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還活著 第十六章

作者 ︰ 席絹

錢香福又將目光投向那群林氏族人離開的方向;他們已經走得很遠了,在山丘起伏間蜿蜒移動,人影已經變得像螞蟻般大小,就要看不見。

「下來吧,咱們回去了。」秦勉一直抬頭看著她,說道。

回去了……

錢香福不情願地將目光朝下挪,毫無意外地對上了他的眼。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這幾天,只要他出現在她面前,那一雙眼就看著她,並等待她看過來的那一刻,讓雙眼迎對上。他就愛這樣看著她,並等待她的注視;而她先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後來是被看到惱怒,覺得他有病!然後,便成為現在這樣,氣惱抗拒之後,竟是沒種地躲避了起來。

這實在不符她一貫強悍不認輸的個性,她搞不懂這個男人到底在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也搞不懂自己怎麼會被看到發怯,竟就躲了!

不就是被人看嗎?這又有什麼?從小到大,朝著她看來的各種不懷好意目光,她領受得還少了?那些想抓了她吃的、想搶她食物的,以及,長到十二歲之後,略略像個女人之後,那些yin穢的注視,從來就沒有少過。對于那些目光,她能打就打,不能打就逃,找到機會一定報復回去。亂世生存法則就是這樣,沒有害怕柔弱的權利,也不容奢望有人能伸出援助的手,在她遭難時扶一把。

「下來啊,發什麼呆?」秦勉見她沒動,朝她伸出雙手。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動作,目光不由自主定在那兩只健壯的手臂上,因為衣袖挽在肘彎處,所以滿布在小臂上的擦傷便一目了然。那雙手,保護著她在跌落秘道時沒有受到太大的磕踫傷害,原本應該落在她身上的傷,都由他的手臂與身體承受了。

「你不會是睡著了吧?睜著眼也能睡覺?」秦勉見她仍是在發呆,所以決定幫她一把。「算了,我上去扶你下來,省得你害怕。」

見秦勉一只手臂搭上了最下頭的粗樹枝上,就要爬上來,她連忙道︰「你別上來,我這就下去了!」

「你是我婆娘,不用跟我客氣,我知道上樹容易下樹難,敢爬樹的不一定敢下樹。別怕,我來了——」突然發現如果能幫她下樹的話,不就能趁機親近她了嗎?這個好這個好!怎麼先前沒有想到呢?秦勉心頭一陣亢奮,矯健身形已然動作,轉眼間就爬上了樹,並且抓到了錢香福站立的那根碗口粗的樹枝,只要躍上去,兩人便並肩而立了。

「你干嘛?別上來!傍我下去!」他的動作太靈活快速,等錢香福能夠發出聲音阻止時,他雙手已經攀在她踩的那根樹枝上了!急得她抬腳就朝他的手踢過去——多年來豐富的打架經驗,讓她習慣做出攻擊的防御動作,都不用經過大腦思索的。

她的動作既凶狠又精準,少有錯落,所以她理所當然以為就算沒一腳把人給踢下樹,至少可以踹得他一只手暫時殘廢!

當然,前提必須是——如果她踢踹的人不是眼前這個身經百戰、無數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秦勉的話。

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踢空了;並且,因為踢出的力道沒落到實處,以致于整個人在踢空之後,隨著那發力的力道朝下方撲了去——

她掉下樹了!她竟然有掉落樹下的一天!

一聲不可置信的尖叫硬是哽在喉嚨間發不出來,然後,那股勁力便被嚇掉了。嚇著她的,不是因為掉落,而是因為他用難以想象的速度,像只展翅的雄鷹,精準地勾抱住正往下掉落的她,繼而隨著兩人往下掉的力道,在空中做了個後空翻,以緩和兩人掉落的速度,于是,她便在他懷中,穩穩地隨他安全落地。

一切動作皆發生在眨眼之間,縱使錢香福腦中閃過許多莫名的情緒,其實呈現在秦勉面前的,就是瞪大雙眼、一副被驚著了的模樣,看起來真是有點呆;不過……呆得挺可愛的,他想。

「嚇著了?」

沒有嚇著。她想駁斥他的胡言亂語。

「別怕,瞧,我們都好好的。」

誰怕了?她錢香福生來就不知道怕字怎麼寫!

「只要我在,必能護好你,不教你有一丁點損傷。」

她一個人本來就一直是好好的,有他沒他一點也沒差的好吧?

秦勉瞧她還是瞪著他,眼珠子都不轉的,看來真是給嚇著了。

如果是他的下屬,別說掉下樹了,就算被戰馬給掀落馬背,甚至挨了馬蹄踹,他別說憐惜了,沒一鞭子打過去已算大發慈悲了,哪會有這樣柔軟的心腸?

