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學士 第二章︰狀告天子

作者 ︰ 五花馬換酒

回到京師,李慕兒立即被押入刑部大牢,交予刑部尚書何喬新親自審問。

牢獄森森,李慕兒被綁于木樁之上,腦海中全是保護她的人因她慘死的景象。

三年來,他們如父如兄,陪著她東躲西藏,教她武功,尊她為主,為她擋風遮雨,籌謀劃策。她想起其中和她年紀相仿的小柯,時常跟在自己身邊講笑話逗她,只因他爹爹曾受過她的施藥之恩,就願意為了自己拋頭顱灑熱血,生生地沖在最前面,這過命的恩情如今怕是也報不了了。

還有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嬤嬤,此刻是不是也在這牢房之中,也許正受盡折磨,卻不肯道出她的身份,寧願以死相保。

都是她的錯,都是她不好,若不是為了幫她報仇,這些人又怎麼會死?如今大仇未報,卻白白犧牲了身邊所有的人,到底又有何意義?想到這里,李慕兒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低低啜泣起來。

就在這時,大牢外有了動靜,李慕兒忙止住哭泣,只見幾名官差魚貫而入,分列兩旁。其中一名是之前問過話的小倌,他二話不說揮起鞭子,沖著李慕兒身上就是一鞭,疼得她直呲牙。那人正要揮第二鞭,一老者聲音響起︰「且慢!重刑之下,必多冤獄,不可魯莽動粗!」

「大人不是不知,此人膽大包天,行刺聖上,可不該打?小人已審問多次,這廝硬是一言不發,若不用刑,怕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小倌一看就是用刑用慣了的,一副陰狠模樣。

「讓老夫親自來問。」老者聲音漸近。

李慕兒眼角上瞥,來人老態龍鐘,沒有一絲戾氣,看上去倒是慈善。

老者走到李慕兒面前,正色道︰「本官乃刑部尚書何喬新,奉命徹查行刺之案。姑娘是為何人,家住何處,為何行刺,速速從實招來,聖上寬厚,若有合理緣故,或可饒你不死。」

「呸!」李慕兒一淬。

「大膽!」那小倌狐假虎威,沖著李慕兒又是一鞭。

李慕兒悶哼了一聲,咬牙道︰「老人家不必在這兒演什麼黑臉白臉的戲碼,我既有膽量殺皇帝,就是端著這條命不要了,沒有什麼可說的,什麼也沒有••••••」

「你不說,我們可以查,未必就沒有蛛絲馬跡可循。」何喬新慢條斯理道,「本官听說你的手下為你全數自裁,怕是除了保護你的身份外,也防止你意氣用事,為了他們而受人挾制吧?」

李慕兒默然,這老者倒是個細致的,她也一直在思索,他們定是認為不死被抓,即便他們自己能扛下一切刑罰,可若皇帝用他們的性命威脅,那她怕是左右為難,不但會自曝身份,甚至寧願自求一死。

只記得出發前嬤嬤交待,若是此次事敗,讓她招認為山間草寇,不知皇帝身份,或可逃過一死。還有小柯,告訴她如果被抓大伙兒就各自想法子逃跑。還有胖叔,教她若是下獄便討饒求生

李慕兒明知不可能,可還是一一應下。現在想想,他們必定已私下商榷,打定必死的決心,卻想盡辦法讓她求生。除了報仇,這些人對自己都是滿滿的愛護吧

李慕兒又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猝不及防听到老者一句「你的手下,並未死絕。還有一個就在牢房里關著,對嗎?」。

李慕兒猛然一驚,「就知道你沒安什麼好心,要殺要剮,悉听尊便。我與嬤嬤一起死,黃泉路上也不會孤獨了。」

一番問話,何喬新心里默默盤算著,這女子應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皇上下旨細查,此事還當從長計議。

朱佑樘自歸後忙于政事,又恰逢科舉事宜,只交代刑部細細審問女子,查明女子有無冤屈,是否叛黨。忙中疏忽,竟忘記了馬驄這茬,他自不會知道,馬驄這邊,已急得焦頭爛額,夜不能寐。

