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忘記了你 第八十章 一杯咖啡的報答

作者 ︰ 荀

穆小柔定時會回醫院復檢,除了正在服用西藥以外,同時輔以中藥調理。大約每隔兩個月,她會到千里之外的老中醫那里問診取藥。老中醫的診所每日門庭若市,但看在周錦笙的面上,老中醫總會給她開後門。所謂的開後門,就是在正常的休息時間為她就診。

說到底,在看不見的地方,她仍在受著周錦笙的庇護。

在這個世界上,人心是最大的變數,所以離間是一種濫俗卻屢試不爽的計謀。江斯謠煞有介事地挑撥她和周錦笙的關系,如果再年輕氣盛一點,穆小柔說不定真的會一股熱血沖上腦門就相信了。好在閱歷是一筆寶貴的財富,這些年來她經歷過太多太多的東西,這些經歷雖不夠她規避後事,卻足以悔悟前塵。

她相信周錦笙,相信那個穿著白大褂,在午夜昏暗的病房內用著最清醇最動听的嗓音,既似安撫又似命令地對她說︰「睡吧。」的周醫生,相信那個會痛斥她不懂愛惜自己的周錦笙,相信那個用著柔和卻堅定的語氣告訴她︰「總有一天我會把你的心也治好。」的周錦笙。

那樣溫潤含蓄善解人意的周錦笙,他是一個醫生,他總讓人不自覺地心生信任與依賴,他的溫柔與關懷如和風細雨般動人體貼,潤人于無聲。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就是穆小柔眼里的周錦笙,她信任他甚至勝于信任她自己,如果連他都是假的,那她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

因為相信,所以她沒有想過與他當面對峙,她相信他,就這麼簡單。當然,她不見他還有一個原因,一種愈演愈烈的直覺告訴她,周錦笙對她產生了超出她預算的情愫,而她無法給予對等的回應,相見不如不見。

白怡娘家的外甥即將大婚,她要置辦禮物,穆小柔自告奮勇充當苦力,其實只是想出去借瘋狂購物發泄一通內心的積郁。這天譚思明恰好休假,于是三個女人冒著毛毛細雨興沖沖地出發了。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她們三個女人也足夠湊成一台戲的,不過好戲尚未上演就被周錦笙拆了台。

這個陰雨蒙蒙的深秋午後,穆小柔打著傘等在自家門前,等著譚思明把車開出來,一轉頭,看見不遠處的斜坡上一個朦朧的身影迎著陡峭的坡面,迎著斜風中紛飛的細雨漸行漸近。她感覺對方正在注視著自己,目光灼灼。

再近一點,她終于看清楚,身形頎長,笑意融融,不正是多日不見的周錦笙還有誰?他一手打著傘,五指修長,骨節分明,另一只手閑閑地插在毛呢大衣的口袋里,隔著五步的距離,站在她面前,無言地微笑,溫暖了這個寒意襲人的秋日下午。

她又驚又喜,既有幾分欣慰,又有幾分悵惘,一時間千回百轉若有所失,只是怔怔地凝望著他。

白怡從門里轉出來,見到他也是驚喜不已,熱切地問到︰「是錦笙啊,你不是去美國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你老師他老人家還好?」

前段時間,周錦笙的博士生導師病重,生命系于一線,他特意赴美探望。

他的笑容斂了斂,說︰「已經去了,上個星期剛舉辦完喪禮。」

「啊。」白怡略尷尬,連忙招呼到,「外面冷,快進來坐坐!」說罷便引著他往里面走。

「不用麻煩了,阿姨。」他推辭,「我只是恰巧經過外面的十字路口,車子拋錨了,這才臨時起意進來看看,真不必麻煩了。」

這時譚思明已經開著車子出來了,穆小柔含笑望了他一眼,說︰「我們正要出去,那就順便一起吧。」

說到這個周錦笙,白怡真是心儀到不得了,簡直就把他當成半個兒子來看待,因此一到了購物中心就二話不說地拉著譚思明跑路,把穆小柔扔給周錦笙,還不忘背著穆小柔悄悄地給他拋了個「小伙子你懂的」的眼神。

白怡對周錦笙的偏袒穆小柔再傻也看出來了,懶得拆穿她的西洋鏡,等她走後才從周錦笙的背後繞出來,懶懶道︰「今天我只想逛街,最好把卡給刷爆了。」

「誰惹你了?」她的脾性他略知一二。

「江城。」她隨意地甩出一句。

這回輪到他吃驚了,她的坦白倒是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什麼時候回來的?」見他不語,她扭頭問他。

「昨天晚上。」

她這才發現他的臉色其實不太好,心下不覺有幾分歉然,下意識地問他︰「你還記得我欠你多少頓飯嗎?」。

「反正很多。」

「那我現在請你吃一頓吧,反正購物也是花錢吃飯也是花錢,沒差。」說罷一腳踏進電梯里,按到吃的那一層。

電梯里人不多,他按到服飾那一層,無奈道︰「小柔,我不餓。」他是剛吃完午飯出來的好不好?

