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壽星過大壽,一個小女兒大病初愈,這的確都是值得慶賀的事情,而且這一次更是雙喜臨門,也難怪得表舅媽李桂枝穿著一件大紅色的絨外套了,不知道的看這身打扮,還以為她是要做婆婆了,馬上準備娶兒媳婦呢。
一群人熱熱鬧鬧的一起包了半天的餃子,時間不早了,住的稍微有點遠的人就逐漸三三兩兩的停手,拾掇拾掇回家去,第二天白天再過來幫忙,唐敖和蘇童跟這些鄰居街坊都不熟,所以就只是象征性出于禮貌的打個招呼,大多數的時間里都是在幫著表舅媽一起包餃子,听其余的人說說話,听起來,最近村子里還挺忙,這家也要擺酒席,那家也要大宴賓客,似乎每家都有一些可以用來慶祝的事情,蘇童對這里不熟,所以除了覺得有點稀奇之外,倒也沒有想太多。
現在人情份子都越來越重了,隨便一個什麼由頭的宴請,根據親()疏遠近不同,輕則二三百,重則上千的禮金,就要刷刷的從自己的錢包里飛出去,有的人是為了斂財,巧立名目的找借口請客辦酒席,也有人是因為自己一直以來給出去了太多份的紅包人情,覺得虧得要命,所以也挖空了心思,給自己找借口創造一個「賺回本」的機會,把這麼多年送出去的禮金再賺回來一部分。
城里面是有這樣的風氣,相信村子里面也是大同小異,就算生活環境,生活內容這些可能會比較不同,但是歸根結底人的心理和思維總是**不離十的。
所以蘇童就自動自發的歸結成自己熟悉的那種緣由,便也就見怪不怪了。
包餃子的時候,表舅媽和蘇童客氣了幾句,說她是客人,不能讓她動手幫忙,蘇童表示自己是親戚,幫點忙也是應該的,表舅媽听這話也覺得順耳極了,于是就沒有再和她客氣, 出來的餃子皮也開始很順手的朝蘇童面前的案板上面堆放起來,倒是唐敖也坐在旁邊一起幫忙,這個讓表舅媽著實推辭了一番,表示說男人不要幫忙做這種事,到隔壁房間去和表舅一起看電視就好了。
她的這番好意,唐敖當然是婉言謝絕的,首先他並不覺得男人幫忙一起包幾個餃子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其次作為一個陪同蘇童一起過來的外人,閆紅壽一家對于蘇童而言都已經足夠陌生了,更何況是他,所以與其去和木訥少言的閆紅壽大眼瞪小眼的彼此尷尬,還不如在這邊陪著蘇童,他估計蘇童要是一個人面對這麼一大群遠親和遠親鄰居的問東問西,也未必招架得住。
唐敖的表現,又換來了再做一眾中年女人的好評,她們毫不掩飾,更談不上委婉的對唐敖進行了一番稱贊,說這年頭這麼帥氣,又體貼,還肯幫女人一起做廚房里面事情的男人,可真是太難得了,她們自己家里還沒有嫁人的閨女要是將來找對象能找到這麼一個,那可就真是祖墳冒青煙一樣的運氣。
這話說得唐敖怪不好意思的,蘇童也有點尷尬,雖然說別人夸自己的男朋友是一件好事吧,可是一個個拿自己的男朋友當做是大熊貓一樣的稀罕,又都一副自己找了這樣一個男朋友簡直等于走在路上忽然之間被狗頭金絆倒了一樣的態度,這也實在是讓她覺得自尊心有些受創,難道自己就不優秀麼?為什麼就沒有人覺得唐敖找到她也是一件很走運的事情呢?
