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姑玉經 44 高處

作者 ︰ 白子袖

上午是習字時間,三個小小的翠綠色身影齊刷刷圍在桌前,蘭花寫一個字,她們跟著學寫一個。

蘭草偷偷 視小女乃女乃,發現她今天反反復復一直盯著書中的一頁看,看著看著,眼神就虛渺了,好像神思已經離開了這間屋子,飄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蘭草自己也時不時走神,白表哥走了,回清州府去了,這一回算是他在柳府做客盤庚時間最長的一次,從前的時候來了就來了,去了就去了,和蘭草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丫環沒什麼關系,蘭草也從來沒有在心里關注過那個人;現在,他來了又去了,其實和蘭草還是沒什麼關系,一切如舊,但是蘭草的心里怎麼就有了那麼一點點的惆悵呢?這惆悵像寒冬里最輕的雪瓣兒,在冷冷的空氣里獨自悄悄地飛落,沒有人感知,沒有人看到。

蘭花今天教了四個字,黑白,紅綠,是和顏色有關系的,她說女孩子家常繡花,還是先掌握和生活最密切相關的字兒吧。

白,白色的,白子琪的白,蘭花給她們解釋字義。

蘭草望著那個白字,忽然心里一陣悵然,一陣喜悅,反復地寫這個字,一邊寫,一邊在心里悄悄嘆息,他就那麼悄悄走了,也不來告個別……其實她明白自己有多傻有多可笑,人家是大太太的親外甥,是堂堂的世家子弟,他來角院那也是為了大太太的事兒才來這里和小女乃女乃坐坐,現在沒事兒,人家自然該回家去了,難道臨走還有必要來這里和她們這些小女子話別?也許,在他的眼里,她們什麼都不是,連小女乃女乃都是。

白,白色的白,白表哥的白……幸好這一絲愛意剛剛萌發滋生,時日不長,還能理智地克制,她狠狠地咬咬牙,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切都是自己一個人的痴心妄想,是白日做夢,是不知天高地厚,乘早就斷了這念想吧,安守本分,要是叫蘭花等窺破心事,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大笑話呢。

淺兒愛鬧,笑嘻嘻望著蘭草滿滿一張紙上都是一個大大的「白」字,嘻嘻一笑,「蘭草姐姐,為什麼獨獨只寫這一個字?這個字有什麼好?」

蘭草頓時臉上一熱,忙忙往白字的中間插進去一個歪歪扭扭的「黑」字,聲音故意很漠然,「它不是最簡單嗎,先易後難,這樣不對嗎?」。

啞姑把一張剛剛寫完的宣紙晾在一邊,微微仰頭,目光望著蘭草的臉,猛然被這清澈透底的目光撞上,蘭草忽然心里一虛,剎那間心跳得厲害。

冷風拍打門簾,接著傳來一個男人的聲氣︰「請問,柳萬公子的少夫人可是住在里面?」

打起門簾,謝玉林一臉正容站在門口。

幾個婢女深感意外,蘭草趕忙搭簾子做出一個相請的手勢,蘭花拎著一張宣紙,「謝先生請止步,我家小女乃女乃身子不爽,不宜見外客。」

謝玉林一愣,退後一步,目光透過門簾,看到屋里花團錦簇擠著好幾個女子,最里面的繡凳上,一個淡綠色長衫少女,面色清淡,站起身來正目光淡淡地望著自己。

這就是那個小啞巴了?

她昏死的時候自己曾給她把過脈,那時候記得她好像穿一身新媳婦的大紅色,就算昏迷了,那樣子也給人傻乎乎的感覺,眼前這女子,卻好像陡然長大了好幾歲,尤其那表情,那氣韻,哪里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更像是一個已經長大的閨中女子,穩重,沉著。

謝玉林本來是一口氣奔過來的,想不到要吃閉門羹,叫他怎能甘心,只能輕輕抱拳,剛要說明所來事由,蘭花舉起手里宣紙,面容笑吟吟,聲音脆生生,「先生想知道的,我們小女乃女乃已經寫在紙上,請先生帶回去慢慢看吧。」

謝玉林這輩子坐堂、出診,沒少出入大戶人家的後堂、臥室和閨房,卻從來沒有吃過一個十來歲啞巴的閉門羹,他真是有點微微的氣惱,只能接了那張紙,也不等回去看,就站在屋檐下看了起來。

