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雁 第二章 道無奈,舊事已矣,徒曾惆悵

作者 ︰ 說書人蘇子悅

燈火通明的主院中,紫苑手中拿著一件厚緞面披風,披在正在對月出神的夫人崔氏肩頭,道︰「夜間風涼,夫人要是覺著冷,不若回屋歇息下吧。」

「無礙的。」崔氏微笑道。

崔氏不過二十三四歲,容顏姣好,梳著百合髻,頭上插著兩把鳳翅瓖紅寶石赤金發簪,鳳嘴處墜著長長的細珠流蘇,鬢側並排三只絹布芍藥花,襯得容色紅潤,氣質華貴。

「夫人,今兒听那些下人們暗中議論,說大小姐狂悖不仁,驕縱無禮,均為受了委屈的夫人您抱不平呢!」紫苑心情甚好,頗有得色。

崔氏抿嘴一笑,道︰「這幾年來,我伏低做小,在她面前,不曾言過一個不字,下人們就是嘴上不說,心里也該有一把秤。今日她本就僭越了,為人子女者,擅言長輩事,那蔡氏又是人贓俱獲毫無道理可言的,她竟強行回護,這事我不與老爺提,自也有看不過去的下人去告訴老爺知道,老爺知我仁善,又受了天大的委屈,自當好生待我,還有我月復中的孩子。」

「夫人說的是,那個大小姐向來眼高于頂,孤傲不馴,老爺總還寵著她,這回,老爺心里也該明白誰好誰歹了。」

「那個飄紅,可處置妥當了?」

「夫人放心,已使人將她打殺了,奴婢親眼瞧著他們把尸身送出府的,回頭有人問起,便說畏罪自裁了,誰也查不到咱們頭上來。」

崔氏滿意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衛東康回府時,已是三日後。听聞管事們將諸事稟報過後,他大步走進主院。不顧行禮請安的丫鬟們,他徑自推開房門,里面紫苑含笑打了簾子,道︰「听聞老爺歸來,夫人親自張羅酒菜,這會子才換了衣裳,正等著老爺呢。」

衛東康步入內室,見桌上擺滿了自己愛吃的酒菜,他的繼室,小他二十歲的夫人崔氏,笑顏如花,正撫著肚子,眸中一汪清泉,盈盈向他看來。

衛東康上前將妻子擁入懷中,柔聲道︰「辛苦夫人!夫人受委屈了!」

衛雁從父親的書房出來,耳邊猶回響著父親的話︰「為父即將兼管戶部,這幾日會有不少人上門來賀,你幫著你母親,將家中諸事安排妥當。你母親身懷六甲,年紀不比你大幾歲,她有不周到之處,你多擔待,莫在人前掃了她臉面,她終究是衛府主母……」

衛府主母,衛府主母……這才幾年,父親已將母親忘了……新人在懷,那些曾與舊人定下的山盟海誓,該也早就忘得一干二淨了吧!

衛雁嘴角扯出一個極嘲諷的笑。走過庭廊,卻不見自己的婢女如月,一個人影自月洞門處閃過,緩緩露出半張臉。

「衛姜,是你。」

衛雁上前一步,衛姜卻退一步,低頭吶吶道︰「我姨娘說,多謝你。」

這個妹妹啊,向來是個擰巴的性格,從不肯服輸認錯,衛雁自己也是個冷淡清高的人,平日兩人說不上幾句話,感情也較疏淡,來找她道謝,對衛姜來說,是件極為難,極丟臉的事,看來如月是叫衛姜故意支開了。

「不必謝。我做這些,不是為她。」衛雁答,舉目見衛姜又窘又惱,渾身不自在的樣子,不由微笑,聲音放得更加柔和,「衛姜,若你願意,可以隨時來找我一起看書彈琴的……」

「不必了!」衛姜登時惱了,「你是才女,什麼都會的,我只是塊朽木罷了,哪里配與你一起?」衛姜言罷,扭身便走。

衛雁伸手欲拉住她,哪里拉得住?眼睜睜瞧著她負氣而去,心口莫名一縮,微微疼痛起來。

彼時,她還年幼,與衛姜整日膩在一處,一同讀書,一同學琴。兩人只相差一歲,啟蒙都是同時的。可漸漸的,高下便分出來,衛雁在琴藝上有如神助,听過一遍的曲子,立時就能一音不錯地彈下來。彼時,年幼自負的她曾道︰「衛姜,你怎麼連一首完整的曲子都彈不下來?你學得太慢了,我不能等你了!」

我不能等你了!

