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二百五十三章 驚天

作者 ︰ 印溪

背了一天方歌,眼楮不行了,明天早上起來改

「冢子,燕姞已被擒獲,囚于涉江院僕婢之處。」

景玄點頭,袖起手,向外走了幾步,回頭喚解憂,「憂憂,往涉江院。」

解憂從愣怔中回過神,輕輕舒口氣,抬步跟上。

項梁和司馬尚言談甚歡,顯然沒有起身跟去的意思,相夫陵向兩人點點頭,「失陪。」隨即跟上一道前往涉江院。

涉江院中春意闌珊,薔薇已謝,木香卻開得愈盛,遠遠望去,乳白色的重瓣花朵仿佛重重疊疊的春雪,積壓在青蔥翠綠的竹籬上。

解憂的目光凝在竹籬下,萎損的花瓣覆了好幾層,隱隱露出下面青草叢生的泥土。

去歲的這個時候,這竹籬下可是躺了一具女尸的,那血流出來,將墜落的花瓣盡皆染成鮮紅。

W@轉眼已是一年。

解憂跟上景玄的腳步,循著當初那女尸被抬下去的路線,轉過花徑旁一灣曲水,折進僕婢們居住的小院。

院子里很忙碌,但昨夜一場廝殺過後,受傷身死的人不少,院中來來往往的人總顯得有些零落。

燕姞被收押在最西側的屋舍內,屋中干干淨淨,一床一案,簡單整潔,一點不像關押人的地方。

看守的兩名劍衛向兩旁退開,齊齊拱手。

「都退下罷。」景玄面色平靜,對上面前那悠悠然斜倚在床榻上的絕子。絲毫沒有一點看到罪魁的氣急。

解憂隨後步入,輕輕笑了笑,「憂聞。殷商末年,涇水之畔有共國、阮國、彭國與密須國,尤以密須國為強,于靈台百里溪修建密須城。密須國姞姓,經周成、周康、周昭、周穆四王,為周恭王所滅,國除。」

燕姞懶懶倚著身後的牆壁。長睫微微翕動,目光中冷芒流轉,似是嘲笑。又似嘆息。

過了良久,她才輕輕一笑︰「逾七百余年,尚能得聞故國事,幸甚。」

解憂說的不錯。她姞姓百里氏蘭。乃古密須國人,以國都所在地靈台百里溪為氏,這一脈流傳七百余年,世世代代背負著與周王朝的血海深仇,至死方休。

母親說,蘭生幽谷,百里皆香,因此為她起名為蘭。

她出生時。正值東西二周式微,是他們姞姓密須國重新崛起的天賜良機。她後來以重金買下淪為俘虜的周王室,折磨他們,將他們的生死控于自己手中,第一次嘗到了復仇的暢快滋味。

「周人乃岐山西戎之徒,無過篡位為尊。」燕姞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倚在床榻上舒適地伸伸胳膊,絲毫沒有作為階下囚的局促感。

反正西周本就是篡了殷商的權,得來毫不光彩,如今趁著周人國破家亡,她在這天下分一杯羹,重建起涇水河畔的密須國,有何不可?

初時選擇與楚人合作,一者覺得楚人亦被中原視作蠻夷,對于周王朝從不歸順,很對她的胃口,二者,那時她並不認為秦能夠勢如破竹地滅了六國,一統天下。

不想當初卻是小瞧了那個遠居關外的苦寒之地,因而如今情勢翻轉,燕姞早已悄悄謀劃投秦的事宜。

作為內應攻下九嶷之地,便是她獻給秦軍的「見面禮」。

不過……這一回的算盤卻是打空了。

生平頭一回,燕姞嘗到了挫敗的滋味。

而那個反過來算計了她一道的人,便是面前這個柔柔弱弱,面色蒼白的少女。

那一雙琥珀色的眸子里騰起烈烈的火,直直盯著解憂,恨不能將她身上那素淨的白衣灼出幾個窟窿。

解憂恍若未見。

眼前反反復復地流轉著的,卻是另外一幅畫面。

那是一個初春的陰雨時節,雨幕零落,雨水順著屋檐斷珠一般滑落下來,不時濺到她的臉上,寒冷得徹骨。

心中卻是比這冷雨更冷上一些,依稀記得是因為方才嘗過一回被人算計的滋味。

她的前世,活得霽月光風,與世無爭,從來溫和,從來善良,從未想過害人,卻因那一次被人算計,翻寫了整個軌跡,蹉跎了之後整整十余年的光陰,直至身死。

說不恨,怎麼可能?

