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宮里的燭火昏暗的打在牆壁上,嬴政有些蕭瑟的背影早就已經遠去,眼前的那柄青銅劍被窗外射進來的月光照得柔和而美麗,王翦一身銀色鎧甲卻被連日的風吹雨打染得有些髒污,發髻上的紅色纓帶安靜的垂在頸間,額角的碎發帶著無邊的落寞搖曳在耳畔。
看著嬴政遠去的那一刻,王翦一直以來堅挺的身板驟然軟了下去,頸間那抹殷紅的血色在這夜色里彌漫出無盡的哀傷和苦痛,王翦呆呆地望著地上的青銅劍,嘴角卻生生扯出一絲苦笑︰王翦今日雖身不死,可心卻早已死•••
門外的趙高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看著始終跪在地上的王翦,看著他那有些淒涼的背影,趙高不知原來那個意氣風發,勢不可擋的大秦將軍如今竟會這般落寞,那原本魁梧堅實的後背,如今看起來竟如此單薄,那一掛紅色披風靜靜地垂在身後,了無生氣。
趙高暗暗嘆了口氣,回身往殿外望了望,已經寅時了,王翦本就一路奔波,如今又在這足足跪了兩個多時辰,趙高擔心王翦的身子吃不消,便悄悄走過來,輕聲說道︰「將軍,回去吧•••陛下他其實並未怪罪將軍,將軍也不必如此自責。」
听到這的王翦霎時紅了眼圈,一直隱忍的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而下,凝結在青色的胡茬上,洇濕了鎧甲下一襲黑色戰衣,王翦不想讓趙高看見如此狼狽的自己,便垂下頭,撿起那把青銅劍,緩緩起了身,啞聲說道︰「王翦謝過趙大人。」說完便轉了身往宮外走去。
趙高看著王翦那一襲銀色鎧甲被月光照得閃閃發光,可是腳下的步子卻頓時老了許多,踉蹌的支撐著有些搖搖欲墜的高大身軀,在這永安宮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身影•••
出了永安宮的王翦牽著馬,獨自走在咸陽城有些清冷的街道上,慢慢的往城外走去,滿地的桃花被馬蹄輕輕踏起,碾成碎花,將最後的一縷花香揉進空氣中,偶爾一陣風吹過,那漫天的花瓣像是春雨,簌簌的落在衣擺上,落在肩頭上,王翦木然的抬頭望著從天而降的桃花,眼前卻是梓笙那年宮宴上的一襲紅裙,就像天上的桃花仙子將自己的心牢牢困在她的身上,可是倏爾眼前蕩漾開一片片刺目的紅,那是梓笙的鮮血,看著她蜷縮著身子倒在那片血泊中,看著她嘴角帶笑的最後望向自己的眼神,看著她驟然消失在自己眼前,王翦猛然覺得心口一陣抽痛,踉蹌了一步,頹然跪在了地上•••
「啊——」王翦仰天長嘯,帶著心底莫大的悲痛,帶著壓抑多年的自責和悔恨,帶著所愛終不能得的無奈,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久久回蕩在咸陽城的郊外。
曾以為,能夠和梓笙舉案齊眉,閑敲棋子,恬淡一生;曾以為能夠和念卿戎馬倥傯,並肩馳騁,豪情一世,可是為何?為何一次次將自己的夢揉碎?一次次讓自己從幸福的頂端跌落?王翦自以為能匹敵百萬,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可是最後•••最後只能看著梓笙在自己眼前消失,這般無力,這般悲痛,卻什麼都做不了!
