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姑玉經 39 羞恥

作者 ︰ 白子袖

也不知道啞姑里里外外翻動查看了幾遍,九姨太感覺那個抹布纏裹的手才從自己身體里輕輕抽出,替她蓋上了被子。九姨太緊緊閉著眼楮,巨大的羞恥感在心里翻江倒海,她覺得自己沒臉再看這個死妮子的臉。但是忍不住想看,偷偷睜開一道眼縫兒,瞅見她已經揭下糊染得一團渾黃黑紅的白布,丟進爐膛里燒了,然後在水盆里洗手,洗完了,那小小的身子站著愣了一會兒,好像在費神地思量什麼。

望著這單瘦的女子,九姨太心頭一陣恍惚,她感覺自己真是犯了個愚蠢的錯誤,她明明只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孩子,身份是這個大家庭里的童養媳,丈夫是個傻子,這樣一個角色,真的會看病嗎?而且是很多大夫看了都沒效果的暗疾。那些大夫一個個都是裝著一肚皮醫術和幾十年行醫經驗的好大夫,難道會比不上一個毛孩子?

是自己鬼迷心竅昏了頭?還是有病亂投醫,實在無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都有吧。

她記著這小姑娘替自己接生的情景,那時候她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已經散盡,一口氣飄飄渺渺拖著,她甚至听到王巧手帶著哭音的聲音在嚎叫說沒救了,快預備後事去吧——還有謝先生,靈州府最大醫館里最好的大夫,他的聲音隔著簾子從外面傳來︰不行了,難產,沒救了。

她看到死亡的影子在自己頭頂上飄來蕩去,在獰笑,在招手。

她閉上眼等死。

就是這小啞巴救了自己,誰能相信呢,就是她,這個默默無聞受人歧視的小姑娘,竟然是她在最後關頭跑進來將她母子從死亡線上硬生生拽了回來。

所以當暗疾一天天加重的時候,她自然想到了小啞巴,也許她有辦法,她連難產都救活了,這樣的婦女病肯定會診治。這也是她三番五次央求老爺答應派人去喊小啞巴的原因。

現在看來,自己錯了,她畢竟是個孩子,還是個殘缺人,她又哪里真懂得醫術呢?也許,上次的接生,只是老天不要她母子死,才借了這小丫頭的手讓她母子活了下來;不是小啞巴有多神奇,那只是巧合,只能用巧合來解釋了。

要不是親身經歷,自己肯定不會相信那是真的,所以柳老爺至今都不相信。

畢竟,有時候相信老天,要比相信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更讓人心里能接受一些。

遇上實在難以解開的事情,就把它推給天意,這是最穩妥也是最懶惰的做法,卻是古今中外通吃的萬能法則。

小啞巴模模李萬嬌的被子,李萬嬌心里懊悔叫了她,叫來是指望看病,卻被莫名其妙折騰了一番,還不如不叫呢。李萬嬌不願意再看到這小啞巴的目光,干脆閉上眼裝睡。

兩個小手拉起被子替她蓋嚴實了,又掖掖被角,轉身走了。

腳步輕快,門吱呀一聲,那個小小的身子已經閃出門不見了。

真是豈有此理!

這就是所謂的看病?

不開方子,不抓藥,強行看了人家的隱私就走人?

李萬嬌徹徹底底被耍了。

氣得簡直要噴血。

丫環僕婦們輕輕進來了,圍在枕邊,噓長問短,都想知道這小啞巴究竟怎麼看病的?結果呢?

但是她們很快就失望了,她們的九姨太疲倦地閉上眼楮,說自己很累,一句話不想說,只想好好睡一覺。

如果,那個露出**的過程也算是看病,那也實在太丟人了,她沒法說,說不出口。

柳丁茂畢竟記掛心愛的小姨太,沒有走遠,也趕進來了,臉上含著了然的微笑,「怎麼樣萬嬌,是不是後悔叫她來了?我就說過嘛,一個孩子,除了干粗活兒,也沒見她會做別的,又怎麼會看病呢?你這是有病亂投醫,可以理解,現在終于死心了吧,我看還是叫人去請謝玉林來——就算他病著也要請過來」

李萬嬌死了一樣靜靜橫躺,不說話,不睜眼,心里狠狠詛咒著那個小蹄子,恨不能把她渾身擰上幾十個青色肉疙瘩出來才解恨,可是不能說,不能告訴老爺自己受了侮辱,這會兒想死的心都有。

