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影空來 九、昊天不惠2

作者 ︰ 傾泠月

邁過長階,穿過宮門,再拾級而上,繞過小亭,穿過長廊,便到了一棟六角樓前,樓閣一半嵌于峭壁之內,一半懸于峭壁之外,樓外雲霧飄游,仿佛是天外仙閣。

久遙在樓前站立片刻,然後鼓起勇氣推開門,抬頭望去,一眼便見一名男子背身立于窗前,正遠望樓外的雲霧及雲霧之下的田野。

久遙跨門而入,喚著那名男子,「大哥。」

久遙的大哥亦即久羅族現任的王———久邈,在聞得身後的喚聲時,本來立定主意不能心軟的,可依舊忍不住轉過來身。他年約二十七、八歲,形容不似久迤之俊秀飄逸,亦不似久遙之俊美無儔,卻直若窗外的碧空流雲,清淡素雅。

看著眼前五年不見的弟弟,久邈禁不住眼眶發熱,但面上卻不顯情緒,只是冷冷淡淡的道︰「二弟果然放你上來了,但我早已逐你出族,你速速離去。」他的聲音低沉渾厚,如同天外傳來的綸音佛語,帶著一種至高無上的尊貴威嚴。

若換作五年前的久遙,數翻遭逐,大概真要傷心離去了,可此刻是已在山下紅塵里歷過五年的久遙,世人察顏觀色的那一套早是學會,所以此刻兄長面上雖然冷淡,可眼中流露的情緒卻是瞞不了的,于是心頭頓吃下了定心丸,不以兄長的冷言為意。況且他的大哥便等于這座山的神,有任何人進入此山他大哥都能夠知曉,若非大哥的默許,他根本上不了山,此刻也不能站在這里。想來,這五年的放逐他思念著家鄉親人,這些親人也在念著他的。

于是,久遙耷拉著腦袋,「大哥,我走了好多天的路,走得腿都要斷了,才回到這里,你就要趕我走嗎?」。他聲音低低軟軟的,配著疲倦的神色,凌亂的衣鬢,以及一路的風塵,倒真是十分的可憐。

盡管久邈知道,憑著他們久羅王族的能力,弟弟肯定是用不著走路走回來的,只是此刻看著弟弟狼狽可憐的形容,心頭早是軟了七分,只是他身為久羅族的王,卻有著不能不顧的原則,「你違背祖訓與族規,早已不是久羅之人,這里不能留你。」

久邈的話雖是說得狠,可語氣卻並不冷,而且目中透著期盼之色,久遙一眼便看明了。兄長這是在等他的承諾,只要他認個錯,許個永不再犯的承諾,兄長便會原諒他,便會允許他重歸這片生他養他的故土。

他看著兄長,腦中閃過一念,于是道︰「大哥,破除閉山鎖族的祖訓,我們也融入山下的百姓之中吧。」這就是被全族視為大逆的話,亦是他被驅逐出族的原因。

久邈聞言,看著久遙,滿臉失望之色,「這一方淨土絕不許山下那些丑陋自私的人玷污。」他聲音變冷,目中已顯嚴厲,「看來你依舊沒改,你還是盡速下山吧!」

果然。久遙暗想,臉上卻立時展開笑容,「大哥,我話還沒說完呢,你怎麼就急著趕我了。」他走上前一步,看著兄長,斂起眉頭擺出委屈之色,「我是想跟大哥說,這樣的話我再也不會說了,我以後肯定會嚴守族規祖訓。大哥,我這些年在山下,日夜都想念著族人,想念著你與二哥,只恨不得能插翅飛回。大哥,我保證以後再也不犯了,你別趕我走。」

久邈愣了愣,看著面前一臉誠懇認錯的弟弟,然後慢慢反應過來。他是誤會弟弟了,弟弟是說再也不會說那樣的話了。他一生居于這久羅山頂,不曾踏出山外,不曾接觸世人,所以心思純粹簡單,此刻听得弟弟的話,完全沒作他想。更何況他這些年本就念著弟弟,日夜憂心,日夜盼著,如今他肯認錯回來,他怎有不同意的。

「只要你不再宣揚那些與山下融合的想法,我便允你重回歸族里。」

「大哥。」久遙听得兄長的話心緒激動,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兄長,聲音沉沉的卻透著歡喜,「我再也不會說了,你讓我回家吧。」

久邈被弟弟抱住,不由呆了呆,只因五年沒見,弟弟早已長高大了許多,倚著的身體也重了許多。想起當年只及他肩膀的清瘦少年,再看如今高挑俊美的男子,他心頭又熱又軟,由不得伸手攬住弟弟,「好。你要是再敢犯……我就……我就打斷你的腿!」

