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工作，竹 已經漸漸上手了。其實本就沒什麼技術含量，只不過是讓自己習慣這種作息，這種生活。
沒有了網絡和電力的日子，竹 曾一度極不適應，她又不能像養病那時，每日吃了睡，睡了吃的。初到儲秀宮那幾日晚上，竹 都是盯著屋頂，數著羊過的。這樣板了幾日，她終于適應了一些，只是每日還是需要花舒姑姑喊她起床。
卯時二刻，竹 準時到了書房，約略整理一下，靜候良妃的到來。攤上良妃這個主子，竹 也不知是好是壞，良妃頗愛讀書，每日大半時間都耗在了這里，這一架子的書，恐怕良妃都讀過了。
竹 在心里嘆氣，不是嫉妒良妃愛讀書，實在是她讀書的時間太早了些，比起她高考那時也是不遑多讓了。只是良妃又不用參加科舉，每日起這麼早，不過是累得一宮的宮人陪著她早起了。只是竹 卻不（）知道，這皇上每日卯時起身上朝，大boss都起了，哪還有其他人睡懶覺的道理？
竹 半掩著嘴，打了個哈欠，雖然已經睡夠了八個小時，可是還是不習慣早起，我的床……一想到還留著溫度的床被，竹 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又想著良妃不定什麼時候就進來了，竹 趕緊使勁拍拍臉，讓自己清醒些。
卯時三刻已過，卻遲遲不見良妃到來。過了會兒，良妃屋里的小宮女來道，良妃今日不過來後殿，給了她半日假。竹 恨不能三呼萬歲，面上卻佯裝淡定，道了知道，來人一走，便緊握了雙拳，低呼了一聲。
本打算第一時間回房間再睡個回籠覺，可轉念一想，萬一睡覺的時候把頭發弄亂了，良妃又突然傳自己，那可麻煩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只是說是這樣說，起的早又無事可做的清晨，竹 的困意漸漸來襲。竹 耷拉了腦袋，長長吐了一大口氣，眼皮已經在打架了。
竹 甩了甩腦袋，心里不禁有點後悔了，在現代時，還挺羨慕古裝劇里的演員可以梳旗頭，穿旗裝旗鞋的，可真讓自己這樣打扮了，一天兩天倒還好，日子一長了，就覺得頂不住了。麻煩不說，行動還不能太隨意，就怕一個不小心，崴了腳或是弄亂了頭發。
竹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不敢躺，不自在的日子，心里有些煩悶吶！在屋里翻找出一只小木盒，竹 打算去御花園走一趟，她是不敢逛園子的，只打算去離儲秀宮最近的千秋亭坐坐，想必這一大清早的，各宮的娘娘們還不至于這麼閑。
千秋亭不大，竹 坐了會就覺得沒意思了，反倒是起了興致，沿著石階上了小山。以前來故宮，都是穿的平底鞋，今天乍一穿著花盆底，尤其是走上坡路，竹 還是有點晃悠的。本想著這里人少，索性月兌了鞋，又怕突然有人過來，竹 只得放慢了步伐，好在這條小路是從山石中挖出的一條道，懸空的一面留了半米高的矮牆，不至于有什麼危險。
行到坡頂，路面平緩了許多，同竹 所在的這座小山半丈之隔是一排耳房，二者中間則是一小片空地。從竹 這個角度看去，只能看到耳房的屋檐，幾枝白梨花開了一旁，襯著青灰色的瓦檐，很是清新怡人。
竹 瞧見這一處矮牆外頭並未完全懸空，而是有一塊一米見方的平台，不知是不是工匠刻意留出來的。小心越過矮牆，竹 盤腿坐到了台子上，探頭往下剛瞧上一眼，就覺得手心腳心有些個冒虛汗，先前想要爬屋頂的念頭早就煙消雲散了。
坐了一會，竹 發現這里真是個好地方，本就是少有人經過的地方，加之後面有矮牆擋著，前面是一樹梨枝蔓蔓，自己倒是被遮掩得很好。清早起來，曬曬太陽，听听鳥啼，眼見一切事物在眼前蘇醒，就覺得身體里又多了數不盡的力量。
