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秋去冬來，時間如同流水一般流走了，江北的秋像是一片枯萎的樹葉一樣，落到了地上，然後深深地埋進了泥土里。隨之迎來的是銀裝素裹的冬季，江北地處雨帶，所以冬季又特別濕冷，所以這里的人一進入冬天，都會早早地多添衣裳。
蝶衣將食盒掛在臂彎處，步伐急促地行走在悠然居的前庭里，邊走邊朝手心呵氣，只想快快地進入溫暖的屋內。
她是打著顫栗踏入內廂房的，沒辦法，一時緩不過來，隨手掀開珠簾，卻看到慕芊芊披散著頭發，穿著一件單薄的里衫站在窗前，雖然窗扉緊閉，她還是聚精會神地不停朝外張望，彷佛在看前庭里掉光了葉子的樹木，又或者是看已經失去鮮艷顏色的草叢，還有可能是看偶爾落在樹梢嘰嘰喳喳的鳥兒，總之就是喜歡站在窗口。
「小姐，天氣有點冷了，快點把外衫穿上。」
「不要。」慕芊芊沒有經過任何思考，立刻拒絕。
蝶衣搖搖頭，自從七八天前和姑爺鬧過之後，小姐就成了這副模樣，跟她說話就如同和小孩子對話一樣，任性得厲害。有時候她都要懷疑小姐是不是回到稚童時期了，怎麼比她這個小丫頭還幼稚，她起碼總是自覺加衣衫的。不過幸好，小姐最近都不出房門，也不會真正著涼。
「小姐，那我們先把飯吃了好嗎？」蝶衣耐住性子，又體貼地問了一句。
「不要。」慕芊芊依然果斷拒絕。
蝶衣瞬間滿臉無奈，這樣的對話還要持續多少遍才能罷休，深吸了一口氣，她走到小姐身旁，又準備用溫柔的語氣問了一遍，剛喊了一聲小姐，她便硬生生地把後面的噎了回去，蝶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楮，小姐居然……
慕芊芊蒼白著一張小臉，臉上滿是淚痕，剛才她是側對著蝶衣，所以蝶衣並沒看清楚她的面容，走進一看，才發現小姐在無聲無息間哭得梨花帶雨。
「小姐……」蝶衣喃喃道，心瞬間揪緊了，這是何苦呢。
哭得可憐兮兮，無一不是淒楚的慕芊芊轉過身來，咬著嘴唇問自己的小丫鬟，「蝶衣，我是不是很丑？」
蝶衣一愣，以為自己听錯了，這是哪里話，小姐的美貌與氣質是從小被夸到大的，有句話怎麼說來著，長得比你美的，不如你有氣質；比你有氣質的，沒有你美。慕家的小姐慕芊芊就是這樣的人。哪里來的丑字，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小姐，你要是丑，這天底下就沒有美人了。」蝶衣很認真地說，她說這句話的本意其實想逗逗小姐開心。
但是慕芊芊非但沒有笑，反而顯得更加虛弱，她輕輕地搖搖頭，曝嚅地道︰「那為什麼他到現在都不來看我？」
都那麼多天過去了，為什麼孟昱都沒來看過她一眼？他一直讓孫白過來說他生意忙，這幾天先暫住在書房。可現在都幾天了，她才不信，他是不是真的看上了紅樓里的花娘？她每一天都等在窗前，可是那個混蛋一直都沒來過，他知不知道她這幾天真的非常非常難過。
孟昱到底為什麼生氣，他為什麼不告訴她，他要是告訴她，她保證會改，以後都會乖乖听他的話，還有……原來如此。
「小姐，你要是很想姑爺的話，就去書房找他吧，這幾天少爺一直待在書房。」蝶衣雖然是局外人，年紀也小，但是這一次，她看得比誰都清，她家小姐近來渾渾噩噩，不是因為生了什麼大病，而是喜歡上了一個人，而且是非常喜歡，喜歡得要命。
慕芊芊一愣，漂亮的眸子看向蝶衣，她可以去找他嗎？想到可以這樣做，內心深處便不由自主涌出無邊的喜悅，可是她的目光又漸漸黯淡下來，她去找他的話他會不會不開心？
蝶衣看慕芊芊這副患得患失的模樣，不禁吐出一口濁氣，小姐果然默認了思念姑爺，于是她走上前，輕輕扶住小姐縴細的肩膀，靨低聲音問了她一個問題︰「小姐，你喜歡和姑爺待在一塊嗎？」
什麼意思？慕芊芊深黑的瞳孔一縮。
「我覺得姑爺非常喜歡和小姐一起，小姐過去，姑爺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一聲輕不可聞的笑自慕芊芊口中溢出，他才不會，她抽泣著搖搖頭，眼眶又紅了，「我這是怎麼了？」
「沒有什麼，小姐和姑爺是夫妻，小姐喜歡姑爺，想見姑爺，就這麼簡單。」蝶衣年紀小，知道緣由後終究是沉不住氣，她以為小姐會倔強得反駁她。
