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三月開始微溫，有些白玉蘭樹也已經開了花。
林子成走過兩條街道便到了他日常最喜歡去的一家早餐店，這是他從工廠回到上海後第一次到這里吃早飯。
他一直覺得上海的街道有種奇異的構造，他剛剛來上海的時候總是迷路，剛剛還富麗堂皇高聳巍峨的，一不小心就會轉入到什麼弄堂里巷里去，是世俗中最世俗的那塊，晾曬著的洗白了的抹布散不去的油膩的紅燒肉味和夾雜著各種方言的斥罵和寒暄。
這家早餐鋪是麗安在他剛開始為她工作的時候就帶他一直來的，第一次去還是因為整組人通宵加了班，他堅持要陪著。
這只是一家最簡樸的早餐鋪，賣的東西里也只有一兩樣是不錯的，老板在窗台上自己種了蔥，麗安說看著就覺得香。
麗安和早餐鋪老板極熟，老板是個東北人，各種玩笑都開的，吃頓飯倒像看了場二人傳。
林子成知道麗安總去相熟的那麼幾家餐廳，這麼多年也不膩，問她為什麼，她總說吃個人情比吃個美味舒服。
其中有那麼幾家高級餐廳，麗安說，這是要工作好的第一步。林子成起初是不信的，漸漸卻在以後的工作中真的因為這個得了好處，才服了氣。
麗安這樣的處事哲學一堆一堆的，有趣的，制式化的，帶著人情味的，功利到底的，糾糾結結地在一起，是一個活生生的麗安。
林子成多年來有個工作習慣，他總是比上班時間早一個小時到辦公室，喝杯咖啡，看看新聞，懶懶地等著人們來。
他很喜歡這間矗立在外灘的古舊的大樓，一半明媚一半憂傷，可以讓他的心安靜下來。只是以後這些都只是回憶了。
他從工廠回來已經半個月了，他本來不應該再來的，可今天一早醒來卻不知道怎麼了，心里一陣揪住，不來是不行的。
辦公室里一個人也沒有人，桌子上空空蕩蕩的，一些遺留下來的盆栽玩偶鉛筆橡皮散亂著，告訴你這里曾經鼎沸的往事。
「子成，是你嗎？」。
橫放在地上堆成山狀的蕾絲珠寶絲綢里，麗安的聲音傳來。
林子成一下子就听出來她的聲音，這麼多年是太熟悉了。
「麗總，您怎麼睡在這？」
「這里暖和。」麗安從衣服布料堆里爬出來，「你來的正好，交代你個工作，你看看這里的東西還有哪些可以賣的，幫我清點下賣掉，交完物業水電費後多余的錢幫我發給同事們」
林子成看著麗安絮絮叨叨的和他說著家常似的，心里說不出的一種滋味︰「您還相信我？」
「為什麼不相信你？」
「那批貨」
「她是必須要這麼場徹底的收尾的。」麗安打斷他，並不讓他說下去。
「如果不是我，或許不會這樣。」
「子成，你不做，其他人也會幫她做，不如便宜自己人。」
林子成听著本來應該開心的，自己人三個字卻重重落在林子成心里，他不是自己人，從一開始就不是。
「我還是你的自己人嗎？」。
「這麼多年你的參茶我白喝了嗎？」。麗安隨手拿起一件綴珠的禮服︰「你看這些個衣服再標我的名字是賣不掉了，你看著把標給剪了，想個辦法處理掉，還能賣掉錢。」
林子成更加的苦澀，只是這些苦澀都是他應得的。
「您手把手教的我」
麗安打斷他︰「哈爾濱現在是不是還下著雪？」
林子成一愣，「當然比上海冷很多。」
「以前有一次我問木若慈為什麼她的皮膚能這麼好，她說在嚴寒里出生的女孩都這樣。听說木若慈十幾歲就來了上海，大約是因為她父母是知青吧。」
「麗總」
「這麼多年了，也沒有和你好好聊過一次，和我說說你的故事吧。」
「原來您什麼都已經知道。」
「和我說說你的過去。」麗安看著林子成。
「我的過去你真的要听嗎？」。
麗安肯定地重重點了一下頭。
「我的過去是一個小農村。父母都是種地的，很勤勞，冬天也不休息，一個月能賺三百多塊錢，在我們村子里也算不錯的。整個村子我學習成績最好，高考的時候考了出去，父母那個時候天天說這下子該可以出人頭地了，可是我出去了之後才知道什麼叫頭地。
城里的大學生活我本來一直覺得自己可以出人頭地的，後來才知道他們買雙鞋就是我一個月的生活費。