馬驄回京已是七日之後。

一回府,馬驄便沖向書房,質問馬文升︰「父親,三年前您告訴我李家被流放,可是真話?」

馬文升聞言,心頭不禁咯 一下,「驄兒此話何意?」

「慕兒她」馬驄正欲直言,突然想到李慕兒曾對他說過身份泄露必死無疑的話,立馬咽下想要說的,轉念問道,「兒子只是想問,李家功夫高強,若是他們回來報流放之仇,也未嘗不可」

「不可能!」未待馬驄說完,馬文升便打斷他道,「他們絕不可能再回來,除非」

「除非什麼?」馬驄的心提了起來。

馬文升見馬驄如此緊張,頓時心生疑慮。他這兒子,平日里沉穩果敢,進退有度,只有一個人的事可以讓他如此激動。于是他出言試探︰「除非慕兒那丫頭不甘流放邊關,孤獨終老,她若好好習武,逃出邊疆前來尋你倒是也有希望」

馬驄聞言立刻雙膝跪地,道︰「父親,若慕兒真來尋我,父親可願意讓我們再續前緣,為她遮掩身份?」

「好啊!」馬文升將桌上茶杯狠狠一丟,大怒道,「她果真回來了?可有別人看見?」

馬驄不語,竟似默認。

馬文升眉間緊緊揪了起來,「你可知道,若被人知道她還沒死,不僅她性命不保,為父怕是也在劫難逃!」

一刻鐘後,馬驄從書房步出,平日里氣宇軒昂的他此時精神萎靡佝僂著背,表情木然地走向自己的臥室。一進房間,他便拿出枕頭下面壓著的一枚瓔珞,細細地撫模著,思緒也隨之飄回到三年前。

猶記得那天早上,陽光明媚,真當是談情說愛的好時光。他開心地拿著這枚瓔珞,如往常一樣偷偷從後門進了李府去找慕兒,可一進門就被李孜省撞了個正著。李孜省並未趕他離去,而是和善地請他到前廳喝茶閑聊,馬驄只好將瓔珞放進懷中。然而,茶喝著喝著,他便失去了意識,等再醒過來,已回到了自家的床上。

他不明所以,還想著再去送瓔珞,卻被母親攔下,告知李府正被封府查案,且事關重大,形勢危急。

馬聰不依,好說歹說,死纏爛打之下,母親終于答應他晚上悄悄去見一見慕兒,可是晚膳過後,他又被藥暈了過去。

而又一次清醒過來,已是滄海桑田,天涯海角。

于是這枚瓔珞的主人,也成了他每晚夜深人靜時,心心念念之人。

當初也曾听說過李孜省種種是非,也偶然听父親提起新帝要辦他,心中只好祈禱不要禍及慕兒性命,別無他求。可是從父親口中得知真相,原來竟是李代桃僵,怎不叫他心驚!幸好自己冥冥之中還救了慕兒性命,否則即便慕兒死了他也被蒙在鼓里。

馬驄將瓔珞收入懷中,現下還不是悲憫傷秋的時候。既然慕兒還活著,他必定不能眼睜睜看著她送死。她的身份確實不宜公開,一個已死之人,再次出現不過是又死一次,何況她還犯下了足以處死的罪行,該如何保她?

再找人將她換出?

帶人闖刑部救她?

去求皇上開恩?

正當馬驄絞盡腦汁,前院小廝前來稟報,說是皇上差人來請,叫他進宮說事。馬驄顧不得換身衣服,匆匆隨來人進宮。

「微臣參見皇上。」馬驄見禮,「不知皇上此時宣微臣進宮,所為何事?」

「馬驄,你來了,」朱祐樘正在案前對著一幅畫,見到馬驄便揮手叫他上前,「你且過來看看這畫。」

「微臣遵旨。」馬驄忐忑地步到案前幾步遠處,抬眼望去。不瞧還好,這一瞧,嚇得他三魂去了兩魂半,畫上梅花白雪,襯著美人亭亭玉立,可不正是他的慕兒嘛!

