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嬌 第四十一章 山雨

作者 ︰ 斑之

漢初因為物資極度缺乏而頒布的禁酒令,包括禁飲禁釀。而經過文景之治的漢武帝治下的初期,國家已經富足起來了。禁酒令也就寬松起來,長安城市肆中的酒肆早就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多如恆河沙數。

漢代市肆日中為市,這一日盛夏正午的長安市肆,人潮涌動,熙熙攘攘。熱風拂面,掛得高高的酒旗隨風張揚。一家酒肆的老板娘正忙著收錢沽酒,老板正在堂內招呼前來絡繹不絕飲酒點菜的顧客。

酒肆老板是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他笑的幾乎眼楮眯成一條線,正熱情周到地站在一桌客人前介紹著自家所釀的稻酒、秫酒、黍酒、米酒。

堂西的一桌顯然是喝多了,正紛紛擾擾地議論著朝政。一個濃眉大眼的彪形大漢正皺著眉高聲說︰「這才過了幾天啊,那些為所欲為的列候宗戚又回來了,唉。」同桌的一個山羊胡的老頭*模著胡子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听說皇上都受了太皇太後的訓斥,正閉門讀書呢。」

鄰桌的一個儒雅模樣的中年人也忍不住接話道︰「唉,就是啊。郎中令、御史大夫這樣的大官都下了大牢,太皇太後一發話,這些列候宗室可不又抖起來了。」

大家說到這里,談興就淡了。都繼續就著小菜接著喝酒了,角落里不知是誰嘆息了一聲︰「听說這次就是皇上自個只怕也自身難保,太皇太後想換人呢。」

這句話就好像平靜的湖面上投進了一塊巨石,激起浪花陣陣。人群一下就熱鬧起來了,這個說到底是親孫子倒不至于如此吧,那個說皇室中誰跟誰還不是親血脈呢,當年梁王還差點登基做了皇帝呢,誰也不能說服誰。

而長安城中的諸侯府中此時又恢復了昔日的熱鬧,那些曾灰頭土臉被遣返封地的列候們喜氣洋洋地回來了,大宴賓客。前些日子指點江山的儒家學子不見蹤影,街頭傳道講學的又變成了一身仙風道骨的黃老之士。

這一日的黃昏,薄暮的落日余暉普灑在巍峨的城牆上。一輛儉樸的馬車趕在落城門前終于出了城門,一個白發老者顫顫巍巍地自馬車上下來,望著輝煌古樸的長安城駐足停望了好一會兒。終于,在童子的攙扶下上了馬車,絕塵而去。

俗話說的好,無巧不成書。這天傍晚當值的恰好正是申公進城時當值的兩個小兵,不過很可惜這兩個經常指點朝政得失,自覺英雄無用武之地的人,並沒有認出這個走的淒涼冷清的老人正是從前叫兩個中年儒士請進來的儒學泰斗申公。

天色終于暗沉下來了,點點繁星似明珠初現般在幽藍的夜空中閃閃發光。清涼殿中燈火通明,來往宮人神色恭敬低眉順耳,這份冷清與長安城中列候的欣喜熱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內殿中,靜的幾乎叫人疑心可以听見宮燈內火苗搖曳的聲音。靜謐中,阿嬌和劉徹對坐于榻上。她關切地看著一臉肅然的劉徹,伸手握住他的手。

過了良久,劉徹才從沉思中抬起頭來。他迎上阿嬌幾乎布滿水汽的眸子,勉強笑道︰「嬌嬌,我是先帝遺詔中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就算是太皇太後,也不能輕言廢之。」

阿嬌望著他熬的通紅的雙眸,心中大痛,幾乎要懷疑自己學過的歷史了。她就算是讀過一些漢武帝時期的歷史,在局面失控地如此嚴重的現在也不敢肯定今後的走向到底會如何。她早就知道以太皇太後為代表的黃老一派,終會和新政發生沖突。劉徹會就此蟄伏,她對這一切早有準備。但是,她沒有料到外祖母已經有了換帝準備。

這些天,她幾乎天天去長樂宮請見。但是,被拒之門外。就是館陶也埋怨她,這麼大的事竟瞞著誰也沒有說。阿嬌緘口不言,館陶說地口干舌燥終于明白,一向在母後和自己面前不肯表露出偏向的阿嬌不知何時已經倒向了劉徹。

也難怪母後幾乎是氣的連著幾日覺都睡不好,嫡親的孫子覺得翅膀硬了想撇開她,最為嬌寵的外孫女也死了心地幫他。

館陶和阿嬌十多年的母女,知道阿嬌的性子執拗倔強,一旦認定是不會更改的。她也漸漸惱火了,冷聲向阿嬌說︰「你就倔吧,你外祖母現在是連人都選好了。」阿嬌大驚,想要追問館陶。館陶卻不肯再置一詞,拂袖而去。