但慕芊芊並沒有反駁，一切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蝶衣這句話就像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子，落在她的心湖上，卻激起巨大的漣漪，久久不能平靜。
她喜歡孟昱嗎？是的，她是喜歡。慕芊芊顫顫巍巍地閉上眼楮，即使當初有多麼討厭那個男人看她的眼神，甚至一直都想著只要順從他就好，只要她守住自己的心就好。可一次又一次，她沒有見過比孟昱更加耐心與細心的男人，他知道她喜歡風箏，他知道她月信第一天可能會不舒服，他也知道自己對故人的思念，他還永遠知道她在哪里，明明那麼生氣她又進廚房，但也只硬生生地壓制住自己的怒火。她知道幾乎所有孟府的僕人都怕他，可只有她在他面前無所顧忌，還在心里罵他登徒子，罵他混蛋。
她知道自己的心性，強迫她的人她都不會喜歡的，但是孟昱卻讓她很早很早就喜歡上了。也許是新婚夜那天，他那麼溫柔地看著她，彷佛她是世界上最無價的寶貝。又或者是見他焦急地拉過她被燙傷的手指，用既責備又溫柔的語氣對她說︰「娘子不必做這些。」又或者是親眼看到他悄悄背過因為做風箏而被扎破的手指時，她就已經心動了。
可是，她一直在欺騙自己，因為自尊心，因為不甘心，因為……她還記得當初在雲隱寺見到他時，內心十分激烈地對他產生抵觸之情，那種強烈的情感，她只在面對孟昱時產生過。從小到大，她遇見過許多下流之徒的垂涎，可對那些人，她只有不屑，對著他時，她卻是覺得討厭。她只討厭過孟昱，相對的她也只真正喜歡過孟昱。
知道自己和宋連城有緣無份時，她只是覺得遺憾，可現在，不過是幾天沒有見到孟昱，她就已經領會到什麼叫度日如年。這種感覺實在太難受了，她為什麼要忍受。
都是因為他，孟昱想要退卻了嗎？他做夢、休想。
慕芊芊的內心燃起熊熊的火焰，她不允許他退卻，但是很快這把火又被熄滅了，她連他為什麼不理她的原因都不知道，難道是因為她不溫不火的性子終于惹惱了他，還是他真的喜歡上了花娘？不，他不會的，她咬住嘴唇。
總之，她該如何討好他呢？慕芊芊想到自己嘴笨，又只會惹惱他，也沒有那些花娘的溫柔體貼，只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忍不住想大哭一場。
可是哭了，他就會重新回到她的身邊嗎？
蝶衣在一旁默默看著自家小姐又哭又笑的模樣，心道她家小姐是真的敗在姑爺的手掌心里了吧？不過，姑爺也一樣吧，只是他為什麼都不來看小姐呢？明明之前鬧騰過後，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再大的氣也消了吧，能憋到現在可真不是她所認識的姑爺啊。
或許該想一個辦法，小姐是靠不住了，她現在除了姑爺是沒有任何想法了，還是需要她這個小丫鬟助他們一把。
「小姐，現在江北剛剛入冬，姑爺也可添件衣裳了，這樣你就有理由見他拉。」
慕芊芊心中一動，美麗的眸子眨了眨，這樣可以嗎？他會喜歡嗎，想到他會穿上她做的衣服，那種由心而生的喜悅便從周身流過。
蝶衣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的提議奏效了。于是重新溫聲開口︰「那麼小姐，我們現在可以用飯了嗎？」
悠然居外，一陣蕭颯的風吹起，地面上干枯的落葉翻滾，其中有一片調皮的葉子甚至飄到了院落之外，它跌跌撞撞前行，似乎向著某個方向不懈努力地進擊。落在孟府北面的書房，此刻里面一片安靜，唯有淺淺的呼吸聲。大俊美的男人貌似聚精會神地執筆落下一個瀟灑大字，但在收尾的時候，卻偏偏分了心，一字敗在一筆，全盤皆輸。
孟昱剛毅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修長手指的骨節在顫栗，他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把手上的筆放了下來。
恭順地站在一旁的孫白一直觀察著少爺的一舉一動，看著他放筆的動作，心里無奈道，能夠在這書房捱過七八天，也是難為他這個向來恣意，從來尊崇自己內心的少爺了。少夫人才是真正的厲害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