細細的蠅頭小楷,寫的不怎麼好,卻也不差,看樣子寫的時候很用心。

謝玉林粗粗一口氣看完,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忙又從頭看,這一回看得很仔細,好像每一個字都需要細細地研習模索,冷風吹得梅樹指頭索索抖,梨樹的枯枝也搖來擺去,他青色長衫的下擺一個勁兒飄蕩。

他終于看完了,抬頭來看屋門,門簾已經落下,只有冷風在那簾子上輕輕蕩起一道道波痕,就這樣無聲地做出了送客的姿態,謝玉林微微一笑,也不逗留,轉身就走,單瘦的身子似乎更瘦了,就像被一陣冷風刮跑一片干樹葉子。

屋里門簾內的啞姑卻忽然望著那遠去的身影輕輕矮子,做了一個恭敬相送的姿態。

四個丫環面面相覷,誰也不明白這究竟算咋回事。

為什麼對誰都淡淡的小女乃女乃,忽然對這個人這麼恭敬。

但是小女乃女乃做完了這個動作,已經起身坐回桌邊拿起書又在看了,樣子還是那個樣子,淡然,冷漠,仿佛剛才的事情壓根就沒有發生過。

四個丫環只能把疑惑裝進肚子里。

盼到夜晚關門後,蘭草端一盞茶放到桌邊那個身影的手邊,壓低了聲音,輕輕喚了一聲︰「小女乃女乃——」卻欲言又止。

啞姑抬起頭來,「有話就說吧。」

這話在蘭草肚子里盤庚一天了,再不問她肯定今晚睡不好覺︰「小女乃女乃,今天,你怎麼知道謝先生會來所以提前寫好了回答的話在紙上等他,還有,你究竟寫了什麼,我听外面有人議論說,謝先生從我們角院出去一路笑眯眯的,越走越高興,好像撿了大元寶,等他見過了大太太,大太太也樂呵呵的,所以才吩咐今晚的飯菜給各院都加了一葷一素一湯呢。所以下面那些人都在悄悄說大家是沾了你的光。小女乃女乃,你……我……我是在想……那個……」

蘭草忽然變得結巴起來。

啞姑無聲地看著她。

這個小丫環,和她剛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時候相比,短短幾十天時間,她明顯成熟了,穩重了,做事兒不再憑著一肚子熱情莽莽撞撞的了,她小小的臉上時不時浮起一層沉思的神色,說話辦事都不會那麼毛毛躁躁的了,瞧她,明明心里郁悶糾結了一天,現在才終于來問自己,要是換做以前,她肯定早就迫不及待地追著自己問出一串為什麼了。

啞姑起身,倒半盆水,拉過蘭草那對兒小手泡在熱水里,滴進去幾滴梅瓣膏,在一股清香潤滑中,輕輕搓洗這雙小手,泡好了,撈出來,擦干淨,再細細地抹藥粉。

蘭草安安靜靜任由她處理,這藥粉效果奇好,已經有了效果,那些凍瘡明顯在好轉。

「那個謝先生,他是個大夫。還是個好學的大夫。所以我敬重他。當然,這敬重還有另外一層原因,只是我現在不能確定,所以不能說。你明白了嗎。」

結尾明明在發問,卻好像並不等待蘭草的回答,蘭草听得糊里糊涂,只能迷迷糊糊點著頭,是好大夫,所以敬重他,所以對他恭恭敬敬送別,既然心存敬意,為什麼又不叫他自己看到這種敬意呢,卻在他已經離去了卻才遠遠地表達敬意。

有太多的疑問,蘭草不敢問,小女乃女乃願意說的,她自己會說出來。不願說的,問了也是白問,就像自己剛才一開始問的那些疑惑,小女乃女乃輕輕地繞過去了,不給她答案。

「蘭草,打明兒起,你跟著我學醫術吧,專門給女人看病,難以懷孕的,月事不調的,習慣流產的,胎位不正難產的,我一樣一樣教給你。有一天我要是不在了,你可以憑借這項手藝自己掙錢吃飯,再也不用寄人籬下看人眼色。」

這番話驚得蘭草小小的身子在簌簌顫抖,毛茸茸的睫毛下淚珠一顆一顆亮晶晶滾下來,「小、小女乃女乃,這怎麼可以?我、我……奴婢這麼笨,再說還是姑娘家呢,怎麼能給婦女看病呢,我可听說女人家生孩子,是要把褲子褪下露出那個地方的,那、那奴婢可不敢看她們的身子……」