人常常說有一種虧叫啞巴虧,吃虧了還說不出來,只能在心里憋著,現在看來,自己剛才吃的正是啞巴虧。

啞姑快快走著,身子輕飄飄的,從後面望上去,長長的烏黑發絲垂在腦後,長長衣衫被風帶得下擺一飄一蕩,整個人就像腳底板踩了雲朵,那麼輕靈,那麼好看。

一個人在遠處看呆了。

「公子,現在往哪里走?」青色衣衫的小童輕輕問一聲。

「啊?哦——走,跟上她們——」白子琪如夢初醒,下巴一指前方那個身影,帶頭跌跌撞撞就去追趕。他兩個胳膊伸開,撐到最大,臂彎里抱著滿滿一大堆牛皮紙包。

身邊的小童也抱著一大堆。

兩個人搖搖晃晃走進角院,慢騰騰往屋門口挪。

蘭草從屋里奔出來,趕緊替主子搭門簾,「小女乃女乃,四小姐等了好一陣兒了,怎麼不見你呢。」

說著目光往後閃,看到了各自頂著一座小山包的兩個人,看不到頭,只能看到下面的身子,從其中一個白色衣袍上她一眼就看出來,是白表哥來了。

「快快,快來幫忙啊——你們再不來我們就要給壓成羅圈腿、駝背腰啦——」白子琪朗聲喊。

他這人不認生,現在進角院好像進了他自家門那麼自如。

三張女孩的臉頓時出現在門口,齊刷刷望著這倆忽然冒出來的義務搬運工。

蘭草驚訝得小嘴兒咧開好大。

四小姐柳顏也深感意外,好看的俏臉上,眉宇間一直籠罩的憂郁這一瞬間終于消散不見,她忍不住輕輕笑了,此刻的白表哥哪里還是那個在表妹們面前一副兄長的樣子,那又正經又儒雅的模樣都哪兒去了呢?原來從前那副又古板又嚴肅的嘴臉都是裝出來的啊,呵呵,現在終于露出本來面目了不是。只見他從那堆黃褐色牛皮紙袋子後面努力探出一張臉,笑嘻嘻的,「怎麼,不掙工錢,給你們送上門來了,還不歡迎啊——」

蘭草如夢初醒,笑嘻嘻喊深兒淺兒快來幫忙。

幾個人把紙袋子一個個放在台子上。

啞姑靜靜站著看,始終沒笑。

白子琪終于把自己解放出來,一身輕,拍拍衣袍,「快看看,是不是你需要的那些?為了置辦齊全,我可是一口氣跑了三家藥店啊——」

口氣那麼熟絡,好像他們之間是很久很久的老朋友了。

邊說邊凝目看過來,目光不看別人,從柳顏和蘭草之間穿過去,落在後面的啞姑身上。

啞姑不躲,大大方方接了他的凝視,奇怪的是她的反應有些冷淡,並不是那麼感激,只是微微一頷首,帶頭跨進門去。

白子琪不由得臉色一涼,一抹淡淡的失落瞬間劃過那好看至極的眼眸。

這轉瞬即逝的情緒波動,蘭草和柳顏同時捕捉到了。

啞姑的反應,她們也看到了。

兩個女孩在心里同時舒了一口氣。

有一點酸澀在兩顆小小的心里同時微微地滋生,卻都是一劃而過的瞬間。

他好像只在意一個人,幸好那個人不在意他;他卻不知道有兩個人在同時在意他。

這世上,有些事情不能說,即便目光偶爾捕捉到了,也不能說出來,只能留在心里微波蕩漾。

蘭花一溜小跑跑回來,「小女乃女乃,對不起,你怎麼悄悄兒丟下奴婢就走了,那蘭香姐姐夸我們的新發式好看,愣是要拉著我教給她們怎麼梳——」

蘭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反正心里不踏實,就想嘮嘮叨叨地解釋一番,明明知道小女乃女乃听不到,卻還是要說一說心里才踏實。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有點懼怕小女乃女乃了?

小女乃女乃在寫字。

寫得很慢,一邊斟酌,一邊落筆,蘭花趕忙在邊上伺候筆墨。

柳顏第一次見啞巴寫字,心里驚訝卻不像蘭花那樣驚乍,只是在一邊無聲觀察。

竟是在開藥方,寫完了,揭過去,再寫一張,第三張才是醫囑,最後把三張都折疊起來,叫蘭花送到沐風居去。

「滿滿兩張藥方子——姨太太您快看,比我們請過的那些大夫的藥方子都要多——」蘭香接了藥方子趕緊報告九姨太。

自從那童養媳來了走後,九姨太就一直悶悶不樂,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整個人變得萎靡不振了。

蘭花一手交藥方子,一面輕聲吩咐︰「第一張是口服的,水煎,一日三頓,飯後服。第二張,藥買回來還是用藥吊子熬,熬上兩個時辰,澄清了,兌熱水,不能燙,用一個干淨瓷盆坐浴,一次坐半個時辰,一天一次。小女乃女乃特意吩咐,每次兌湯藥坐浴前,用開水燙一燙瓷盆,徹底去污,確保潔淨。」

雖然天冷,但是這來來去去跑了幾趟,蘭花出汗了,小臉頰上浮起一抹艷紅的雲彩,再襯上她新梳的發式,整個人看上去既機靈又可愛。她感覺自己剛才宣布那一番醫囑的時候,樣子很拉風,沐風居那些一向鼻子長在眼楮上頭的丫環們,一個個都乖乖听自己吩咐,哎呀,這感覺真是太好了。所以返回角院的路上蘭花甚至輕輕哼起了小曲兒。

只這短短兩個時辰的功夫,沐風居里好幾個丫環已經變了模樣,頭上千篇一律的丫環髻不見了,換成了和蘭花一樣的新發式。不等天黑,這新發式已經傳染病一樣傳到隔壁幾個院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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