嘴里這樣說著,可聲音卻是啞了,只因太想念了,也太舍不得了,這是他一塊兒長大的弟,是他從小看著寵著的弟弟,卻是一去五年不回。如果再來一次,他真的寧肯打斷了弟弟的腿把他留在山上,也舍不得他再離開。當年雖是發下狠話把弟弟趕出去,可那不過是想逼他認錯,想著他一出山必會被山下人嚇回來,結果這小子卻嘴硬心硬,真的一路頭也不回的下山去了,反讓山上的親人、族人為他擔驚受怕了五年。

「我終于可以回家了,再也不用流浪,再也不是無家可歸的人了!」被兄長摟著,久遙只覺得仿佛是置身在一片溫暖輕盈的柔波里,放松了心神,放開了一身的束縛與緊崩,那樣的舒適安寧。

是了,這就是家的感覺,這就是親人的力量。

以往在山下,無論他住著多麼華麗高大的房子,無論他的周圍有多少同伴,他心里頭都是空的,都覺得身子仿佛浮在半空,怎麼也沒有腳踏實力的安心感。

如今他終于是回家了!

兄弟兩靜靜的抱了一會兒,還是久邈先回神,放開弟弟,凝眸細看他的容貌。還是那張臉,卻又顯得不一樣了,堅毅了些,也更俊些,更有擔當些,是個男子漢了。「你這狠心的家伙,一走就是五年,回頭看久玖怎麼個懲治你法!」

久遙聞言不由縮了縮脖子,那個青梅竹馬的可怕他自然是知道的,只不過能逃一時是一時,他扯著兄長的衣袖,頗有些少時撒嬌的模樣︰「大哥,我好餓了,你做飯給我吃吧。」

久邈看了看漏壺,「這還不到飯時呢,你難道路上沒吃?」

「嗯。」久遙點頭,自動略過那頓與金虎共用的午膳,可憐兮兮的看著兄長,「大哥,好久沒吃過你做的飯了,我好想念的。」

「唉。」看著弟弟那與往日無什不同的姿態,端雅威嚴的久羅王嘆了口氣,「好吧,我去做。」

久遙頓時眉開眼笑,「我給大哥當幫手。」

兩兄弟出了六角樓,還能听得久遙的嘮叨聲,「還是大哥對我好!二哥好無情的,一看到我就趕我走。哼,回頭我找久玖告狀!」他似乎完全忘了眼前的大哥也趕過他,而且他二哥是遵照大哥的吩咐趕人的。

那日,久羅三殿下吃到了久違的兄長做的美味佳肴。

******

飽食一頓後,兩兄弟便回到六角樓里,一起飲茶消食。

飲完了一杯茶後,久遙以一種非常閑散的語氣道︰「大哥,我在山下听說頡城府的府吏及五百官兵盡歿于久羅山中。」他眨了眨眼楮,似乎有些凝惑,「有山下的人闖進來了嗎?」。

久邈頷首。那些山下人就好比老鼠,老鼠闖進了家門,自然是要盡數消滅的。

久遙看看兄長的神色,斟酌了一會兒,然後一臉赤誠的望著兄長,「大哥,我保證不再說那些話我便真的不會說。但我現在卻有幾句話要說,還請大哥不要動怒。」

久邈看弟弟如此鄭重其事,倒是有些稀奇,「三弟你要說什麼?」

「大哥,我這些年在山下,日夕與他們接觸,所以我熟悉他們,也了解他們。」久遙望著史長,目光清澈而平和,「大哥今次取了五百多人性命,必然在山下民間掀起軒然大波,此舉實于我久羅百害而無一利。」

久邈听了,眉頭一皺,道︰「這有什麼?祖先有訓‘山下之人,欺善怕惡而貪生怕死,凡入山者殺之以儆’,百余年來,我族皆以此法震懾闖山者,才保我族的長久安寧。」

聞言,久遙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以至只能無奈嘆氣。他的兄長雖是長于他,可這數年閱歷,已讓他看盡世人閱盡世情,所以于世事之上,其實他更長于兄長。兄長取那些人的命非關性惡,非為噬殺,不過是遵循祖輩傳下的「凡入山者殺」的祖訓,以為只要嚇住了山下的人,山中便可恢復清淨安寧。

這是一種極為純粹簡單的思維,拿來應對山下復雜多變的世人,卻是危險至極。

因為「欺善怕惡」只適于一般人,還有很多是「遇強則強、遇惡除惡」的強者。

「大哥,這條祖訓只適于以前。以前是亂世,山下的人只顧著爭奪天下,誰也不會注意小小一座久羅山,更不會在意這山中有無死人。而現在山下已是一統,你一次取五百士兵性命,此事非同小可,若驚動了大東的皇帝,他必然會派人前來探查。若他知道了我們一族之事,那時他又怎容得我們盤踞這久羅山,怎容得我們在他眼皮底下自立一國自稱為王。」久遙語重心長的道。