朱祐樘見馬聰臉色泛白,趁勢問道︰「畫中女子,你可認得?」

馬驄回神,拱手道︰「馬驄認得,她便是回京途中路遇的匪寇。」

「看來朕的畫技大有精進。」朱祐樘淡然執起一旁畫筆,在女子發梢又添了幾筆,才復開口道,「馬驄是怎麼認出她的?」

馬驄知道朱祐樘話里有話,可也只能裝作不知,他指著畫中女子的眼楮︰「微臣記得,當時與她交戰,她蒙著臉,所以對這雙眼楮,印象極深。」

「那女子功夫如何?」朱祐樘看著他所指方向,當日那女子的眼神突然浮上心頭。

「武藝高強。」馬驄答。

朱祐樘繼續問︰「可看出是哪家招數?」

馬驄心頭一緊,「回皇上,微臣才疏學淺,雖堪堪能打贏她,卻看不出她的武功出處。」

朱祐樘知道再試下去也不會有結果,這馬驄分明刻意回避。當時便覺得兩人關系奇怪,似敵非敵,似友非友。如今他雖盡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可額頭上已是浸出薄汗,與往日的沉穩大相徑庭。虧的朱祐樘早上得空作畫想起這女子,召來何喬新詢問,何喬新稟告說女子守口如瓶,他這才想到從馬驄處著手。

「皇上,不知案子查得如何了?」見朱祐樘沉默,馬驄按捺不住問道。

「據刑部回稟,這女子什麼都不肯說。那些死士的身份,也無從查起。」朱祐樘擺擺手招過旁邊一直未曾發聲的蕭敬,示意他將畫收起,「馬驄,看來朕要親自去走一趟了。」

朱祐樘攜馬驄、蕭敬來到刑部,找了個僻靜的房室,揮退了刑部所有人。片刻後,人被押了上來。

李慕兒趴伏在地上,發絲凌亂,面如死灰,滿身的傷痕累累,早不復當日風華。她費勁睜開雙目,看了眼馬聰,又看了眼朱祐樘,冷笑不語。

「朕有心給你活路。」朱祐樘看著畫中女子淪落至此,不禁于心不忍,「朕不喜殺戮,只想了解真相。你告訴朕,你是何人,是有冤屈無處可訴?還是與朕有甚仇恨?」

李慕兒覺得諷刺,滅門之仇不共戴天,他卻說他不喜殺戮,問自己有何冤屈?

她勉力撐起一點身子,撕下一角破爛的衣料,作勢舉起,道︰「我有冤屈,狀告當今天子,屠我滿門,你接是不接?」

「什麼?!」蕭敬大驚,朱祐樘也猛地起身,馬驄驚懼,一躍擋到李慕兒面前跪下。此時此刻,他再顧不得什麼君臣禮儀,顧不得什麼萬全之策,在見到一身狼狽的李慕兒時,他便打定主意帶她離開,即使拼盡全力,丟掉性命!

朱祐樘盯著馬聰道︰「馬驄現下認得她了?」

馬驄正欲說話,身後李慕兒使勁推開了他,得以和朱祐樘對視。她直直地看著朱祐樘的眼楮,一字一句說道︰「你接是不接?」

布頭沾著點點血跡,李慕兒覺得如潑了朱砂一般的慘烈。

上面是李家十余口人的血!骨!淚!

此刻便橫亙在她與仇人之間!

