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姑玉經 19 淺愁

作者 ︰ 白子袖

窗外院里樹根下的雪堆白森森的,屋內燭火高照,里外雪光輝映,映照得屋子里添了一份別樣的旖旎風采。

博山爐內綠泥香裊裊盤旋。

高頸細腰琉璃瓶內,一枝粗硬的梅枝上,一簇簇梅花開得正旺。

大太太陳氏安然坐在上首的椅子上,面上含著溫和親熱的笑,一面說話,一面滿眼含著疼愛地望著對面,對面的美人鏤空繡凳坐了一個少年。

少年正是白子琪。

屋里熱,他飯前就寬了外面棉袍,現在是一身玄色細綢短打扮,越發顯得他雙眉入鬢,五官俊朗,神采奕奕。

白子琪是陳氏胞姐的親生長子,從小聰明伶俐,喜歡有空兒來靈州府看望姨夫姨母,深得陳氏偏愛。

對面大炕上頭發黑鴉鴉擠了一群女孩子,柳家的小姐妹們都來了,聚在一起說說笑笑,談談今兒學習的女訓女則,探討一下靈州府最近流行起來的刺繡花式,品評外面街上新近時新的衣料和款式,反正女孩子家,總是喜歡把精力投注在那些細微的日常事物上。

今晚,這幾位姐妹卻一個個顯得心不在焉,甚至還有些魂不守舍。一邊互相閑閑地說著話,一面拿目光不斷地 視著地下那個玄衣美少年。

翩翩少年,身姿挺拔,長得不俗,說起話來彬彬有禮,顯得學識滿月復,最重要的是,這位白家表哥還有著一個特殊的身份。

他的祖父是跟隨開國皇帝打天下的武將,等天下平定之後,白老將軍審時度勢,以身上舊傷多年不愈,精力不佳不便在朝為官,主動提出上交兵權,離朝回鄉養老。這一招正中了天子下懷,所謂功高震主說的正是這樣的開國元勛,所謂狡兔盡走狗烹,說的也是這樣的權力大咖一不小心就會獲得的下場,白老將軍低調明智,天子也分外體恤,封了一等伯爵,準世襲,許他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到了白子琪父親這一代,沒有出仕,只靠著祖上庇蔭,成天好吃好喝美妻嬌妾,日子過得比神仙還自在。

到了白子琪這里,即便家底已經不如祖上那麼豐厚,但畢竟是大戶人家,就算他什麼都不干,僅僅依靠封賞的那些田莊就能過一輩子舒舒服服的日子,況且還有個世襲的伯位早就在等著他這個正房嫡長子去承襲。

偏偏這白子琪少年聰慧,喜愛上進,小小年紀熟讀四書五經,裝著一肚子治國理家的學識,幾年前就在院試中得了秀才,現在正等待參加鄉試,家人無不盼著他能在這次鄉闈中一舉高中,拿個舉人回來。白老爺子畢竟是武將出身,對讀書出仕還是存有好感的,也就不十分阻攔孫子的上進之心。

柳映今晚是姐妹中最出挑的一個,她早就換下了臃腫的棉襖,單身穿著水紅色九紫綢夾衣,下面配淺紅色百褶裙,腳上的繡花緞子鞋是繡房里剛剛完成的飛蝶七彩繡,不知道是新衣映襯,還是她心里實在高興,那一張飽滿的雙頰上一直飛著兩朵紅暈,眼波流轉,韶光溢彩,雖然面對著姐姐妹妹們說笑,其實那眼神兒恨不能時刻都粘在白表哥身上不分離。

八小姐柳雪天真爛漫,時不時在地上跑來跑去,揪揪姐姐的後衣襟,拉拉表哥的手,模模表哥腰際掛的香荷包,蹭上娘親的腿撒撒嬌。

三小姐柳眉和六小姐柳沉是六姨太生的姐妹,雖同為一女乃同胞,姐姐柳眉卻沉穩端正,言語遲緩,坐在那里只含笑聆听大家說話,很少插嘴;這柳沉唧唧喳喳,說個不停,而且言語神態之間總是在極力巴結討好著柳映。偏偏柳映仗著自己是大太太所生,不願意正眼瞧柳沉。