竹 閉上眼楮，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突然被人從背後自腋下環抱起來。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那人動作又極快，竹 未及掙扎，等回過神來，已經站在了石路上，驚詫間回身——八貝勒！
「你可知道這樣有多危險？」不及竹 言語，八貝勒已然開了腔，一手背後，目光如炬。竹 下意識地抿了抿嘴，氣勢上一下子就矮了三分，低頭道︰「奴婢給八爺請安，奴婢只是小坐一下。」
八貝勒連叫起都沒有，直接單手拖了竹 轉視坡下，慍色道︰「你自個瞧瞧，你手里的東西成了什麼樣子？」
不提竹 還忘了，八貝勒這樣一說，竹 才想起來，方才自己被八貝勒抱起來時，擱在腿上的木盒就直接落了下去。不瞧還好，這一瞧，驚得竹 背脊發涼，但見那盒子早已是摔裂開，好在里面是空的，若是盛了什麼重點的東西，恐怕這會連原本的形狀都維持不住了。
竹 自知理虧，頭已是埋在了身前，諾諾地道了聲謝，緊咬著下唇，不再吱聲。
八貝勒見竹 這般樣子，訓斥的話堵在喉頭，一腔的怒氣就漸漸化在了胸中，縈縈繞繞，最終與竹 一起下了山坡，竟忘了松開手。竹 也是暈暈乎乎，竟也是沒發現有何不妥，隨了他下去。
待到方才那塊空地，八貝勒瞧了眼那木盒道︰「這盒子可是有用？若是緊要物件，我去尋個一樣的拿給你去交差。」
竹 欲上前拾那木盒，邁出幾步而引來的牽扯才叫二人瞧見那指間的交握，也不知是誰先松的手，抑或是同時。竹 走到木盒邊，蹲子，將木盒撿了起來，沖八貝勒揮揮，道︰「不是什麼重要東西，不過方才走過來，怕踫上禁衛軍盤查，拿來擋一擋的。」許多方才八貝勒的維護，竹 不由說了實話。
聞言八貝勒怒極反笑︰「你這丫頭倒是機靈，出來偷閑都想好了萬全的對策。」
竹 見八貝勒仍板著張臉，便是笑了也不敢含糊，忙道︰「奴婢不敢偷閑，今日晨起主子有吩咐，不須奴婢伺候，放了奴婢半日假。」
八貝勒侍母極孝，良妃便是少吃了一口飯，咳嗽了一聲都有宮人同他報備，他每日早晚間也定然會來儲秀宮同良妃問安。良妃每日讀書的習慣八貝勒自然清楚，因而今日良妃未去猗蘭館倒是讓他有些個意外，也緊張了起來。
「額娘可是身子哪里不爽快？」說話間，八貝勒已然穿過大成右門。
「回爺，昨日未見不妥，奴婢今日尚未服侍主子，奴婢不知。」竹 跟在八貝勒身後，回道。
八貝勒未再說什麼，進了儲秀宮，道了句︰「你去吧。」頭也未回，便直奔良妃寢宮去了。
竹 聞言稱「是」，並未急著回屋，而是轉去了猗蘭館。猗蘭館里只有個年歲不大的小宮女，瞧見竹 進來，停了手中的活兒，柔聲道︰「竹 姐姐好。」
雖說竹 才進宮，但因著旗人的身份，兼之家中背景不錯，自己又被良妃派了好差事，因而在儲秀宮里的地位不算太低，眼前這小宮女年歲不大，不像是選入宮的秀女，瞧著應該是包衣。竹 略笑笑，道︰「可有人來過書房或是找我？」
小宮女搖搖頭，道︰「我自辰時一刻來，便未見有人進來過，也不曾見人來尋姐姐。」
竹 道了謝正要出門，小宮女卻將竹 喚住︰「竹 姐姐，這些……」
竹 回身，見小宮女手上捧著幾張紙箋，上頭還有字跡︰「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我會處理的，你先去忙你的吧。」這是良妃的字跡，可自己早上明明才整理過書案，字帖都理好了，這幾張散落的不知又是何時出現的。竹 雖覺奇怪，仍是沒往心里去，將幾張字帖收好，才要離開，卻鬼使神差抽出當中的一張，潤筆，落筆。
「這張是不要了的，你收拾好屋子將這一並拿去丟了吧。」竹 招來小宮女，囑咐了一句。
後殿北面清靜少人跡，竹 倚了柱子滑坐在廊沿邊。明明天氣很好，明明鳥語花香，明明方才還心懷舒暢，此刻卻覺得滿身的沉重，竟連呼吸也郁滯了。一口氣從嗓中逸了出來，卻不曾嘆出，直撐得兩腮鼓鼓。