所以,當重活一回的時候,她不會放過旁人任何一絲零星的惡意。

哪怕細如蛛絲,她都會記在心上,能避則避,不能避時,就制造時機,贏得先手。

對于燕姞的算計,便是從那夜龐城城頭上,充滿怨毒的一瞥開始的。

解憂無奈笑笑,這一世,她可當真是活得睚眥必報。

無人說話。本來,成王敗寇乃是自然之理,燕姞棋輸一著,此時亦知復國無望,唯有一死,倒比先前冷靜了不少,只這麼懶洋洋地倚著,毒蛇一般的目光不時落在解憂身上。

解憂在案前跽坐下來,抬眸看看景玄,「淵欲如何處置?」

景玄低眸,抬手撫上她的發頂,淡淡道︰「听憑卿意。」

雖然燕姞理應由他處置,但這個引人入彀的主意本就是解憂設下的,燕姞又險些傷了解憂性命,這會兒交給解憂親自處置,無可厚非。

「嗯……」解憂心不在焉地應下,思緒在前世與今生之間來回地轉著,隨手從袖中取出一個指節粗細的小錦袋,擲在燕姞身邊,「自裁罷。」

燕姞沒動,看向解憂的眼中怒火未消。

她平素行事殘酷,染了一手的血,解憂還能容她自盡,這本是寬厚之舉。

但她就是看不慣面前這少女,她不甘,也不服!

憑什麼一樣是亡族滅國的人,面前這少女便可以活得如此悠然淡泊。她可知道、可知道****煎熬著腐心徹骨的恨意,是怎樣一種令人絕望、令人瘋狂的滋味?!

「我知道。」解憂注視著燕姞那一雙要噴火的眼眸,淒然一笑。

她怎會不知道?恨。怎麼會不恨?仿佛深陷泥沼,被剝奪了呼吸,被喑啞了嗓音,只能在黑暗中踽踽獨行,匍匐前進。

這樣的恨意,她怎會不曉?

她那麼怨恨所謂的命運,可命運偏偏將她弄來了這個地方。隔著遙遙兩千余年的時光。她再恨,也無處可報。只能拼盡全力,將自己的名字刻在史書上。前世做不到的事情,今生去完成它,這就是她對于命運的報復。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要懂得。恨是一件多麼令人絕望的事情。

燕姞顯然驚訝于解憂竟會猜到她心中所想。又竟會回答,怔了一怔,忽然高聲笑起來,「不!你不知,你不知!」

怎麼可能有人會在經歷過那樣的痛苦,懷著一顆自泥潭中孕育,生滿了競技的心,還如此淡泊悠遠。仿佛長風入松一般的清雅?

不可能的!這少女,為什麼不與她一道墮入地獄的劫火。永遠不能翻身?!

解憂不再說,籠著玄色的寬袖款款起身,她不需要旁人來理解,也不需要旁人來憐憫。

這些話她已經說過了,燕姞樂意相信便信,不願信也隨她——何必與一個將死之人爭什麼意氣呢?

「憂憂,走罷。」景玄面色冰冷地看著面前有些癲狂的女子,伸手握了解憂的小手,轉身就走。

以燕姞的驕傲,想必即便是尋死,也不會樂意被旁人看著的,倒不如最後成全她一回。

解憂默然走了幾步,將出門時,忽然停下,淡淡道︰「姞並非不甘不服,而是忌妒。」

燕姞一愣,隨即嗤之以鼻,「趙姬柔弱之身,如塞外飛蓬,無根無依,乃薄命之人,蘭有何可妒?」

不論今日的結局,至少燕姞在過去的二十余年中,活得的確比解憂舒心多了。

論家世,她雖是亡國之余,卻有僕婢劍衛追隨;論相貌,她生得可比解憂漂亮多了,稱得上難得一見的北地美人,而且解憂身子骨生得弱,三災八病不斷,一看便是薄壽之人。

她可不認為,解憂有什麼可以令她妒忌的地方。

「憂雖經亡族之痛,然淡泊灑月兌;憂雖待人漠漠,然為人所喜,故蘭妒之甚也。」解憂很認真地答了。

她曾為了治愈自己的病癥,費心研習心理學,對于分析旁人的心理,乃是小菜一碟,特別是燕姞這樣驕傲的女子,于她來說便是半個自己,區區妒忌之心,豈有猜不透的道理?