朱祐樘詫異,他自認從來情緒內斂,此時也禁不住心內波瀾起伏。他上前兩步,蹲子與李慕兒平視,緩緩接過了那碎布。

李慕兒只覺眼前一亮,他目光清澈,皎皎如月,差點令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所為何事。

而朱祐樘望進李慕兒眼中,看到了她的執著堅持,她的勇敢無畏,讓他生出幾分贊嘆。

不過一眨眼的時間,不過簡單的幾個動作,對于在場的人而言,卻像是過了一世,直到朱祐樘開口︰「好,我接。」

李慕兒震驚,只听朱祐樘又說︰「朕上位至今,從未判處株連之罪。若說屠你滿門,只有一樁……」朱祐樘起身,轉頭看向蕭敬,蕭敬點了點頭。朱祐樘復又看向李慕兒,「你是,李家誰人?」

李慕兒听到他說李家,再支持不住,身子一軟就要倒下。那邊馬驄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扶住,李慕兒躺在他懷中,悲從中來,哽咽道︰「驄哥哥,慕兒回來了,可你我往日兄妹情誼,已是覆水難收……」

馬驄心情激蕩,眼眶也已泛紅,啞聲道︰「慕兒,你肯與我相認,我已知足。曾經未能護你周全,今後我必以死相守……」

「李慕兒,你是……」朱祐樘見二人互訴衷腸,不知怎的心里竟不是滋味,他打斷二人,「李家幼女?」

馬驄放開李慕兒,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求道︰「微臣一向敬皇上寬厚,皇上可否饒慕兒性命,微臣願一命相抵!」

「罷了,你先起來。」朱祐樘踱回座位,「朕要你們的命又有何用?今日之事只有我們幾個知曉,不能傳出去,否則李慕兒必死無疑,听到了嗎?」。

「是,臣遵旨!」馬驄見事有轉機,忙不迭又叩了一個響頭,「微臣必定報答皇上大恩!」

「行了,做出這麼多承諾,你還兌現得了嗎?朕不殺她,自然有朕的條件。」朱祐樘看著李慕兒說。

馬驄聞言看向李慕兒,她並沒有多大欣喜,他這才意識到,皇上不殺慕兒,倘若慕兒還是要殺皇上呢?

李慕兒瞧他們都看向自己,苦笑搖頭,「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我既殺你一次,難保不會殺你第二次,你還是處死我吧,省得煩惱。」

「若是你殺不了朕呢?」朱祐樘嘴角輕揚。

「對,」馬驄插話,「皇上將慕兒交于微臣,我自有辦法讓她不再接近皇上,從此悄然‘消失’,兩不相干。」

「朕已接了她的訴狀,現下不會放她離開,」朱祐樘揚了揚手中衣料,「朕要讓她在朕身邊,看看什麼是公道!」

這下幾人都愣住了,什麼叫做養虎為患,不就說的這眼前的弘治天子嗎?蕭敬看不下去,挪步到朱祐樘身邊,輕聲細語︰「皇上,這妮子武功……」

「馬驄,你有辦法,不是嗎?」。朱祐樘打斷懷恩,果然,他早已盤算過,「比如,廢了她的武功?你們馬家的武功,不就剛好克制她們嗎?」。

李慕兒慘笑,可不是嘛,若不是馬文升有克制李家武功之術,以李家十幾口人的劍法,三年前怎麼會在一個夜晚無聲無息全數殆盡,只留下她和嬤嬤苟延殘喘……

馬驄為難,要約束李慕兒,不用廢她武功,一身武藝突然廢除,不死也丟半條命。只消用馬家內功心法,挾制她的內力封住,既不傷身,失了內力劍法也就成了擺設。難就難在,慕兒哪里甘心受制,她從小要強,怕是寧死不從。

朱祐樘見二人猶豫,對李慕兒說道︰「眾人為你能活而寧願一死,你卻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嗎?你若真想報仇,不是取朕一人性命,而是要弄清楚你父親為何死,是否該死,還他公道;也弄清楚朕是否該死,是否暴君,還被告公道!」

「好!好一個公道!我便與你爭一爭這公道!武功我可以不要,拿去便是,」李慕兒被激得心潮澎湃,她拼盡全力站了起來,緩緩靠近朱祐樘,「若公道不在我父親,我再隨他而去不遲;可若公道不在你這皇帝,你必須親口承認自己的錯誤,為我李家平反!」

「自然!」朱祐樘站起身來與她相望。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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