平時柳沉忍氣吞聲討巧賣乖也就罷了,可氣的是今晚這柳沉居然敢大著膽子跟柳映對著來了,明明知道柳映喜歡白公子,柳沉偏偏不知趣,一個勁兒望著白子琪媚笑,那白子琪說的都是學堂里的事兒,也不知道關她一個女孩子什麼事兒,她就能腆著臉咯咯地笑個不停,好像人家白少爺是專門講給她一個人听似的。

這一切柳映看在眼里,氣在心里,恨得牙根癢癢。

要命的是那個白表哥好像最喜歡逗這個柳沉開心,有時候說著話兒,還會轉過臉來含笑望一眼柳沉。

柳映簡直要崩潰了,她怎麼能容忍一個庶出的妹子,平時跟在自己**後面做跟屁蟲的人,當著自己的面眉來眼去地勾引白表哥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

十二三四歲的少女,本是不識愁滋味的年紀,偏偏心里裝了別人,那就心事重重疊疊不能言說又不能灑月兌放手了,白表哥的到來,柳映心里真是又幸福又痛苦。

大家各懷心事,別看坐在同一面炕上,那神態心思卻各不相同。

只有柳顏一直冷冷旁觀,她身子靠在一個大圓軟枕上,目光懶懶地望著大家,具體誰也不看,那目光是虛的,心里也是虛的。

剛才大太太跟她說了,說父親這回出去把事兒說定了,過完大年就把她嫁給靈州楊翰林府,給一個五十歲的老頭子做填房。

雖然這門親事早在去年就有口風露出來,大家悄悄在私底下議論,柳顏心底還留著一點幻想,父親不會把嬌嬌的親骨肉嫁給一個糟老頭子吧,傳言不可信,只要父親和大太太沒有說話,別人再怎麼猜度都只是空穴來風,不算事兒的。

然而,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大太太,這個她喊母親的女人,當她板著臉很正式地通知了她這樁親事,柳顏就知道,事情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她的第一感覺是絕望。

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十四五的年紀,正是花兒打苞一般的年紀,豆蔻少女正是思春懷情的好年華,誰願意誰又甘心把自己嬌女敕的身子和漫長的一輩子托付給一個已經五十歲的老頭子?

何況他已經妻妾成群,他的孫子和她一般的年紀,她能做他的孫媳婦。

少年俊彥,那個少女不愛?

其實她很早就心里有了人,這個人就是現在坐在同一間屋里的白子琪。

她記著第一次見他的情景,九歲的女兒家,梳著小辮兒,穿著肥肥大大的衣衫,胸無城府,傻兮兮在院子里桃樹下撲蝴蝶。跑著追著,隨著蝴蝶走,竟然一頭撞進了一個陌生少年的懷里。

她心頭撞鹿,第一次有了女孩的羞澀。

他不生氣,望著她呵呵地笑,反過來問她是不是被踫疼了?

這樣的少年,怎地不讓人動心呵。

現在他就在面前,他的一笑,一顰,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波,一抹淡笑,都那麼清晰地鑽進她心里。

她像收集春天的花瓣一樣將他最細微的每一絲反應都偷偷收藏進心里,深深地埋起來,要作為自己的秘密一輩子珍藏。

可是,他的目光從來就沒有在自己身上停留過,柳家的女兒,他好像還沒有把誰特別地看進眼里,可憐柳映,自作聰明,自作多情,在她面前一個勁兒表現,卻看不出其實這個表哥心里根本就沒有她。