緊張得直冒汗珠子。

好像有人逼著她現在就生一個孩子出來。

撲哧,啞姑笑了。

這笑容把她們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蘭草驚喜地望著她,「小、小女乃女乃,你笑了?你一直不笑,原來你笑起來很好看的。」

啞姑親昵地打一下她的頭,「傻妮子,真是孩子話,一個人怎麼會不笑呢,只不過要看心里有沒有讓她笑得起來的事情呢——說定了,你明天開始跟我學醫,先從草藥開始。反正你們這里也沒有西醫西藥、醫療器械一類可學,那些手術刀啊助產鉗啊架子床啊無影燈啊什麼都沒有,唉——那就先掌握最基本的藥學吧。」

蘭草結結巴巴︰「小女乃女乃,西醫西藥是什麼?醫療器械又是什麼?為什麼我們這里沒有?什麼刀啊鉗啊床啊……哦,是不是那種高高的木床?其實我們這里是有的,只不過西北寒冷,不適合睡床,才高高地擱置起來了……」

啞姑愣愣听著,好像听迷了,忽然啪一拍自己腦門子,「哎呀,我忽然記起什麼來了——哎哎哎,你剛才說什麼來著?再說一遍!最後那句,最說一邊!」

一把抓住了蘭草衣領,樣子急迫,恨不能把那句話從蘭草嘴里掏出來。

蘭草被這大幅度起伏的情緒嚇得夠嗆,不過她還算機靈,「奴婢沒說什麼啊,就是說、說咱府里有床,木頭雕花床,據說當初老太太從南邊嫁過來時候帶來的,來了不合適用,就高高地擱置起來了,現在存在……」

「哎,對了!」啞姑一聲高呼,啪一巴掌落在蘭草腦門子上。

「記起來了,就這句!高高的,對高高的,高高地……」

她卻忽然又打住了,狂喜的神色一剎那間又轉換了顏色,嘴里喃喃念叨著「高高的」三個字,她忽然奔到桌邊,抓起筆在紙上快快地寫,「高高的」,「高高的」……寫了一遍又一遍……手在抖,抖得厲害,幾乎抓不住筆了。

蘭草看著這情形頓時想起萬哥兒發病的前兆,心里一陣懼怕,難道,萬哥兒把病過給了小女乃女乃?哎呀,那可就糟了,苦命的小女乃女乃……

小女乃女乃在拍打自己的腦袋,一巴掌一巴掌,拍得通通通響,眼里顯出無比痛苦的神情,喃喃地︰「蘭草,蘭草你知道嗎,我記起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一個黑漆漆的夜晚,我喝酒了,爛醉如泥,其實我沒有喝那麼多,我平時一點都不貪杯,是有人下藥了,下在啤酒里,只兩杯,我就醉了,在黑屋子里,接著是一陣顛簸,在爬坡,然後一陣眩暈,高空拋物,重物下墜,風在耳邊呼呼叫……靈魂出竅……陷入昏迷……我記起來了,那是我們醫院婦產科的樓頂上……蘭草,我終于知道了,我知道我是怎麼來的了,那麼我就可以又怎麼回去了,但那可是幾層高的樓房啊,現在叫我到哪里去找那麼高的地方?這可是古代啊,建築不發達的古代……」

蘭草撲上來一把抱住她胳膊,眼淚汪汪,心里說外間都偷偷議論說萬哥兒那傻病是能傳給別人的,尤其是夫妻之間,所以他就壓根不能娶親,現在可好,可憐的小女乃女乃,怪不得她近來總是很怪很怪,原來已經沾染了萬哥兒的傻病啊,這可怎麼好?

蘭草腦子里零零亂亂想著,嘴里不由得沖口而出,「小女乃女乃,你不要慌,是不是要找一個很高的地方?奴婢知道哪里有,咱靈州府就有,那是一座塔,叫慈母塔,很高很高,比府衙門前的旗桿還要高,不知道那高塔是不是對抑制小女乃女乃的病情有好處呢?」

一雙手翻過來緊緊抓住了蘭草的胳膊,抓得那麼緊,緊得鑽肉,疼得蘭草吸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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