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姑玉經 118 靜夜

作者 ︰ 白子袖

正月十六的夜晚,雙鶴堂不點燈,蘭蕊把一張小小的木案幾擺在窗前,再搬一把矮矮的鏤空美人凳。

案幾上一把茶壺,幾枚小巧秀氣的茶盅,都是上好的滲色釉。

一個盤子里,幾樣精細糕點擺出一個花形。

三姨太換了平時很少穿的寬袍大袖的祭月衫,從滿月初升上來她就已經坐在窗口了,窗簾沒有往下放,滿滿的一盤月全部清晰無比地貼在窗紙上。

三姨太在獨斟獨飲。

縴縴玉手落在淡綠色滲色釉壺柄上,懶懶地抓起來,壺嘴斜斜對著一個茶盅傾倒,一縷清亮如玉的液體緩緩滑入其中,有幾滴灑落在外,看看滿得直往外溢,三姨太才懶洋洋擱下茶壺,扯長脖子俯首對著案幾啜飲那散落出來的液體。

屋子里瓊釀的香味漸漸濃郁。

原來她喝的不是茶,而是上好的酒,靈州府特產的靈州雪。

只是把酒液裝在茶壺里,以飲茶的方式啜飲罷了。

蘭蕊給火爐添炭,暖炕,收拾梳洗的東西,一個俏生生的身影一直忙個不停最後抖開一條半舊的毯子鋪在地下,又把一條被子也鋪了去。

然後她跪坐在這毯子上嘆了口氣。

「蘭蕊,來,我們干一杯——」三姨太歪歪斜斜舉起一杯酒,嘴里喊道,卻不等待,自己對著空中明月略一舉杯,一揚脖子,那液體已經滑入嗓道。

「姨太太。您少喝點——」蘭蕊輕輕提醒。

「酒入愁腸,化作千萬思緒,碎碎散散。無跡可尋,只有這當頭明月,年年歲歲相照,還有這身邊蘭蕊,年年月月陪伴——蘭蕊,我敬你——」

蘭蕊听到她忽然嘴里念念有詞,竟像是又在作詞。頓時不敢招惹,姨太太一年四季是個悶性子人,可是偏偏到了這正月十六月圓夜。她都要獨醉一場,醉了吟詩作詞,一個人絮絮叨叨地念,念到傷心處。哭得一塌糊涂。往往蘭蕊拉不動爛醉如泥的她,最後只能把炕上被子扯一條下來鋪在地上,將她安置在地上歇息一夜。

蘭蕊早就知道了,正月十六的夜晚,是姨太太當年嫁給老爺的日子。這曾經是個喜慶的日子,如今想起來,卻是傷心的夜晚,所以姨太太每年都要獨自賞月。飲酒,好好地醉一回。

「姨太太。您少喝點——奴婢還有事兒沒說呢——」蘭蕊抱一個青布包袱過來,解開了,露出兩個木盒。

「哪里來的?難道還有人會給我們送禮物?」蘭蕊听到姨太太的舌頭有些大了。

「角院送來的,就是那個童養媳,說是一些脂粉,她哪里知道呢,我們雙鶴堂早就和脂粉胭脂一類的東西斷絕關系多年了。」

邊說邊打開盒子,一盒粉紅色粉末,一盒褐色粉狀物。

「脂粉?」蘭蕊用蔥管似的長指甲挖一點,嗅嗅,在手心里揉開看,「像,又不太像。」她念叨。

「明兒起,給我擦吧,不管是不是脂粉,我就當脂粉擦吧——」三姨太模著自己的臉蛋,「這張臉蛋再不抹點胭脂水粉,只怕要粗糙成牆皮了。」

蘭蕊卻暗暗皺眉,「姨太太,這一個小丫頭隨便制作的東西,看著挺粗糙的,您這細皮女敕肉的,怎麼能隨便就用呢,萬一對你肌膚有損傷那可如何是好?」

忽然三姨太伸手過來一把攥住了盒子,幾乎從蘭蕊手里奪走了,聲音陡然提高幾分,「你是懷疑,她有害人的心?」

蘭蕊緊張地左右看看,其實這雙鶴堂就她們主僕兩人,下面的粗使婆子早就睡去了,蘭蕊還是壓低了聲音,「奴婢昨兒听說了一件事,說大太太所以能懷上身孕,就是她幫的忙,她親自給把脈、抓藥、調息的。她又把磨坊婆子生的殘缺兒子抱到大太太跟前要求收養,大太太二話不說就收養了,你說,她們的關系要是不十分地好,能有這些事兒?姨太太,您要知道,她們終究是婆媳呀——」