這句話,深深地傷了衛姜。

一次,父親將姐妹二人叫到書房考查,父親失望地斥責衛姜︰「同為我衛東康的女兒,為何你姐姐天縱奇才,技藝無雙,你卻蠢鈍如豬,不堪雕琢?罷了,也是我糊涂了,一個奴婢養下的女孩兒,我竟也抱有那般希望,是我錯了!」

自此衛姜再也沒有與衛雁一同彈過琴,也不再如從前一般湊在一處說話。

衛姜回到蔡姨娘處,悶悶的不發一語。蔡姨娘勸她︰「傻孩子,別與你姐姐置氣,她雖外表冷漠,但對我們母女還是好的。」

「好什麼?若非娘親你當年舍身守護她,她哪里活得到現在?那時我都三歲了,娘親卻連個名分都沒有,若非娘親拿命去照顧她,我和娘親,就還要住在擁擠的下人房,听那些下賤奴才們的辱罵和恥笑!娘親,那些日子,你都忘了嗎?」。衛姜兩手緊握成拳,攥得指節發白。

蔡姨娘將她的手緩緩捋開,微笑道︰「那是你父親的決定,怨不得她。我原是她母親的婢女,一晚你父親酒醉,錯認了人,後來有了你,她母親不肯原諒我,你父親以我為恥,只是可憐你,堂堂千金小姐,卻生于爐灶旁。她出水痘,她母親病倒,沒人肯擔風險照顧她,我去了。不是為她,我是為你!我要為我的女兒,賭一個前程。可喜的是,我賭對了,從此我錦衣玉食,最重要的是,你能認祖歸宗,成為你父親承認的女兒。」

「我不稀罕的。娘親,我根本不稀罕。」衛姜撲在母親懷里,心中吶喊著,為何要生我在衛家?

衛家已有了一個才貌雙全,不可一世,人人爭搶著巴結討好的大小姐衛雁!又何必有我,何必有我這樣一個蠢笨無能,身份卑賤的人去做她的陪襯?

這幾日,衛東康忙于迎來送往,常常晚歸。

崔氏一面當家理事,一面應付那些來賀喜的官家夫人們。她胎氣不順,一味味的安胎藥成日價的往肚子里灌。一連數日的設宴,令崔氏焦頭爛額,苦不堪言。

衛雁新得了一本殘譜,廢寢忘食地一心撲在上面。

崔氏無法,請來了崔凝娟和衛姜兩個幫忙處理諸事。

崔凝娟原是要回荊州崔府的,她與姑母崔氏夢嬋只差七歲,自幼一處長大,感情十分要好。崔氏懷孕後,抬了平姨娘伺候衛東康,閑暇下來,頗想念家中這個名為姑佷、情同姐妹的崔凝娟,加之衛府只有兩位小姐沒有少爺,也就無需避諱,遂接了崔凝娟來小住,陪伴于她。

衛府主人新任戶部尚書,諸事繁雜,崔氏有孕,生怕有什麼閃失,不肯放崔凝娟回去。

這日崔凝娟和衛姜兩個正與崔氏一處,點算庫房。下人來報,崔氏表親前來拜訪。

崔氏大喜,急命迎入。

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帶著幾名嬤嬤走了進來,崔氏上前行禮,喚道︰「大姐!」

崔氏的大姐與崔氏相差十五歲,崔氏剛出生不久,大姐就外嫁到京都,感情本不深厚。但這位大崔氏極重娘家幾個弟妹。她嫁與皇商裴家為婦,家財萬貫,出手大方,常常寄些名貴的衣裳首飾等給崔氏。崔氏嫁入衛府,也因大姐托人說和,對這樣的姐姐,她怎能不感激?

姐妹倆有體己話要說,崔凝娟是自家人,不必避諱,但衛姜如何還坐得住?匆匆見禮後,就尋了個由頭出去。

衛姜出了正院,穿過花園,卻被一人攔住。抬眼一看,只嚇得她三魂不見七魄,自家宅院里,竟遇著了個外男!

那人一身寶藍色錦緞,兩手展開,攔著她的去路︰「這位俏姐姐,小生在府上迷了路,可否請姐姐帶小生去崔夫人的院子?」

衛姜以為他將自己錯認為丫鬟,也不說破,指著身後道︰「公子是崔夫人的表親吧?夫人的院子在那邊,穿過花園,過了那個水榭,右轉直走片刻便是。」

衛姜避讓在旁,欲待他過去了了再走,誰知那人不僅不走,反而笑嘻嘻地說道︰「衛府甚大,小生擔心再次迷了路,還請姐姐發發慈悲,前頭帶路引小生過去吧!」

如今府上事多,下人們各有所司,均忙的腳不沾地,她去崔氏處幫忙,便打發了貼身丫鬟自回院子里去取她經手過的禮單冊子,此刻,她深深的懊悔起來,該留著丫鬟們陪在她身旁的!

陽光照耀下,衛姜一張小臉,白里透紅,眉頭簇著,咬著下唇,欲怒未怒,又羞又急的表情說不出的可愛迷人。那人將一雙眼楮,緊緊盯在她臉上,流連片刻,又將目光掃向她頸中,……

這下衛姜再也忍不住怒氣,抬手就甩過去一巴掌,口中怒斥︰「登徒子!不要臉!你看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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