是你自己讓福佑不得不選擇離開!」翎花在屋里喊。

眼見梅無盡挪形換位,直往翎花方向去,夭厲攔得更快,瞬間擋至梅無盡眼前,四掌互擊,又是一波天地動。

有師尊擋前頭,翎花沒在怕,心里替福佑憋屈,一股腦吐露出來︰「反正你也不在意身旁那人是不是福佑,她對你而言,有什麼無可取代的必需嗎?把她回憶取走,跟重新養個徒兒,有何不同?!若你只覺得有個同樣外貌的人,便是福佑,那麼她身軀你帶走!愛找哪條魂魄就找哪條魂魄塞進去,一樣就是個『李福佑』,如你所願,要多乖巧便多乖巧!」

這一回,連武羅都得站出來擋,避免甫歸神職的霉神,又一次犯殺戒!

「讓你家娃兒閉個口!」此時繼續刺激梅無盡,武羅不認為是明智之舉。

「為何?她說錯了嗎?」寵徒寵妻無極限的夭厲,依舊縱容徒妻無禮,甚至與她同一陣營,撇唇冷笑︰「自作自受之人,還敢向人討交代,最該一掌劈碎天靈,是自己。」

「……」武羅好想抹臉嘆氣,突然覺得自己面對的敵人,共有三個。

「汪汪汪汪汪——」胖白也朝梅無盡吠,誓死扞衛主子。

外加一條狗!

怎知,梅無盡突地斂去周身所有焰息,額間大片黑紋消失,徒剩眉心一點墨,騰舞的衣袂與長發,緩緩歇止,歸回原位,再無下一步攻勢,他閉眸勻氣,久久未動。

直至心緒漸平,他才問向翎花︰「她還說了什麼?」

「……那具泥軀,你若不要,直接拖去堆肥。」但要是梅無盡耙說一句「不要」,她薛翎花鄙視他一輩子!

「果真是她會說的話,肉身拿去喂虎,泥軀用以堆肥,她對自己的軀殼,總舍棄得如此干脆,毫不在乎……」梅無盡低聲淺喃。

當年的他,欣賞她的豁達,親手送她去喂飽虎崽,仍能無動于衷,可現在,他怎可能任她腐化為泥,去滋養花草?

那樣旁觀且冷淡的心,蕩然無存。

她什麼都舍得干淨,獨獨記憶,無論好壞,卻半點也不想舍。

「除此之外?」他慢慢張開眼,赤瞳緩緩恢復原有墨色,又問。

這幾日里,福佑留給梅無盡的話語,少得可憐,興許不願他為難,于是刻意不說,更或許,是無話可說,默默轉身離開。

「梅先生,福佑跟我說,梅海雁愛她,但梅無盡並不,不能拿那一世來牽累你……可是你剛剛那模樣,說你心里無她,我不相信。」失控的梅無盡、怒的梅無盡、仿佛天崩地裂的梅無盡,只因福佑,若福佑無關輕重,他何以如此?

梅無盡未答,走向福佑泥身,屈膝蹲下,無魂魄在內,泥軀缺少生息滋潤,變得死氣沉沉,臉腮無半點紅潤,十指指尖因干涸而呈現龜裂,他將她打橫抱起,偎入肩頸的臉蛋冰涼沁冷,再無鼻息輕暖拂過,這股空虛,他難以言喻,該以何為名,而胸臆間,淡淡泛過的疼,又是什麼……

他不想因情入魔,魔卻早已深植,當他站上冥城尋她的那一天起,便侵心蝕骨。

她不是他的魔,從來就不是,他的魔在心,越是貪婪,越是茁壯,越是無法饜足的心魔。

她說,梅海雁愛她,但梅無盡並不……是嗎?

梅海雁是他,梅無盡也是他,對待她的方式,哪有不同?至少他自覺,是一模一樣的,寵她、溺她、在意她,梅海雁是愛,梅無盡就不是嗎?!

梅無盡低淺一嘆,無法再深思,抱著她,離開孤絕岩。

孤絕岩發生過這等大事,翎花怎可能不急乎乎跑來向福佑報告?

將收拾殘局的工作,丟給師尊和武羅去做——整座孤絕岩被毀成那樣,憑她小小微力,說實話也幫不上忙,不如交由天人更快些——翎花抱著胖白,手握小玉雀,咻地來到櫻冢,巨細靡遺、仔仔細細,要听者如臨現場,把過程說完一整遍。

福佑不無詫異,尤其是翎花說,梅無盡半截臉孔浮現墨紋,幾乎要對她師尊痛下殺手時,她好難想象……

「最後,他什麼也沒多說,抱著你的泥軀走了。」

「……」福佑默然,腦子中,還在勾勒梅無盡當時的模樣。

她不解,他要她遺忘掉那些記憶,等同于否決過往,要一個全新空白的她,她給他成全,他為何還要震怒?