驟聞這一番話,三姨太愣住了,本來軟弱無力的手指陡然一硬,緊緊攥住了酒盅,小小的薄胎瓷器,竟然就那麼被捏碎了,碎片無聲無息地陷入肌肉,將右手食指拇指同時割出許多細碎傷口。

傷口雖小,疼痛鑽心。

蘭蕊沒有發現,三姨太也不吭聲。

有些傷痛,需要一個人承受,就像此刻,也像已經過去的往事。

忘不了,不能忘,因為傷痛入骨。

「蘭蕊你說的可是真的?會不會是謬傳呢?」她的聲音在顫抖。

酒盅碎了,酒液撒了,每一滴落在案幾上的酒液里都映射出一縷亮亮冷冷的月光。

她的追問太驚詫太不願相信,就連也月光也似乎在跟著顫抖。

蘭蕊咬了咬牙,「姨太太,這是從九姨太那里傳出來的消息,所以奴婢想著,要比別處傳出的要可靠一些,畢竟老爺常去的是那里。」

三姨太默然。

這話不假。

只有老爺才能知道大太太的秘密,也只有老爺才願意把這樣重要的秘密轉述給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那麼,是真的了。

這個童養媳啊。

她忽然親手打開了粉盒。

還是那兩盒粉末,一股藥香味撲鼻。

什麼意思?忽然來送這個?

遲不送早不送,天都黑了忽然匆匆送來?

三姨太的手抓著盒子在案幾上輕輕磕踫。

蘭蕊不攔,蘭蕊心里說這不值錢的東西,就算砸了也沒事兒。

脂粉沿著盒子縫隙紛紛掉落。

一時間滿屋彌漫香味。

終于盒子磕破了,骨碌碌滾落地上,揚起一道粉塵。

其中一個分成了兩半。

蘭蕊起身起撿拾,準備塞進雜物桶里。

「給我拿來——」三姨太忽然伸出手,蘭蕊只能把這個白木盒重新放到案幾上。

那個裝過粉紅脂粉的盒子,里面的脂粉已經掉光,只留下一個被脂粉染得一塌糊涂的空盒子。

三姨太借著月光把玩著盒子,那個孩子,忽然送兩盒脂粉來,又不是名貴的好粉,柳府的姨太太就算混得再不濟,也不至于稀罕你兩盒自制的粗糙脂粉,她又不是個糊涂人,忽然這麼做,究竟是有何深意?

「 —— ——」她漫不經心地用空盒子敲著桌面。

里面最後殘留的脂粉全部月兌盡。

「咦?」她忽然翻起身來。

「蘭蕊快掌燈!」

一聲急迫的呼喊,嚇得蘭蕊渾身一冷,她家姨太太很少這麼失態。

燭火很快點起來,三姨太湊近燈下,拿著空盒子,仔細地瞅著里面的盒壁看,一個字一個字的念;「麥冬、女貞子、旱蓮草、沙參,熟地……」

蘭蕊傻眼,「听上去像是一劑藥方子,只是,為什麼要把方子寫在這里呢?」

「蘭蕊快筆墨伺候,我要寫下來!」

小小的字體,用針尖一個字一個字扎在木頭盒子內壁,然後裝了紅粉色脂粉,脂粉月兌落,有一部分殘留的瓖嵌在字跡里面,這才映現出細細的一圈字。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連盒子丟進雜物桶,就無法發現字跡;如果,賞了下人去用,下人大多不識字,最後這字跡很快也會無人發現。

只有真心愛惜此物,一點點用完了,才可能發現盒子里留下的字。

這,真是費了好一番心思。

為什麼要這麼做?

直接寫紙上送來不行嗎?

是怕有人發現?還是不願意那麼做,想首先做一個試探。

她想試探什麼?

三姨太這個人?

夜風依舊拍打窗欞,蘭蕊望著燈下提筆寫字的姨太太心頭禁不住一陣陣恍惚,姨太太這是怎麼啦?什麼藥方子這麼令她入迷?往年的這個十六夜,月上窗欞,三姨太肯定早就爛醉如泥,需要她抱到鋪好的棉毯子上去才能入睡。

今晚的姨太太忽然忘了喝酒、賞月和對月獨自悲傷,她一個字一個字抄好了單子,然後把空盒子丟進爐膛,看著它化作一團明亮的火焰,蘭蕊听到姨太太感嘆了一聲,「我算是有救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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