我很努力，活是活下去了，只是我的酸菜饅頭卻成了所有人的笑話，那些日子，走路的姿勢都被人模仿，我心里明白他們不過是缺個小丑消遣。」
「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林子成看了眼麗安，這次他已經不再驚訝，她現在還猜不到就不會是他認識的麗安了。
「她從我十五歲就開始資助我上學，是我們全家人的神仙，我那個時候天天想著大學畢業後怎麼好好報答她。後來大學快畢業的時候也是她找到了我，見面的第一天她送了我一套衣服讓人帶我去理了發，然後她和我說送我出國讀書。」
認真想一下，你們還是多倫多的校友.」
「都是她安排的，我現在還記得她和我說的，書讀的怎麼樣沒有關系，第一是要開眼界第二是要學好英語第三要學會怎麼穿衣服。我在多倫多呆了五年，變成了另外一個林子成。國外一回來我就到了您身邊工作。」
「也是我們的緣分，我還記得你來應聘那會，連葛若飛也嚷著一定要留下你。」
林子成笑了一下，葛若飛當時一定是咋咋呼呼的，跟在麗安身後不肯離開。
「這麼多年，我一直以為她只要我報告報告你的行蹤，我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結局。可是麗總，不管如何，她要求我做什麼，我都是必須做的。」
「只有一個問題，子成，你是在我們和Kamp;amp;amp;amp;G公司談判的時候就知道了還是你後來才知道的？」
林子成看著麗安，現在她問這個問題還有任何意義嗎？已經是這樣的結果，麗安已經結束了，不再是工作室維持不維持下去的問題，他無法想象麗安的巨額負債和她以後的生活。
在故意讓工廠出錯的那段時間，他幾乎一天都只能睡三四個小時。這些年沒有人比他更熟悉的麗安，讓他慢慢已經習慣了呆在生活里比家人更親近的麗安，最後是他親手摧毀的。
他想過勸木若慈改變決定，他偷偷回到上海兩次，在木蘭公館樓下徘徊了許久，最後卻還是沒有上去。她的趕盡殺絕是不會因為他的勸說留下余地的，而他背負著的又是他必須償還的，他沒有資格去說任何話。
多少次他在木若慈看著麗安時眼楮里閃爍的微光中已經看到了危險，剛開始他都假裝不在乎，不至于吧，可他這些年看到的那些女孩，最後她都是不用再這樣對待她們的。
他總是很害怕麗安失去最後的利用價值，無數次他警醒她，用最完美的暗示用反復的勸阻，希望麗安能躲過這場戰爭。
但是後來麗安卻還是選擇了反擊，其實他早就知道的，自己那麼努力不過是徒勞，她本來就是那種知道萬丈懸崖也要跳的人，哪里是他可以攔得住的？
剛開始他日日替麗安提心吊膽，但在在他看到麗安一次次帶給他驚喜的時候，有那麼一刻，卻燃起了希望，他以為麗安是可以逃過的，她畢竟和那些女孩不一樣。
但終究還是一樣的，誰也逃不過木若慈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包括他自己。
他想起在他還在多倫多讀書的時候，一次暑假他陪木若慈去普陀山還願。
迎風而立的臨海觀音慈悲垂目蒼生，那個時候他看著虔誠拜倒在蓮花座下的木若慈，覺得她就是他心中另外一尊立著的觀音。
他問木若慈︰為什麼幫我這麼多？
木若慈回答︰惟願普度世人。
「在最後一刻我才被通知的。」林子成最終還是回答了麗安的問題。
「我明白了。」麗安看著林子成，重重的說︰「子成，听著，你沒有錯。和木若慈對你做的這些比起來，我不足以讓你背叛她。」
「麗總」
「希望有一天，我還能再喝到你的參茶。」
麗安笑了一下，又把自己重重埋回衣服堆了。
這些堆砌起來的浮華，身在其中，是凡人解不開的紛擾，無關是非的。
只是接下來的這些日子該怎麼過，她是該好好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