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春風 第20片 天地海心

作者 ︰ 清楓聆心

趙青河原本以為,那個輕佻的少婦身後,這間透不進光的屋里,應該蜷縮著一個悲憤恨世的男人,卻驚訝發現身處于一方寬容的天地,少婦的謾罵,進不來這里,大概更進不了這個男子的耳朵。

所以,一愣後,他即笑。

男子抬頭看趙青河一眼,不問是誰,繼續老神在在喂他的寶貝。

夏蘇從衣袋里拿出一張銀號存票,笑容柔柔,聲音柔柔,「周叔,小畫的銀子,除了剛給嬸娘的那袋銅板,其余都給你存進去了。那幅扇面還要等一等,如今多了個專跑買賣的人,應該很快能找到買家。」

趙青河自認一雙眼利,善于察言觀色。

剛才見婦人的潑罵凶悍,推測男主人悲催,想不到男主人自在得很,當爹也從容。

而此時的見聞更讓他明白自己猜差了十萬八千里,潑婦不過是紙虎,被她丈夫吃得死死而不自知。

這樣的男人,為自己涂抹上懼內貧困潦倒的顏色,住在迷宮般的深巷,必藏一個不可告人的過往。

「放桌上吧。」周姓男子沒看那張票,「蘇娘,扇面要小心處理,最好打听到吳老板賣了誰,再尋買家。」

夏蘇應著是,又將身上竹筒拿下,鋪開畫紙,「請周叔裝裱,事成十五兩。」

「趙孟堅的《歲寒三友》。」周姓男子這回視線徹底離開他家女娃,落在畫上片刻,語氣帶笑,「這哪是仿趙孟堅,竟比原畫更精粹,你打算給趙子固拔高名氣麼?」

夏蘇臉紅,「周叔笑我,我哪有那麼本事,不過盡力了。」

趙青河心道,夏與周不同姓,又不曾听泰伯夫妻或大驢提過夏蘇在蘇州有親人,這份十分自然的親情恐怕同夏蘇的從前有關。

周姓男子這時再看向趙青河,見他儀表堂堂北人氣魄,問道,「在下周旭,是蘇娘的叔叔,不知這位如何稱呼?」

真是親叔叔麼?既然如此——

趙青河穩穩作答,「小佷趙青河見過周叔。」以為報上姓名,這人也會跟其他人一樣,驚訝死人復活。

周旭毫不驚詫,對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晚輩佷子接受輕松,削瘦的臉龐神色冷淡,卻是微微一點頭。

而後,他朝夏蘇道,「此人看著可以擔當。」

「周叔這麼說,我就更放心用了。」夏蘇卻不看趙青河,「此人」如今這張帶著聰明的皮相是比從前好用,只不過她不會太信他。

橫豎合伙賺小錢,也不用掏心掏肺,把利益分割清楚,雙方能達成共識,人品不至于殺人,差不多就行了。

兩人接著不再提半句畫或錢的事,就著八九個月大的胖女圭女圭小名閑聊,小花小草小玉取了一堆。

「軸兒。」趙青河沒處站,一動踢到地上木軸,信口湊熱鬧。

兩人齊眼看他,他連忙擺手,「我用詞遣句實在沒轍,你們不必當真,沖撞了寶貝,也別惱我。」

他這樣沒「自信」,倒叫夏蘇不好再踩,實事求是評道,「這個小名還不錯,軸支著畫,堅強得很。」

周旭沉吟,「小名叫軸兒,干脆再取趙佷說得寶貝一詞,大名也有了,寶軸。」

夏蘇覺得是不錯,配上周姓念起來就有些怪。周寶軸?粥煲粥?

夏蘇雖然這麼誠實說了,周旭卻並不在意,只道寶軸二字太合心意,又是女兒家,也不會常有人喊她全名,就這樣吧。

趙青河歪打正著,贏得周旭一聲謝。

于是,似乎終于完成今日來意,夏蘇說五日後來取畫,便走出了屋。

周旭沒跟出來,連再會都省了,只是軸兒咯咯的笑聲追上他們,令烏墨青白的單調天地色繽紛了好一瞬。

上了車,夏蘇耷著的眼皮緩緩拾起,似經過一番斟酌,慢道,「嬸娘本是妓子,周叔有時去她樓子賣畫,也算不得熟。她年歲大了,恩客越來越少,又有了身孕,想打掉,周叔卻勸著生下。樓子媽媽嫌她已不賺錢,干脆搗鼓著周叔贖她從良。我開始也是瞧不慣她,替周叔不值。可周叔說他本無打算成家,只覺得和女圭女圭有緣,娶誰都無所謂,而她的身世其實可憐,愛錢也是悲苦怕了才如此,如今既然出了歡場,不必再看他人臉色陪他人笑,想怎麼樣就隨她高興吧。」

「軸兒不是……」趙青河問了一半頓時住口,吆喝駕起車。

他也是糊涂,何必問呢?

「你叔叔心如海。」

「不妨說,他隨心自在。」夏蘇語氣輕飄,「心如海」不適合周旭。

隨心自在麼?趙青河無意識握緊了韁繩,低聲如自言自語,「不看惡臉,不听惡言,高興怎麼活就怎麼活,真是瀟灑。」

良久,夏蘇的聲音龜慢龜慢地爬來,「倒也無需惆悵慚愧,我叔三十歲的人,六十歲的心,老僧入定,看破紅塵了,能不自在?我們卻‘年少輕狂’,自私狹隘一些也很應當。就我嬸娘那樣的人,換作我,是一定不忍的,全看在叔叔面上而已。」

好了,她也會用年少輕狂這個借口了。

這姑娘的反應,總是有些出其不意。趙青河沒有回頭,只是不小心歪傷的心情變得很容易收拾,駕車也輕快。等馬車停在虎丘一家飯館前,他又完全不意外地看到了夏蘇的蹙川眉。

「我沒銀子。」她道。

「我沒銀子。」他制造回音。

夏蘇沒好氣,「沒銀子你還來?」

趙青河不答,將韁繩交給伙計,吩咐他用最好的草料喂馬,就徑直走進飯館,揀靠著旁街鏤窗的桌子坐了,點完菜,卻見夏蘇還站著。

「要不要點酒?我看到櫃台有西鳳酒。」他「鉤」她。

她很沒志氣,上鉤落座,听他再點了兩小壇西鳳,等伙計走了,仍記得銀子的大事,「我說真的,身上只帶了十文錢。」原想一人一碗面打底。

「我也說真的,身上一文錢都沒有,不過——」趙青河從袖子里模出一個小小銀稞子,頗為得意,「今日趙大老爺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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