陳氏又是疼愛又是嗔怪地望著外甥︰「就是想姨母了也應該等雪化路通了再來啊,這大雪封門,你巴巴地跑那麼遠路趕過來,萬一路上磕著踫著可叫姨母心里怎麼放心?」

白子琪笑呵呵的,「姨母放心,馬車不好走,騎馬卻是可以的,只是路上騎馬顛簸,現在渾身骨頭疼呢。」

白雪听了蹬蹬蹬跑過來,踮著腳尖兒,舉起小小女敕女敕的一對兒粉拳頭在表哥身上捶打,「現在還疼嗎?雪兒給白表哥捶捶。」

她玉雪可愛,神態嬌憨,惹得一屋子人笑起來。

炕上那幾位姑娘的芳心啊,齊刷刷在撲騰撲騰跳蕩,好想自己馬上變成八妹啊,好想那捶打在白表哥身上的拳頭是自己的啊。

陳氏問了外甥最近的課業,他回答得不緊不慢,神態平和穩重,顯得整個人愈發儒雅俊朗。

陳氏听了一個勁兒點頭,感嘆著外甥的聰慧,又羨慕姐姐好命,生出了這般爭氣的好孩子,可惜自己這麼大年紀了,卻還是膝下孤單,說到這里那一直含笑的面孔上轉換出一副戚容,用帕子擦著淚,說︰「琪哥兒你是不知道,外人看著你這姨母在柳府是正房大太太,過的是舒坦順心的好日子,其實啊,這其中有多少苦楚只有姨母自己知道,姨母這些年最大的心願就是盼著老爺能子嗣旺盛,柳家人丁興旺,偏偏難以遂願,前前後後娶進了八房姨太太,可惜妹妹們都和我一樣命苦,一個個有懷男胎的命,沒有生出來在身邊養著的命,這些年為了有一個像你一樣聰慧健康的哥兒,我和你姨夫真是熬白了頭。幸好上天有眼,柳府洪福,今兒早晨,九姨太太平安生出來一個小哥兒。」

這一番話說完,她輕輕地悲泣一聲。

白子琪疑惑地望著自己的姨母,心里說既然已經生了,柳府多年夙願得償所願,你又為什麼不高興呢?

這話自然不能問出來。

陳氏轉念之間,忽然又笑起來,「我是高興得過了頭,為老爺多年心願實現,高興得流淚呢。另外還有一樁喜事兒,琪哥兒你來猜上一猜,看看是什麼事兒?」

白子琪笑吟吟低頭沉思,抬起頭來,「外甥猜著是萬哥兒的病好轉了。」

陳氏神色一暗,「老爺最近就帶了萬哥兒外出求醫,可惜還是白跑一趟,無數名醫大夫都說了,這孩子是胎里帶來的沉痾,只怕是無法治了。唉,萬哥兒這孩子啊,以後的命運怎麼樣還難說呢。」

白子琪听她這感嘆來得奇怪,只好岔開了話題,「這麼我這次來沒見到萬哥兒的人影?」

陳氏忽然從鼻子里噴出一抹輕笑,顯然有什麼難以抑制的氣憤實在控制不住才失了態,不過她畢竟老于世故,咳嗽一聲就調整好了情緒,淡淡地笑,「求醫返回的路上,雪大路滑,滯留在沿途的客棧了,你姨夫放心不下九姨太太,一個人騎馬先趕回來了。」

口氣淡淡的,神色同樣淡淡的,一臉落寞。

白子琪察言觀色,一看提到柳萬的事姨母就不開心,趕忙換了話題︰「那府里究竟會是什麼喜事兒呢,外甥愚笨,竟是猜不出來。」

陳氏目光含笑,輕輕掃一眼炕上。

柳映最快,早就吃一聲低笑,聲音卻脆生生,故意叫大家都听到,「表哥你听了保準高興,是柳顏妹妹的喜事呢,就要嫁入翰林府做姨太太了,嘻嘻,妹妹大喜,趕明兒一進門就有人跟著喊女乃女乃呢,那楊翰林的孫子都十二歲了!」

滿屋子人只有她一個人在笑,柳沉也干巴巴跟著應和了兩聲。

誰都知道這門親事有多不如意,為此柳顏早就耿耿于懷郁郁寡歡。現在听來,什麼大喜的話,什麼進門有人喊女乃女乃,听在耳里分明是在諷刺,字字刺耳。

兔死狐悲,其余的庶出姐妹,有一天難免都要面對這樣的命運,所以面對柳顏的悲容,她們誰又能高興得起來呢?

三小姐柳眉也早就訂了親事,萬幸她比較幸運,丈夫才三十歲,是靈州府府衙一位公差,剛剛死了老婆,憑著柳府的聲望,就算她是庶女,估計嫁過去還是會扶正。

白子琪悄然觀察大家神色,再結合柳映的話,頓時明白怎麼回事了,他忽然站起來,雙拳一抱,恭恭敬敬向著柳顏的方向彎下腰去,「四表妹,我知道得晚了。」

他神態恭敬,口氣嚴肅。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也許在別人听來,無非就是這件事他知道的比較晚。

可是在柳顏听來,一字一句,分明含著另外一種意思,她微微低頭還禮,一低頭那眼淚刷就下來了。她不敢抬手擦,不敢抬頭,怕別人看到了會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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