翎花提議︰「好不好,福佑,我們悄悄去看梅先生一眼,或許他抱緊你的泥軀,後悔莫及,正哭嚷著要你回來呢,就一眼,小玉雀送我們過去很快。」見情況不對,要逃也很很快。

福佑頓了頓,頭。

「為什麼不?」翎花困惑。

「我不知道……但我不覺得我師尊會那樣做。」後悔莫及?哭嚷著要她回來?她在梅無盡身邊很久,真沒見過這類軟弱情緒。

「眼見為實嘛,我那時問梅先生,說不信他心里無你,他沒有回話,像是默認……倘若,明明心心相印,卻這樣錯過了,真的好可惜。」

這一點,比起她,翎花勇敢許多,當年她師尊棄她,是她鍥而不舍,追逐上去,不願輕易與他相離,兩人才得以擁有今時相守,翎花心思很單純,相信心底那道聲音,要她不能放棄。

翎花說服了福佑兩日,給胖白貳帶食物來時,總在她耳畔叨念,福佑大抵是心煩了……或是心癢了,終于頷首同意,跟翎花走這麼一趟。

由于是悄悄地來,她選了梅無盡邊常的午憩時辰,回到這個熟悉之地。

石園依舊清寧,小徑未見枯黃落葉,藥圃的草藥青青茁壯,一切的一切,仿佛未曾變化。

她猜想,拿回了泥軀,不是擺在院里便是房里,兩處都去瞧瞧,她領在前頭,帶著翎花先往院里走,突地,一聲慵懶男嗓,透過不遠窗扇——

「福佑。」

翎花與福佑乍驚,以為被發現,兩人迅似飛兔,縮身往石山後頭躲。

「來了。」廚房匆匆閃出一道身影,走得很急,遠遠趕抵,不敢稍有怠慢。

那面容,那聲音——正是李福佑的泥軀。

「倒杯茶來。」不見男人容顏探出窗,只听熟悉的溫潤嗓音續道。

「……」翎花驚訝之後,不安地轉向福佑,可福佑神情未變,望著走遠的那個自己,眸眨也不眨,沉默得好平靜。

泥軀福佑很快折返,手里端穩茶盅,一襲淺綠色長裙滾銀絲,女敕苗那般青翠,裙擺拂過階廊,跫音輕作。

那是某一年生辰,梅無盡問她想要什麼,新衣裳是她能想到,最奢侈的東西,她在世為人時,不曾擁有過一條新衣,總是拾鄰人不要的、補丁的,在她心目中,新衣裳是最珍貴之物,弟弟新年穿著新棉襖時,看起來好精神、好開心……

所以當梅無盡開了口,淺笑對她說︰提看看,我能成全你。

而听完她的要求,他不像爹娘皺眉斥她不懂事、不會替家里省錢,反倒笑容加深,說︰這麼不貪心呀?喜歡什麼顏色呢?

她得到的,正是這件女敕如新芽的美麗衣裙。

她好喜歡,舍不得穿,記憶中只在當天穿了一次,便小心翼翼洗淨、哂暖,收妥于箱子里……

現在,穿在另一個「她」身上。

不知是否藏得不夠好,忘了密實避開日芒,福佑魂魄被曬得有些暈眩……以及刺痛。

同樣的日光,落在泥軀福佑身上,卻明亮漏耀眼,她發扎辮髻,簪上女敕色鮮花,唇邊一抹溫馴笑靨,明明與她同樣容貌,又清楚能分辨兩人不同。

她素來最不擅梳髻,自小沒太多閑功夫去細細梳理長發,總是胡亂綁綁了事,那繁復的髻型,是梅無盡好心情時招她過來,替她梳成才有的……

泥軀福佑端茶進屋,便沒再出來了。

「走吧。」

末了,福佑談淡開口,聲音還算持平。

是該走了,這就是答案。

有她沒她,有何差異?誰都可以變成「福佑」,誰都能成為他的「愛徒」。

回去的路上,翎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到打嗝,反倒是福佑安慰她,真弄不懂……被取而代之的苦主都沒哭了,關你屁事的旁觀者卻淒淒慘慘直掉淚。

「都怪我——為什麼要勸你來——早知、知道就不來了——」翎花好自責。

全是她的錯,錯在她以為梅無盡會有一些些良心,誰知道,他真把她那天的挑釁吠語——她的身軀你帶走!愛找哪條魂魄就找哪條魂魄塞進去,一樣就是個「李福佑」,如你所願,要多乖巧便多乖巧!坐實了!

「倒也還好,知道他找到人照料他起居,我就不用替他操心。」這句話,有幾分違心、幾分真心,福佑自己也不明白。

一方面,看見他日子照舊,舒心慵閑,使喚人倒茶端水,不因缺少她而不便,感覺失落;另一方面,又覺得……如此甚好。

她離開他,從來就不是想見他過得不好,那般自私的想法,她沒有。

「他仍肯將那具泥軀留在身邊,代表我的長相……順了他的眼緣吧。」至少,她還是有些可取之處。

是哭,想到她以前也曾被師尊視為替身,心里痛楚猶存,可今日,見到正主兒遭替身取代,才知道,無論正主兒或替身,都有自己獨嘗的煎熬。

「不哭,沒事兒的。」福佑被她哭到已無傷感之心,明明月兌離了泥軀,魂魄擁有流淚的本能,她卻絲毫沒有淚意。

「要哭,也得先把我送回去再哭,我繼續在這兒待下去,很快就散了……」

翎花這先發現,福佑半具身軀,在陽光下,徐徐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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