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鳳華 07 訪親

作者 ︰ 杏雨黃裳

連氏心急,第二天一早就催女兒尋訪認親。

凌妝好歹勸下了,說先看看姑母家環境再說,要了一套小廝衣服,改了男裝,帶了龔家老大阿龍和幾包禮物,隨著舅舅騎馬一路尋往聚功坊一帶。

京都府城稱應天府,聚功坊是開國時便賜予有功的低階將士們居住之地,離秦淮繁華之地不甚遠,因建國日久,此處房舍大多顯得敝舊,也開了些坊肆,各種招子飛揚,屋子前頭雖有陽溝,但污穢堵塞,各樓頭時不時潑下一盆水來,路中間的青石板許多地方已磨得光滑,夾縫中長滿霉暗的青苔,有能耐的人顯然不會再居于此。大殷軍戶和樂戶皆不得改籍,早年軍人還有些地位,關內多年無戰事,漸漸地位低下,實質淪為將官的佃農,比自耕小農尚有不及。

凌妝的姑父程紹美原本繼承了祖上一小座老宅,後經凌東城翻修,連呈顯帶著外甥女`.``找到時,但見是座臨著青石板街三間兩層的黑漆小樓,前頭三間門市一間用作了進出,在這段街面上算得上體面。

叩門而入,前來應門的是個五十余歲的婦人,寬額廣頤,兩鬢斑白,臉容頗見肅穆之色,若非男女有別,與凌東城簡直像足了十分。

凌妝雖未曾謀面,觸目見了,不免覺得分外親切,下意識深深施禮喚聲︰「姑母大人!」

婦人一怔,上上下下打量面前作小廝打扮的少年,肌膚瑩然如春日梨蕊,眉目精致生平罕見,身段窈窕,粗布難掩其天香國色,分明一俏麗女兒。

連呈顯忙拱手道︰「在下臨安連易,長姐與貴手足東城先生聯姻,此乃姐夫與姐姐的女兒,此番舉家遷入京城居住,特來走動。」

婦人恍惚片刻,方才領悟,大喜過望,抓住凌妝的手連連往里讓,邊走邊喊︰「潤兒爹,潤兒爹,你道是誰來了?」

屋里迎出一滿頭白發的老叟,身體看上去頗為壯實,稱得上鶴發童顏,手上還拎著一把鐵錘,剛入暮春天氣,身上的葛布衣裳已被汗水浸濕大片,順著婦人的話大聲問︰「是誰來了?」

婦人拍手大笑著說︰「是我嫡親的佷女兒呢!想是女兒家不好拋頭露面,你瞧,竟作了小子打扮,還說舉家遷入京居住了,往後我可再不是沒有娘家傍依的人……」

凌春娘顯然是歡喜太甚,有些語無倫次,且言語中忽略了連呈顯。

阿龍等人受過凌妝小心行事的囑托,一進門就替婦人關上了門,還落了栓。

「誰說你沒有娘家傍依了?也不怕惹親戚笑話!」程紹美數落了婆娘一句,趕緊丟下錘子,拿手撩起衣襟擦了擦,一邊讓座,一邊示意凌春娘上茶燒點心。

連呈顯忙拉住了他,凌妝也扯住凌春娘不叫忙碌,令阿龍呈上禮物,盈盈笑道︰「姑父姑母切莫忙,今日佷女來得倉促,不過是認個門兒,待安定下來,會打發家人上門告知居處,好時常接姑母過去與母親說話。」

坐下來喘了口氣,程紹美和連呈顯重新見禮通了名姓,凌春娘泡上幾盞濃濃的胡桃松子茶,端了碟自制的五香豆干並幾個干巴巴的山果子讓了一回,坐下搓了搓手,方覺出些許異常,帶著幾分疑惑問道︰「前兩年弟弟還讓人捎信過來說佷女兒大婚,這……說的舉家遷入應天府,是說娘家還是婆家?」

凌妝輕描淡寫︰「既是舅舅陪同,自然是娘家了,有幾件事還需細細稟明姑父姑母,這頭一件,便是佷女已離了申家,如今是自由身,往後在京中,還望不再提起。」

凌春娘听了,與丈夫面面相覷了好半晌。

好在他們雖親,到底是第一次見面,許多話也並不好說得,程紹美先回過神來︰「哦,你此番來,兩個哥哥都不在家,嫂嫂和你家妹妹——是妹妹吧?她們都在後院,趕緊讓她們過來見見佷女兒。」

前一段是與凌妝說的,後一段又轉向了凌春娘。

凌春娘笑道︰「瞧我喜歡得,竟然忘了。」說著走出幾步,向後方天井中喊了兩聲。

不一會,從後頭來了兩名年輕婦人、一十六七歲的少女和一個女娃兒。

凌春娘指了一一相認。

穿淺杏色衣裙的是大表哥程潤之妻薛氏,身材分外嬌小,女圭女圭臉,頭上簪著並蒂石榴花,花間垂下一縷紅豆串成的珠飾,穿用雖都是尋常物什,倒還透出幾分嬌俏,只是面上笑容轉瞬即逝,似帶了三分傲氣,令凌妝心下微微詫異。

二表哥程澤之妻莫氏,長馬臉微帶內凹,皮膚粗糙泛黃,毛孔清晰可見,頂心發髻上束了與衣裳同樣料子的半舊藕荷色巾幗,露出一小截銀釵頭,上面只有簡單的纏枝花紋,刻工頗為粗陋,模樣打扮倒是一個中規中矩的婦人,只是月復部微微隆起,應是有孕在身。