這空曠的咸陽郊外灑滿了美麗的桃花瓣,可是這偌大的天地間卻彌漫著聲聲悲泣,王翦一個人跪在地上,哭的像個孩子一樣,痛徹心扉•••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的紅暈一點點從樹枝後面冒出頭來,王翦身後的黑色戰馬甩了甩馬頭,輕輕呼哧了一聲,緩緩踏到王翦身邊,俯下脖頸,溫柔地蹭了蹭王翦的戰袍,好像在安慰著自己在戰場上叱 風雲的主人。
王翦突然感到一絲溫暖,抬眸看著跟隨自己多年的戰馬,輕聲說道︰「追風,你可還記得同我一起騎在你背上的那個姑娘?初見時扭傷了腳骨的她,咸陽宮身中寒毒昏迷的她,藍田大營里醉酒的她•••」
一旁的追風眨著大眼楮,不斷地點著頭呼哧呼哧的喘著氣,就像是在回應著王翦的話,王翦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追風,沉聲說道︰「今後,她再也不會回來了•••」說完便起了身,縱身一躍跨上了追風,待王翦坐穩後,追風揚起馬蹄長鳴了一聲便飛快的奔回了王府。
回到王府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王翦徑直走到了內院的桃夭閣,可剛一到院前,王翦卻怔怔的停在了那里,看著院子里和屋內的陳設,都是當年自己一件件親手布置的,那一年里與梓笙的點點滴滴都深深刻在自己心頭,曾經讓自己最幸福的地方,如今卻怎麼都不敢再踏進去半步,王翦微微皺了眉,沒有再多做停留,轉身回了自己的寢院。
從那夜以後,王翦的生活里好像只剩下三件事,打仗,練劍,喝酒,可是王翦從來都不會讓自己喝醉,因為梓笙說過,若是因為自己喝醉而誤了戰事,那便是自己為將的失責,那便是置秦軍將士于水火之中,王翦不想讓梓笙失望,更不想自己失信于她,因為他答應過梓笙,無論發生什麼,都要看顧好這片大秦疆土•••
王翦雖然沒有過多言語,可是這一切卻都看在王賁和苒熙的眼里,二人知道梓笙的離開徹底讓王翦關了心門,可是看到這樣的王翦,二人心中總是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因此苒熙和王賁也沒少想辦法,光是給王翦說媒就已經不下兩三次了,可每次王翦都是裝聾作啞,最後也只能不了了之。
這天傍晚,距離苒熙第三次說媒失敗已經過去小半個月了,苒熙正愁著接下來怎麼辦,卻正巧路過王翦的寢院,看到王翦一個人在院子里喝酒,似醉非醉,苒熙按下心,踏進了院子里,坐下說道︰「大哥,怎麼喝酒也不叫上王賁和熙兒啊,一個人喝多無趣啊。」
王翦抬眼看了看對面的苒熙,又給自己倒了一樽酒,不緊不慢的說道︰「只怕若是叫上你二人,我這酒便無味了,哈哈•••」
苒熙皺了眉,一把搶過王翦手里的酒壇子,有些責備的說道︰「大哥,熙兒知道你心里難過,可是你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梓笙走了,陛邊好歹還有個燕國公主,可是你呢,難道你就打算這樣孤獨終老麼?」
夏夜里的涼風吹得人清爽舒服,王翦看著天上的明月,遲遲沒有作聲,苒熙見狀大聲說道︰「大哥!你有沒有在听我說話?」
良久,王翦才沉沉的開口︰「熙兒,連你也覺得梓笙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麼?」
苒熙被王翦這一問問的有些怔住,她不確定梓笙是否還活著,可是梓笙身中一刀,卻又憑空消失,苒熙也是打心底里不願意接受梓笙已經不在的事實,又何況王翦?苒熙輕輕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大哥,熙兒覺得梓笙一定還活在這世上的某一處,一個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
苒熙看著對面的王翦,皎潔的月光灑在王翦臉上,好看的仰月唇久違的露出了淺淺的笑容,王翦緩緩閉了眼楮,開口說道︰「未見君子,憂心如醉。既然她還活著,那這半醉半醒的我又怎能另娶他人?到頭來只會誤人終生罷了•••」
「大哥•••」看著這樣的王翦,苒熙將要出口的話硬生生被哽在了喉間,大哥他說的不錯,若是硬塞給他一門親事,怕也只會是誤了另一個人的終身,大哥他雖然平日里話不多,可是他比誰都看的清楚,也比誰都想的清楚,他總是溫柔地對待每一個人,總是微笑的面對著所有的事,直到梓笙的出現,那個美好的像是畫里的男子才終于一點點顯露出他的喜怒哀樂。
苒熙從小與王翦兄弟二人一起長大,王翦始終是那個站在自己身後的大哥哥,無微不至的照顧著每一個人,可是每次看著王翦微笑的唇角,苒熙總是會一陣恍惚,笑起來這樣好看的臉,為什麼眼底卻看不到一絲波瀾?