竹 把頭深深埋進膝中，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想要大喊大叫的。累！當日常生活也被圈套于無止盡的條框中時，縱使再隨遇而安的人，怕也會有受不了的時候吧。這樣一座城，它是那樣的大，卻又是那樣的小。它大，它比任何一座城池都大，可是它又那樣的小，把人生生地圈在里面，好像一輩子就沒了個盡頭。
想到良妃，那個吐氣如蘭、心香如蕙的女子，困住她，根本不用勞動整個紫禁城的大駕，單就一個小小的儲秀宮，便足矣。又或者，她甘願被困于此，因著這里有她甘願捧出一片玲瓏心、為其所困的人。
從儲秀宮到乾清宮，路那麼那麼長，東西六宮中，再沒有一處遠得過這里，看不到，听不到，觸不到，那是什麼戀人？你走不過去，便日日等著他來嗎？可這麼長的一段路，就是讓她去走，走著走著也就累了，走著走著也就沒了興致灰了心，走著走著也就轉去了手邊的宮殿里，遑論帝王。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詩只寫了一半，未完的竹 明白，「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想來今日良妃心緒不佳，或許便有這個緣故在里頭。
「你倒是會找地方，跑這里來做什麼？」雖知是八貝勒的聲音，竹 仍然反射性的回了頭，方要起身行禮，便見八貝勒抬手上下擺了兩下，示意竹 不用起身，「得了，瞧你那懶洋洋的模樣，後院也沒人，甭起來了。」
竹 沒有听他的，依舊規矩地行了禮，請了安，叫起後便立在一旁，口齒重得好似再也開不得了。
「怎麼，方才還活蹦亂跳的，這麼會子就蔫了？」八貝勒甩了袍子，徑自坐在了台階上，「坐吧。」
竹 福了福身，道︰「奴婢方才坐了許久，坐累了，站著便好。」
八貝勒仰頭瞧著竹 ，這樣似乎不太妥當，可擱在他身上，瞧起來卻一點也不突兀。半晌，久到竹 快要睡著了，突然腰上被人大力攬住，驚得竹 睡意全無。眼前，是八貝勒放大的臉。
「是不是我對你太好太縱容，你便以為可以這般恣意妄為，便以為我會系數受著？」竹 在心里狠狠佩服了自己一把，這種時候，自己的第一反應不是緊張，不是要認錯，反倒是細察起八貝勒的模樣。
不似那日醉色丹霞染，今日的他，容顏玉色，雖是怒時，依舊雙瞳蘊水。平日里瞧他人並不厚實，卻透過衣料真實地感受到了他手臂上的力量……
見竹 一直盯著自己，只方才被自己突然攬住時，眸子中有那麼一閃而過的驚色外，再沒了情緒，只清清寡寡，無波無瀾，八貝勒咬出幾個字︰「好個大膽的丫頭！」
竹 垂了頭，咕噥出句賠罪的話來︰「奴婢該死，請主子恕罪。」
聞言八貝勒倒笑了出來，華麗的笑，卻擋不住撲面而來的孤涼。
「我在你眼里，當真就什麼也不是麼？」
竹 猛地覺得心髒漏跳一拍，繼而又重又急地跳動著，難受極了。應該開口說些什麼吧，可是要說些什麼，要怎麼說呢？
「八哥，你讓弟弟們好等，自己卻在這兒溫香軟玉，好不快活！」突然而來的聲音替竹 解了圍。那聲音，讓竹 聯想到富麗堂皇的五星級酒店，高吊的水晶燈璀璨生輝，潔淨的桌布上，是流光的玻璃杯，盛著搖曳的紅酒，寶石瑰色，大理石地面光可照人，直映出穿梭往來的西裝禮服。而這聲音，好像本就發自那里，一轉身，便可看見一位言笑舉止都恰到好處的紳士立在不遠處，眼中偶閃精光。
八貝勒不著痕跡地松了手︰「九弟，倒來打趣你八哥。」
竹 也轉了身，行禮道︰「奴婢給九爺請安。」
待九阿哥叫起，八貝勒步向九阿哥，道︰「既是等急了，就快走吧。」言罷，已是走出了丈余。
竹 不得不又福身道︰「恭送八爺，恭送九爺。」
直到後面的九阿哥折出了牆院，也沒了身影兒，竹 方起身，想起剛才八貝勒的問話，嘆息一聲︰「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