好吧,這樣的念頭,她也就在自己的腦袋里面轉一轉,根本不可能說出來,她的各方面條件的確不差,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配不起唐敖的,但是自己配得起唐敖,不代表找到唐敖這樣的男朋友就不是一件幸運的事,活了二十幾年,或許別的地方她也有短板,但是蘇童還是很懂得什麼叫得了便宜不要賣乖的。
等到來幫忙的人紛紛離開了,就剩下表舅媽和蘇童還有唐敖三個人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晚上八點多了,蘇童和唐敖餓得肚子空空,不過方才人家家里面有那麼多人在幫忙做事,自己一個遠房親戚,也不好跑來之後立刻就嚷嚷著肚子餓,讓主人家放下手里忙著的活計,去給自己做吃做喝吧,所以蘇童和唐敖就都忍住了,什麼也沒說,一直到現在,人都走了個精光,表舅媽也才想起來這件事。
「你們倆從市里頭過來,得老早就往這兒趕了吧?晚上吃沒吃飯呢?」表舅媽把沒用完的餃子餡兒收起來,放到冰箱里頭去,留著第二天揉了新的面團之後好繼續包,又開始收拾包好的那些餃子,這才忽然想起來這件事。
「中午在縣里面吃了飯,晚上還沒吃。」蘇童回答說。
「哎喲,你瞧你這孩子呀,怎麼那麼客套生分呢!沒吃飯也不吭聲,我要是不問,你們兩個就傻乎乎的一直餓到明天早上啊?」表舅媽說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指桌上的生餃子,「家里也沒別的了,我給你們倆一人煮一碗餃子吧!」
蘇童和唐敖都已經餓得快要前胸貼後背了,自然不會和這位表舅媽客氣太多,連忙道了謝,又積極的幫忙打下手,幫著一起收生餃子,表舅媽則騰出手來去廚房里面煮餃子給他們兩個人吃,一邊煮一邊還感慨著,自己家的閨女病了那麼多年,最近身子才逐漸轉好,體力活也不敢叫她做,兒子呢,早早就跑去外地打工,死活不肯回來家里面,結果自己親生的兩個孩子,沒有一個有出息,也沒有一個孝敬家里,能夠幫家里分擔分擔的,倒還不如遠親家的孩子懂事。
話說到這里,蘇童自然就順勢和她聊起了那位表姐閆喜梅的身體情況,假如那位表姐現在還臥病在床,這個話題自然是不好亂打听的,不過既然對方已經痊愈了,那麼生病就成了過去時,說起來不但不會給當事人家屬帶來什麼痛苦的回憶,反而還會讓他們有一種苦盡甘來的喜悅和滿足。
果不其然,就和蘇童的判斷一樣,說起女兒閆喜梅的身體來,表舅媽李桂枝的話匣子一下子就打開了,估計她平日里也是一個特別外向愛說話的人,剛剛那些街坊鄰居的大嫂小媳婦一走,正發愁家里面冷清呢,現在蘇童主動提起了話頭兒,她就忙不迭的接了過來。
「說起來啊,那孩子也真是個讓我特別操心的小孩兒,」表舅媽站在灶台跟前,一邊用手里面的笊籬隨意的翻攪著大鍋里面煮著的水餃,一邊對蘇童說,「打小就是個哭吧精,別的小孩兒晚上好歹能睡一會兒,她倒好,就跟不用歇氣兒似的,白天嚎完了晚上嚎,沒玩沒了,沒時沒晌的就是個哭啊,哭得我一團亂,覺也睡不著,什麼事兒都做不好,以為別是身上有什麼毛病,抱去縣里頭看大夫,人家大夫檢查了一圈,說沒毛病,就連營養都不缺,這話可不是吹的,我當年,女乃好得不得了!我自己家的吃不完,我還能幫著喂兩個鄰居家的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別提多自然了,蘇童畢竟是個還沒有結婚的年輕姑娘,談論生完孩子之後的母乳問題,讓她多少覺得有點不自在,而原本還在一旁听著的唐敖,更是尷尬的模了模鼻子,一轉身回方才那個房間里面去了。