事實上,秦勉在還沒有見過他的小媳婦之前,真不知道自己的心竟然還能這樣柔軟……

身為一個大老粗,無法細致去分辨心中這種奇怪的情緒,更沒法像個文人墨客那樣,當下吟出幾百首軟趴趴的詩作來形容這種的感觸;但秦勉知道,他就是無法克制自己想對她微笑;想要,更親近她一些。

這是他的媳婦兒;這是,他心動的人。

他吟詠不出一首象樣的詩來表達心情,動手才是他的長項,動口可不是……不對!其實大老粗也是可以動□的,心隨意動,就再也不願克制。

這是他的婆娘,他的!

因為是他的,所以——

他的唇,在他還沒搞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之前,已經精準地覆在她那張微啟的紅女敕小嘴上。

他的婆娘,他的女人,他的!

錢香福失眠了一整夜,清晨掙扎起身時,眼楮浮腫酸澀得快要睜不開;她拖著沒精神的腳步,也懶得去灶間燒熱水,就著放在房間里的水盆想洗把臉,動作有些遲鈍,全然沒了平時的利索勁兒。看著水盆里倒映出的那張屬于自己的、總是黑抹抹的臉,她實在忍不住要懷疑,對著這樣一張枯黑干瘦的臉,怎麼會有男人親得下去……

是的,害她失眠的原因正是昨日那個男人莫名其妙對她的嘴胡亂咬一通造成的!

就算沒有吃過肉,也在肉攤上看過肉是長得什麼樣子的;所以就算錢香福這小半輩子沒經歷過被男人真實上下其手欺侮過,到底也清楚男人女人之間是個怎麼回事。

在她看來,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兒,雖然都是月兌光衣服兩人滾到草堆里辦事,有時會生出孩子,有時不會,但還是有差別的——給錢的以及不給錢的;自願的以及非自願的;誘哄的或者暴力的。

她想了一整晚,除了剛開始恨恨想著那男人膽大包天竟敢這樣對她之外,後來就變成了不解,不解于她這樣一張完全吸引不了男人色欲的枯黑臉,他怎麼就親得下去?

好吧,祖母說這個男人離家之後當了匪又當了兵,打仗打了十來年,大概沒見過幾只母的,所以可能只要是母的他就不挑……錢香福一想到這里,心里就覺得堵堵的,于是不願再想這個,改想別的去了。

失眠的後半夜,她想著自己的身分。當她開始被祖母取名叫錢香福,被袓母認作孫女,然後還陰錯陽差地不得不背負起另一個死去的小女孩的婚約,去當一個小毖婦時,就沒有想過這個婚約會給她帶來一個男人。明明她是打定主意當一輩子寡婦的,可偏偏就是有人硬要詐尸,不好好死著,卻是活著回來了。

明明是寡婦,但突然間卻當不成了,她整顆腦袋還懵著呢,這個男人卻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就這樣接受了他有一個婆娘的事實……好吧,他當然沒有問題!錢香福想到這里就忍不住撇撇嘴,她可沒忘了當他還不知道她是他婆娘時,就把她打暈給帶走了!儼然就是土匪行徑;果然是干過這行的,就算改當兵了,也沒有手生。

所以這個人就算不是人販子,也不會是什麼好貨。當然,在這樣的世道,要求別人去當一個好人,實在無異于騙人去死,所以錢香福對于人心的險惡其實很包容,畢竟自己從小到大,為了活著,逼不得已時,也干過一些偷雞模狗的事。

其實整夜失眠到最後,最令她糾結的終究還是這一點——她雖然叫錢香福,卻不是那個男人真正的婆娘。與他有婚約的那個小女孩,早病死在逃難的路上,還是她幫忙挖坑埋上的。

被啃了一口之後,她憂郁地發現,她最在意的,竟然是,她不是他真正的婆娘。

其實祖母早就說了,她老人家把婚約放在她身上,那麼她就是那男人真正的婆娘,不用想太多。當年兩人跑來永梅縣這邊投靠秦家,恰巧秦家僅剩的秦大叔正在遭難,幾乎就要被那群來佔地的林氏族人給害死,所以當時她認了寡婦的身分,實在是唯一可以讓三人勉強安身的方法了。

可是……她怎麼覺得心底空空的、虛虛的呢?

「真黑,真丑。」她一掌拍進水里,將水里那個面孔給打碎,然後狠狠地掏了好幾次水潑在臉上,再使勁地揉搓,像是這樣就真能將自己所嫌棄的丑與黑給抹了去似。

她懊惱不已,氣憤自己為著那個男人,于是發現自己並不美麗的事實。

「其實,他也長得不咋地。遠遠看著,就是一只灰撲撲的熊樣。」她低聲嫌棄道。似乎是想要證明,就算自己長得不怎樣,可他也不過如此啊,誰也別嫌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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