「那我們去喝杯熱氣騰騰的女乃茶?」她又建議到。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里有關懷,他不忍拂她的興,點了點頭。

等他們走進女乃茶店里點了兩杯女乃茶,她才狀似不經意地問他︰「你真的只是經過我家然後車子拋錨了?」

「車子拋錨是真,不過原本的目的地是你家。」

她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臉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調侃到︰「睜眼說瞎話的本領越來越爐火純青了啊。」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說吧,找我什麼事兒?」

「本來是有事的,現在看來沒事了。」他的表情有幾分耐人尋味,她細細地觀察了一下,算是看出味道來了。

「周錦笙你說你是不是傻?」她好氣好笑又有幾分心疼,「我從來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你,你反倒自己心虛起來了,什麼都沒做你瞎心虛個什麼勁兒呀?」

「上次讓你見到我跟她在一起,擔心你想多了自己難受。」她的樣子不像偽裝,他終于搖頭失笑,也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了。關心則亂,他記得她曾說過,平生最恨背叛,偏偏江斯謠要利用他們的關系來欺騙她,犯了她的大忌,他一味擔心她難過,卻低估了她的承受能力與判斷能力。

「我信你。」她搖頭,再次堅定地強調。

一時間,他也分不清內心究竟是悲是喜。她不愛他,甚至一再隱晦地告誡他,不要愛上她,不要愛她,但這一刻,她又用堅信不移的態度告訴他,她信他。

要知道,信任,它甚至是比親情、友情乃至愛情更難能可得彌足珍貴的東西。多少血肉相連的親人,多少親密無間的友人,多少海誓山盟的戀人,因為缺乏信任而心生嫌隙反目成仇分道揚鑣。而她呢?甚至都沒有親口向他求證過一字一句,只是告訴他,我信你。

他是要她的信任,還是要她的愛?他要的,不過是她的另眼相待罷了。得不到她的愛情,至少他在她的心里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其實這並沒有什麼意義,他卻為此而感到一絲欣慰,他是有多傻?

醫人者不能自醫,他可以用所學到的專業知識為患者制定治療計劃,幫助他們摒除霧障驅除心魔,他的職業要求他必須是理智的、客觀的、中立的、隱忍的、克制的,長期以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縱使對于愛情,他自認已經走火入魔病入膏肓,卻只能隱而不發。

得不到的愛人,無法停止的思念,他能做的,只是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

「小柔,其實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好。畢業後我在美國工作過一段時間,後來出了一場醫療事故,我在美國無權無勢就成了犧牲品,被吊銷了執業證。當時如果不是江斯謠出手相助從中 旋,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收場。」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道︰「真意外,江斯謠的性格中還有這樣一面。」

「人性是很復雜的,最起碼我認識的江斯謠就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人,只是她的心事太重,又不願意接受任何幫助。」

對江斯謠,周錦笙是憐惜多一點的。他與她的相識是通過留學生聯合會,說起來也不過是點頭之交,即使後來見過幾次面,也全部是出于偶然,包括她出手幫他那次。

那起醫療事故影響甚廣,又牽涉到當中的唯一一個華人,自然而然引起了當地華人團體的關注。當然,這些都不夠江斯謠無緣無故地主動幫他,直到他在街頭與她不期而遇,出于禮貌,他向她打了個招呼,然後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叫住了他

她的聲音十分清脆,像是風鈴發出的叮叮鐺鐺聲。她說︰「等一下,周……錦笙,是嗎?」。

他沒有太在意,友好地笑了笑,她冰霜般的臉也綻開一抹笑容,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詢問︰「可以請我喝一杯咖啡嗎?」。

前幾次見面,她給他的印象是高傲,不是她刻意地表現她的不可侵犯,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高傲,讓人難以親近。同時,她的眉頭總是郁結著淡淡的愁緒。所以,他猜測她大概是心情不好,才會這般反常。

她靜靜地喝完了一杯藍山,不加糖,不加女乃,他不嗜甜,但看著她喝下去眉頭都不皺一下,他覺得苦。她隨意地問了問他的近況,他沒有提起自己的困境,挑些輕松的話題來談論。

臨別的時候,她在咖啡店櫃台小姐的目瞪口呆下面不改色地撕下門口書架上一本雜志上的一角,提筆刷刷地寫下一串數字,塞到他手里,說︰「作為你請我這杯咖啡的報答,你的問題我會幫你解決,這是我的號碼。」

然後,她沒有再在他的生活中出現過,但他的困難,的確是以最理想的形式解決了。

那個女孩給他的感覺,高貴,憂郁,神秘,乖僻,與偶爾從別人口中了解到的那個刻薄、偏執、不擇手段的人,完全無法重合。就算是她得意洋洋地對他說,她利用了他,欺騙了穆小柔,他也沒有辦法對她生氣,沒有辦法去責怪她。

不是因為她曾經不遺余力地幫過他,而是出于職業的敏感,他能感受到她那種無力的悲哀,既可憐又可悲,他感同身受,所以無法責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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