李桂枝也沒意識到她這番話給這兩個人帶來的不自在,依舊自顧自的說︰「檢查不出來什麼事兒,那就保護來唄,後來周圍鄰居老太太有說肯定是這孩子不願意托生到我們家來,嫌我們家條件不好,唉,不瞞你說,那會兒你表舅混得還不如現在呢,人又木,腦子又不活絡,家里頭的日子啊,也就剛夠餓不死吧,所以別人才說,我們家喜梅是因為嫌家里頭太窮了,所以一生出來就委屈。還有的老人說啊,保不齊還是身子骨弱,沒啥大毛病,就是弱,那這是天生的沒辦法,基本上就是能拉扯大就拉扯大,不能拉扯大,早早沒了,也得認。結果後來還行,我們家喜梅也慢慢長起來了,不比別人家孩子瘦,也不比別人家孩子矮。」
「那也就是說,她後來生病,不是先天的身體問題嘍?」蘇童問。
「那當然不是啦,」李桂枝說,「就是五六歲大那會兒,有一天跟別的小孩兒出去玩,回來那幾個小孩兒也都折騰的跟泥猴兒似的,我也沒當回事,給她洗了手洗了臉,她就嚷嚷困,就要睡覺,飯也不想吃,我想著小孩兒麼,不吃還是不餓,要是餓了,你攔都攔不住,就沒管她,讓她去睡了,結果這一下子就病倒了,第二天叫不起來,迷迷糊糊的整個人都特別沒精神,我去別人家一打听,其他小孩兒好像也多少有點兒不精神,問他們頭一天干嘛了,說也沒干什麼,就一群男孩兒女孩兒跑到荒地里頭去挖泥巴,捏泥巴來著。我就想說,那也可能是累了,小孩兒玩起來,玩瘋了,可不就是啥也顧不上麼,休息幾天就好了。」
「結果過了幾天,別人家孩子的精神頭兒都養回來了,我們家這個還是成天迷迷糊糊的睡,叫起來,讓吃飯,也吃,吃完了倒頭就又睡,怎麼都叫不精神,那幾年,正好也是我兒子最皮最難帶的時候,小男孩兒麼,到了七八歲那個時候,狗見了他們都煩,所以我也是顧不上,等覺得實在是不對勁兒了,想起來帶著她去醫院檢查的時候,喜梅那孩子整個人都不對勁兒了,每天睡得時候多,醒的時候少,拉起來給喂飯就吃,吃完了倒頭就睡,有時候睜開眼楮看看,我們見著了就趕忙問,知不知道我們都是誰,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傻子一樣。」
「那醫院檢查過之後是怎麼說的?」蘇童有些好奇的問。
李桂枝嘆了口氣︰「醫院檢查了,沒看出什麼問題來,問孩子這樣多久了,我們一回憶,說是差不多都有一兩個月了。這一說,我們倆都被醫院的大夫給臭訓了一頓,說我們當爸媽的怎麼就那麼粗心,孩子這樣,肯定是玩的時候或者怎麼著,磕著了腦袋,造成了什麼腦什麼損傷,我也不懂人家那個詞兒,反正就是這差不多的意思吧,要是早點送醫院去,可能還有救,結果我們拖了一兩個月,醫院那邊想檢查腦袋有沒有被撞壞過磕壞過,都查不出來了,隔了那麼久,腦袋瓜外面該長好的肯定早就已經長好了,我們也誰都回憶不起來,當初她從外面玩夠了回來,腦袋上有沒有磕踫著。」
蘇童听到這兒,也覺得有些惋惜,心里面暗暗的感慨,做家長的果然不能夠太粗心,對孩子的情況還是要了解掌握的全面一些才行,不然造成了這樣的後果,可就真是悔不當初,說什麼都晚了。
「那後來這麼多年,表姐是怎麼過的?」蘇童問。
「就傻子一樣的過唄,」女兒眼下病好了,李桂枝說起這些來的時候,態度自然也不一樣了,多少有一種時過境遷之後,猶如討論別人家的事情那樣沒有負擔的感覺,「叫起來吃飯就吃,不叫就一直睡,到後來吃也開始吃不好,飯量越來越小,醒過來的時間越來越短,醫院給開的藥,還有打吊瓶的那些藥水,我們一點沒敢耽誤的都給用上了,結果啥用都沒有,眼見著那孩子就一天一天瘦下去了,後來瘦得一把排骨似的,誰看到都說是活不久了,可是活不久了。」
「那也是我自己的閨女不是麼,只要她還呼哧呼哧的有一口氣喘著,我就不可能把她給掐死,就還得照常伺候著。唉,現在這是總算熬過來了,幸虧有厲害的大夫,看出我閨女的毛病,對癥下藥,這孩子一天一天的就好起來了,要不然啊,我都不知道我們家到底是先給老太爺擺壽宴,還是獻給我們家喜梅辦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