那少女與凌妝序了齒,小上一歲,此時年已十七,竟還未許人家,凌妝見姑母說起女兒的婚事時言辭帶著幾分閃爍,知是必有因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初次相見,也不好多問,便親熱地拉了手互通了名字。

原來表妹名叫程藹,單皮眼兒,扁平鼻子,長手長腳略顯男兒氣,穿了件酒紅色織錦的挖領小袖半臂,略顯衣不襯身,倒不是衣服裁剪不合適,分明就是她氣質與衣服極不相稱。

程藹見凌妝作小廝打扮,分外新奇,止不住頻頻相問,說話也沒個拘謹,甚至動手動腳。

凌妝心想︰看來姑父姑母中年得女,對她甚為寵愛,才慣出幾分性子。當下也不點破,只作調笑道︰「妹妹,男女授受不親哦!」

再說那女娃兒,水蔥般的樣兒,並無一絲嬰兒肥,梳著垂髫雙髻,凌春娘推著她上前喚「姑姑」與「舅爺」。

凌妝听是大表哥的女兒,忙轉身自頸間褪下一條鏈子替她戴上,權充了見面禮。

這是條極精細的金鏈子,下方墜了個小小的圓形鏤花金香盒,擰開可盛放上些許香料,貼身佩戴,可比那些香囊之類效果好上太多。

送便送了,凌妝也不介紹其中關竅,瞥眼看薛氏瞧見金鏈子的喜色,猜到她遲早會模索出香盒的妙處,見她忽地熱絡上許多,心下不喜,便正了臉色,將家中發生的大事向凌春娘一一稟告。

凌春娘和程紹美夫婦漸漸轉喜為悲,听到凌東城發配嶺南,佷女母子幾個杭城呆不下去了方轉入京中,一則想替弟弟打點,二則想買下房子兼且繼續做些生意,不由憂心忡忡。

凌春娘落了些淚,方道︰「你大表哥身子不好,不需從軍,原在雲錦軒做事,就是你爹介紹的,上個月被打了出來,我就忖著是出了什麼事,無奈投書去你家也沒個音訊……官府既籍沒了那許多家資,你們該儉省些用,何況京里打點衙門的錢豈是小數,還買什麼房子!不如在姑母家中擠擠再作計較。」

程紹美也點頭並不反對。

薛氏得悉凌家竟是沒落了到京里謀生,漸漸顯露一臉官司,听見婆母要讓他們來住,忍不住開口︰「娘,咱們妹妹尚沒說到好親,兄弟二人皆娶了親,程潤不爭氣還尋不到活計,弟弟屋里眼見要添丁,一直提分家卻倒騰不出足夠的院子,表妹家里是富貴慣了的,廋死的駱駝比馬大,哪里受得這般苦楚,快別招人笑話了!」

凌春娘見媳婦說話不中听,要發作又不便當著外人,臉已黑成鍋底。

凌妝向舅舅使了個眼色,起身告辭,只說母親在客棧等著安家,他們要速速去尋房子買下。

程紹美夫婦勸不住,凌春娘急得拍心口,直問連氏在何處,她要過去探望。

連呈顯也算是見了許多大場面的,薛氏在他眼里實在連凌家以往的奴婢姿色打扮也不如,哪忍得住一口氣,一行堅辭,一行高聲問京里何處仕宦雲集,還要那宅邸帶著花園可供姐姐甥女閑暇打發時光的方要去買。

薛氏掩飾不住譏刺口吻,作笑道︰「正陽門外太平坊那兒倒是王府六部官員的聚住之地……」

見婆母怒目相向,忙用手絹遮擋唇邊笑意,又道︰「便是秦淮兩岸,商賈雲集,住得熱鬧些,離我們家近便,不也正好?」

二表嫂莫氏怔愣︰「太平坊那兒不用說了,豈是平頭百姓買得到的?秦淮河邊的房子我瞧著也不好,又貴又窄……還多煙花柳巷,不如買遠些。」

凌妝無視薛氏的譏刺,倒是見莫氏說話實在,不由垂青幾分。見她焦黃的面色中泛著兩抹異樣的潮紅,心下一動︰「二表嫂近日可覺腰月復墜脹作痛,心煩不安,頻發潮熱?」

莫氏一怔,除了凌妝所說的癥狀,她甚至還偶見下血,與夫君說了幾次,皆搪塞孕婦用不得藥,讓她自己將養。莫氏從來也不是嬌生慣養之人,加之畏懼夫君婆母,便不多言,如今動問,不僅奇道︰「表妹如何得知?」

凌妝心道若任由發展,只怕孩子要保不住,但初次登門,不好明言,只說︰「我家在杭城開有藥堂子,記得行囊中有許多安胎補品,今日不曉得嫂子有身,未及帶來,回頭尋得些,我叫人送來,嫂子吃上幾日,便安穩了。」

莫氏娘家貧寒,在程家地位最低,聞言喜出望外,連連道謝。

凌妝察覺舅舅在一旁斜睨著薛氏的女兒,表情古怪,必然是在心疼金鏈子,有些啼笑皆非,忙向凌春娘夫婦作揖道︰「姑父姑母且寬心,佷女同舅舅這就去牙行尋得中人,不難訪得相宜的房子,不幾日安頓好了,定差人前來接姑母一家過去盤桓。」

薛氏也听出凌妝的弦外之音︰凌家再沒落,也輪不到她瞧得上瞧不上,程家的家底與其相較根本就是雲泥之別,不由得面上憋得赤紅,似惱又似羞,連門上也未曾送出來即扯了女兒回屋細看那金鏈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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