「一派胡言。」燕姞仍舊嗤之以鼻。

解憂懶于再解釋什麼,只淺淺一笑,「東西二周共存國八百六十有七年,此後嬴秦興,以郡縣推行天下,代分封邦國而立,姬姓衰微,故土分崩離析,至數百年後,鎬京、雒陽俱成陳跡。」

燕姞一怔,這少女說的是什麼?

之後數百年的事情,她怎會知曉的?難不成真像暗地里那些謀士流傳的那樣,這少女能夠洞察未來興亡之事?

將周的興亡告訴她,算是解憂在安慰她,讓她可以死得安心一些麼?

解憂沒再說什麼,抬步走出小室,只留下一個背影,消失在關闔起來的門板之後。

…………

下院的籬門外,靜靜倚著一個鵝黃色的身影,春風拂動她身上輕薄的春衫,勾出一圍縴瘦的腰身,滿是憔悴之態。

「你們聊。」景玄扔下這句話,看也不看倚在門外的少姬,徑自離開。

解憂歉然低眸,緩步走近,伸手攀上籬門,將上面生長出的女敕葉輕輕揪下來,揉成一團,一邊小聲嘆息,「憂已勸燕姞自盡……未曾留待阿蕙處置,心有怨望耶?」

少姬抿唇淺笑,誠惶誠恐地低下頭,「妾不敢有所怨望。姞與妾有深仇,然亦與王姬有深仇,若醫女交由妾處置之,則置旁人于何地?且燕姞乃醫女施計所擒,由醫女發落,自是合當。」

「阿蕙善解人意。」解憂寬了眉頭,長舒口氣,「姬華葬于何處?」

燕姞死了,她也該到姬華的墓頭,去告慰那一縷芳魂,大仇得報。

少姬低眸,「醫女隨妾來。」

少姬將解憂一路引進了蕙苑。

苑中蕙蘭連睫,花敕綠,與細長的蘭葉融成一片,不甚分明。但濃郁的芳香卻無孔不入,將每一個走進蕙苑的人包圍。

這小小的蕙蘭花,便像少姬一般,開得精致,卻不張揚。

燕姞枉名為蘭,卻從來不曾懂得,空谷幽蘭不僅心性高傲,亦淡泊如斯,不染分毫爭名逐利之心。

少姬在那株洛神花前停了下來,低聲道︰「醫女,便是此處。」

「妾閔王姬孤苦,身為奴者,理應拋尸荒野,為虎狼所噬,實不忍見也。」少姬眉頭微凝,輕輕嘆息,「故妾暗中囑咐僕役,焚毀王姬尸身,以小囊承其骨灰,埋于洛神花下……」

畢竟姬華曾是王姬,若周不滅,她好歹也能嫁為諸侯夫人,何至于落到拋尸荒野的落寞境地。

所以她不忍看姬華如此,甘冒天下之大不違,將姬華的骨灰,悄悄埋在了自己的院落中。

本就是一縷倔傲的芳魂,即便死去,應當也不會化為厲鬼害人。

解憂本就不在意這些,覺得少姬安排得當,笑著寬慰,「秦軍揮師南下,九嶷終非久居之所,華埋骨于此,亦無不可。」

待他們一走,這里用不了多久便會荒廢下來,到那時,與埋骨野外,也沒什麼差別。只要少姬不在意,旁人不知,又有什麼關系呢?

洛神花尚未開放,新生的濃蔭下,少姬堆上了幾枝薔薇和木香為祭。

解憂默立片刻,正要轉身離去,听得身後藍清徵高聲喚她。

「醫憂!」

步聲沓沓,跑到面前的少女一身淺黃填花燕紋錦的楚服,頭戴素紗帷帽,一陣風似的沖到解憂身旁,聲音雖然微啞,但難掩興奮,「醫憂!」

解憂看著面前的少女撩開帷帽上的輕紗,露出一張略顯猙獰的面容,一雙大眼微微蒙著灰翳,不甚明亮。

「婉之……」

「醫憂!」昭婉之揚起唇笑,「不意醫憂竟是女子!」

藍清徵在她身後緩步而來,仍是一身玄色與朱紅相雜的禮衣,走得沉穩而凝重,走到解憂面前時,抬手為禮。

解憂點頭,還了一禮,和聲問候,「清徵傷勢如何?」

「無礙矣。」藍清徵笑笑,眉間卻蹙成結,舒展不開,緩了片刻,她鄭重地道,「清徵已決意,于項將軍麾下投軍,今次來此,與醫憂訣別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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