自從梓笙的出現,苒熙才發現王翦在一點點的變化,雖然沒有以前愛笑,可是那雙眸子里卻漸漸斑斕出點點星光,印象中那個有些淡泊甚至說有些縹緲的王翦逐漸走向了眾人,卸下了他多年的包袱,有些笨拙的表達著他最真實的幸福和悲傷。
苒熙微微嘆了一口氣,許久才又緩緩開口問道︰「大哥,愛上梓笙,你可曾後悔?」
听到苒熙這一問,王翦緩緩睜開眼楮,依舊望著天上那輪玉盤,聲音有些沙啞的緩緩說道︰「呵•••後悔?後悔麼?我後悔為什麼與她並肩作戰三載,朝夕以對卻遲遲沒認出她;我後悔為什麼那日秦趙一戰沒有說服她不讓她去;我後悔為什麼當年她一個人身處趙國牢獄,我沒能早些將她救出來;我後悔為什麼在她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我沒能陪在她身邊;我後悔為什麼不是我先遇到她•••我有太多後悔的事情,可是,唯獨愛上她,我從未後悔過•••」
听到這的苒熙,眼眶一熱,千百滋味涌上心頭,沒想到,大哥愛著梓笙愛的竟是這般辛苦,听著大哥這一番話,他的心又該是多麼無力,苒熙垂了頭,終于還是問出了這一句話︰「大哥,那你可曾恨過嬴政?」苒熙沒有稱呼陛下,反而直接稱呼了嬴政的名字。
王翦笑著搖搖頭,輕聲說道︰「不恨,于公,他是君我是臣,若是君臣不和,那這秦國又如何安定?于私,他是你我一起長大的手足,他背負和隱忍的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我又怎麼恨得起來?更重要的是•••他是梓笙愛的人,是梓笙寧願犧牲自己也要成全的人,我又如何能恨•••」
听著王翦逐漸低沉下去的聲音,苒熙張了張口,終究還是沒能再說出半個字,看著這樣的王翦,苒熙無奈的搖了搖頭,將那酒壇重新放回到石桌上,隨後便悄聲的退出了王翦的寢院,自那以後再也沒有和王翦提過親事。
秦王政二十年,燕太子丹派荊軻刺秦,嬴政大怒,派王翦領兵攻燕。
秦王政二十一年,王翦攻破燕都薊城,燕王喜退守遼東,殺太子丹以求和。
秦王政二十二年,王翦王賁率十萬秦軍,水淹大梁,三月後,魏國亡。
同年,秦軍破楚,王翦執意要求六十萬大軍,嬴政不听,卻啟用李信之計,僅派出二十萬秦軍,結果秦軍大敗,嬴政親自登門道歉,請求王翦重新出征。
秦王政二十三年,王翦率領六十萬大軍渡過淮水,圍攻楚國都城。
秦王政二十四年,楚軍斗志渙散,糧草不足,王翦乘勝追擊,消滅楚軍主力,隨後率軍度過長江,平定江南,楚國亡。
當秦國終于掃平天下之時,王翦作為殲滅六國的最大功臣卻向嬴政辭了官,那年嬴政三十九歲,剛剛稱帝,而王翦正好四十一歲,正值壯年。
王翦辭官的這天,恰巧是一個明媚的日子,永安宮里被秋陽鋪灑的金光滿滿,案幾旁的兩個男人卻各自垂了頭沉默不語。
「•••你當真要走?」良久,嬴政才沉沉的開口說道。
一旁的王翦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愉悅,緩緩的開口說道︰「如今,陛下一掃六合,她的心願王翦已經替她完成,曾經答應過她的事情王翦也未曾失言,如今,王翦也該走了•••」
听到王翦這麼說,嬴政心頭一慟,開口說道︰「王翦,是不是如今•••我說什麼都已經無用了?」
听著嬴政在自己面前改了稱呼,王翦抬了頭,仔細打量了嬴政,這才發現,嬴政額間的白發在那身玄色衣袍的映襯下是那麼刺眼,額間的皺紋也被那雙晶亮的眸子襯得那麼不合時宜,王翦輕聲笑了,開口說道︰「可還記得?十五年前,秦軍首戰,出征前我第一次向你請辭,你沒有答應,如今可都過去十五年了,難道你還想搪塞我麼?哈哈•••」
看著眼前的王翦,嬴政心里一陣酸楚,良久才開口回道︰「你向來執拗,已經決定好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如今我又怎麼攔得住你•••」
王翦听罷,好看的仰月唇微微揚起,起了身向嬴政重重抱了一拳,輕聲說道︰「陛下,王翦就此拜別,陛下安康。」王翦說完,便轉身往永安宮外走去。
正當王翦剛欲邁出腳,卻听身後的嬴政沙啞著嗓子問道︰「王翦•••你可怨我?」
停在門口的王翦頓了頓,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吐出兩個字︰「不怨。」說完便像一陣風一樣出了永安宮。
殿內的嬴政呆呆的望著王翦離去的背影,看著他那依然挺直的脊背,嬴政的眼角溫熱,時光好像突然回到了青蔥少年,一切都還是舊時模樣•••
五年後的一個夜晚,王翦依舊獨自在院子里喝著酒,飲至半醉,王翦從懷中取出兩張絲絹,看著那上面梓笙的筆跡已經有些模糊,往事卻依舊一幕幕涌上心頭,王翦笑了笑,拿起酒樽,抬起頭看著天上那多年如一的朗月,喃喃的說道︰「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梓笙,這麼多年了,你會否忘記了我?如果有下輩子,你可不可以•••讓我先遇到你•••」
兩日後,咸陽城滿城肅穆,嬴政罷朝三日,以極高的規格厚葬了這位大秦將軍。
王翦一生征戰殺伐,橫掃三晉,殲滅楚國,南征百越,幫助嬴政成功一掃六合,天下奉秦。成為戰國四大名將之一,也是中國兩千年歷史長河中一顆不可磨滅的將星。
王翦智而不暴,勇而多謀,在那個殺戮無度的戰國時代顯得尤為可貴。可就是這樣一個傳奇的大秦戰神,卻一生未娶,孤獨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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