他這番話,若換作其他人听了,定知事態之嚴峻,定然動容生畏,可此刻他面前的是久邈,是一個自出生以來不曾涉塵世不知外間世態的人,他對久羅山以外的一切皆不感興趣,他對山下世人的態度全來自于祖輩的遺訓。所以他會在厭煩了山下人連番犯山時傳下那幅儆誡的麻布朱書,而近月來再無入山者在他看來是他的懲誡與警告奏了效,因此久遙的話于他連危言聳听都算不上。

「山下之人的事與我們無關。久羅山乃我族居住之淨土,絕不許山下之人玷污。」久邈的神情與聲音里都自然而然的帶著對山下之人的鄙夷與冷漠。

久遙听著,頓苦笑不已。

他們一族隱居這山頂之上,與世隔絕,族人生性淳樸,相互友愛,從無糾葛爭戰,所以絕不知什麼是帝王心性,也不知什麼是權謀之術,更不知什麼是王圖霸業,他們只是理所當然的認為他們住在這山上不與世人相爭,世人便也該住在山下不來打擾他們。而且族人世代皆受祖輩所訓,認定了山下之人自私貪婪爭利好斗,都對山下之人充滿了畏懼、厭惡,所以才斷絕與山下的一切往來,只守著這一片淨土安居樂業。他這五年亦看多了山下人的劣性,知道族人這樣的想法、做法並無過錯。

可是……世事無常,而今時勢已與從前不一樣了。

憑著他這些年的閱歷,他有滿籮筐的道理,若換作山下的人早就明白了,可在與世隔絕的兄長、族人面前,卻是說得再深再透澈也是毫無用處。他的族人絕不願與山下人往來,他的兄長認定了自己的力量可以保護族人,保護這片淨土不受侵犯。

沉默了片刻,他放棄了說服兄長的念頭,因為百多年的觀念怎可能一朝一夕便改變的。所以他看著兄長,滿臉懇切,「大哥,我是久羅人,我是你的兄弟,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是為族人著想,絕不會害我們的族人。你信我嗎?」。

雖奇異三弟為何這樣問,但久邈還是點頭,他當然不會懷疑這一點。

久遙松了一口氣,道︰「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久邈微怔,道︰「三弟要說什麼直說就是,為何要說個‘求’字,大哥能幫的自然會幫你達成。」

「我只希望著這一次的事,即算頡城府上報了帝都,大東的皇帝也只視作小小匪患隨意派個將領前來處理。因此,從現在起,無論誰入山,無論有多少人,我求大哥不要再取他們性命。反正久羅山這麼大,又有大哥在,他們絕找不到這里,等他們找不到匪徒之時,自然就會離開。」那個時候,久遙並不知,帝都里因群臣的彈劾而引來了一位他完全未曾料想到的人———鳳影將軍風獨影。

久邈聞言倒是一愣,「三弟為何這麼關心山下人的生死?」

「因為我不想山下人的生死給久羅族人帶來災禍。」久遙看著兄長一字一字道,極是慎重,「大哥,我求你應我一次,我只想我們的族人安然。」

久邈沉吟片刻,終于頷首。在他看來,近期內都不會有人敢入山的,而且弟弟如此懇切的請求,他又怎忍心相拒。

得到兄長的應承,久遙自從听聞了頡城府的事後,高高吊起的一顆心算是放下了一半。

他想著,等頡城府這事淡下後,他便去帝都找風獨影,將一族情況相告。他知道風獨影不是噬殺好功之人,她在听完了他的苦衷後,定能理解並原諒他們一族的行徑。而有她從中穿針引線,到時再說服皇帝與其他七將便是輕而易舉的事,他非常清楚風獨影在他們七人心中的份量,他也清楚鳳影將軍在大東王朝舉足輕重的地位。

想起風獨影,想起海邊那個對著他時常擺出無可奈何神情的女子,他心頭頓涌起一股似甜還酸的滋味。

等到大東皇帝不再追究久羅族的事,他便帶她來久羅山,讓她看一看他們一族的居地,她一定會喜歡這一片與世無爭的土地,這里會是她的休憩之所。他的兄長與族人定也會喜歡她的,那個看似很冷漠高傲實則善良體貼的姑娘。

想著想著,久遙目光望向窗外,唇邊餃起自信開懷的微笑。

從那日起,在外流浪五年之久的久羅三殿下久遙便算是回家了。

離家太久,所以回來一切都覺得新鮮,每日里就在族里這家竄來那家竄去的。族里的人眼見著多年不見的三殿下回來了,家家熱情招待,個個關懷備至的詢問他這些年在山下過得如何?于是久遙便把這些年走過的山山水水遇到的奇人奇事拿出來說,族里人都不曾見識過,自然覺得十分的新奇有趣,那些孩子們更是愛听,日日跟著要听故事,他也樂得講。

不過,他確實再也沒有講過「與山下人往來」的話,他知道說這話族中誰都听不進去的,他只講「故事」。他想這些故事會讓族人們了解山下人的,一日不行一月,一月不行一年,一年不行兩年、三年……總有一日,族人會認同山下人,願與山下人交往融合的。

在他的計劃里,一切都那樣的妥當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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