太皇太後的意思很快借著阿嬌的口傳遞到了劉徹耳中,這才有了清涼殿中的良久無言。

阿嬌的眼淚毫無征兆撲簌撲簌地落下來,大顆大顆滴落在劉徹手上。冰涼的淚水一下刺痛了劉徹,阿嬌已經慌亂地用衣袖拭淚︰「對,徹兒你說的對。你是舅舅明旨昭示天下的新君,沒有人可以廢你。哪怕,是皇祖母。」她的身形柔弱,說出來的話卻鏗鏘有力。

劉徹哽咽了一下,伸出手抱她入懷。阿嬌,因為他已經惹惱了太皇太後。此刻,他就是阿嬌的依靠。他不能軟弱,也沒有退路。只能向前,這個道理自父皇去世的那頭他就清楚地了解到了。

他知道這個皇位太皇太後既可予之,亦可奪之。各地的親王就要進京朝覲,太皇太後隨便找個什麼人都能代替你。白天母後也過清涼殿來勸他不要再顧他的舅舅還有老師了,要不惜一切地讓太皇太後真正滿意。

這個道理,他何嘗不明白呢?但是,他下不了決心。他從幼時就從心底深處不能同意父親在危難時推出自己的老師晁錯,為人君者,豈能如此?

自己想要掙開太皇太後的束縛,已經徹底惹惱了太皇太後。新政破滅後,在自己的再三維護下,太皇太後到底放過了這個年近九旬尚且算不得熟惡的申公。竇嬰是太皇太後的佷子,田蚡是自己的舅舅。這兩個人怎麼樣也沒有性命之憂,最多只是罷免回家。

但是趙綰和王臧就不一樣了,作為儒學的兩面旗幟,太皇太後一定要殺了他們以儆效尤。她希望自己來做,這樣能給天下儒生一個教訓。但是,授業恩師,他做不到。

他不是優柔寡斷的人,也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但是,他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有所為有所不能為。

東宮那邊堆積了一大堆列候順著這股風上書新政之害的奏疏,他的心緊了又緊,這一切全都壓的他幾乎喘不上氣來。然而,在人前他還是威嚴如昔,也只有在阿嬌面前他敢放松一二。

阿嬌自他懷中掙月兌,語氣堅定地說︰「我再去求見外祖母,她不可能永遠不見我。我磨她,求她,怎麼樣都行。」她不容劉徹拒絕地已經站起了身︰「徹兒,現在我們只能退,退到外祖母滿意。但這不是屈服……」

說話間,她已經起身坐到了梳妝台前。她一邊細致地描眉一邊用只有兩個人能听見的聲音說︰「徹兒,到現在我依然堅信只有你可以做成你想的那一切。而我們現在退步,就是為了以後的這一天。畢竟,我們有的是時間。」

劉徹心中大動,不可思議地看向阿嬌。他一直不願意逼阿嬌在他和祖母中間做出一個明確的選擇,但這還是第一次阿嬌說出用時間來磨祖母這種幾乎可以稱作大逆不道的話。

阿嬌卻已經收斂了話鋒,專心描眉。等到劉徹在她這番似乎另闢蹊徑的話中醒悟過神來時,她已經不在了。

這一夜,阿嬌在長樂宮殿門前跪了一個多時辰幾欲昏倒。終于,還是磨動了到底寵愛阿嬌至深的太皇太後召見。她一夜未回,劉徹也幾乎一夜未眠。清涼殿內燈火通明,他望著帳上阿嬌所繡的奇怪的貓若有所思。

而與此同時,常年不見天日幽暗潮濕的獄中迎來了一個氣質溫婉卓爾不群的中年婦人。她身披黑色斗篷,左手持明滅不定的宮燈,右手拎著一個食盒。面容隱沒不見。她一直暢通無阻地在獄卒的引領下來到了大牢深處,趙綰和王臧正披頭散發形容憔悴地坐在大牢潮濕的地面上。

早有獄卒上前打開了牢門,中年婦人緩緩走了進來。月兌下斗篷帽子,露出的臉龐叫趙綰和王臧大吃一驚。因為來人正是當今皇帝生母,當朝太後王痣。

兩人相視一眼,正欲行禮。王太後已經幽幽開口了︰「到了今時今日,不必再拘泥于禮數了。」她借著昏暗的燈光打量這兩個儒雅翩翩的儒家學士,心生不忍,柔聲道︰「你們也是老臣了,到了這般地步,是哀家和陛下對不住你們。」

趙綰和王臧唰地抬起頭,眼一下子紅了。他們兩個囁嚅著嘴唇哆嗦著,到底說不出話來。

半晌,王太後再次開口道︰「太皇太後已經露出了口風,想要另立新帝。」趙綰和王臧霍地看向太後,已經顧不得尊卑了,趙綰更是心急火燎地問︰「情況已經如此嚴重了嗎?」。

王太後踱了幾個來回,趙綰和王臧在王太後非同尋常的安靜中已經嗅到了悲傷的味道。終于,太後微微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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