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二百三十章 夜話

作者 ︰ 印溪

解憂哭得很委屈。

前世的最後十年,再添上她今生的十二年,整整二十二年的時光里,她幾乎已經忘了委屈是個什麼滋味。

可是景玄的肯定,又勾起了她積壓在心底的傷心和委屈。

這世上,有很多人說過,她很聰明,也有很多人說過,她不聰明,駑鈍不悟,朽木難雕。

說的人多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連她自己都認為,她的確是駑鈍得很。

所以,她躲避、她逃離,不看、不想、也不說,而是卑微地將自己禁錮在那偏僻的江南小鎮,終了殘生。

旁人說她將一事無成,她還當真一事無成,真是毫無骨氣。

可是……景玄說得很對,她真的很聰明。

她從前是被霧迷了眼,才失掉了自己的方向……

聰明的人,旁人將話說一半,他能听懂整句,旁人演示半套,他能敷衍出一套。

簡而言之,便是舉一反三,而又識趣,獨具性靈的人。

這上上下下數千年里,這便是評判一個人的唯一的標準,而沒有其他——如果有人用其他任何一項來評判,那麼,就是錯了。

解憂抬手抿去眼角的淚水,深深舒口氣,眸色不知是悲還是喜。

是啊……過了那麼久,她才明白,當初,真的不是她錯了。

她根本沒有做錯什麼,卻為這莫須有的錯誤賠上了最美好的年華,還有最珍貴的性命。這讓人如何不委屈?

整整二十二年,前世今生,她連重新為自己辯白的機會都沒有!上天待她果然不公。

「憂憂。」景玄將她因哭泣而微顫的身子摟緊。「別哭,別怕。」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委屈……這是一個生死須臾的時代,所以人們的感情也尤為強烈。

愛要愛得熾烈,恨要恨得徹骨。

便是灑月兌的隱士,也要像楚狂人接輿那般顯露出一腔真性情。

解憂這麼壓抑、這麼隱忍、這麼囫圇的情緒,對景玄來說真的很陌生。

在自己夫君的懷里,她都不敢放聲哭泣。難道不是因為怕?

不過,他並不打算去盤問她。

就像她的琴聲中、眼眸里,那些跨越了很遠很遠距離的寂寥一樣。她的痛苦和委屈,應該也是他所不能理解的東西。

不需要理解,只要安慰和陪伴就好了,景玄如是想。

解憂哭得眼圈通紅。毫不客氣地埋進景玄懷里。咬著他的衣襟,將一臉的淚都蹭在了他的衣衫上。

沒錯,她就是怕。

她怕命運捉弄過她一次以後,又捉弄她一次。

她怕不管她作出再多的努力,也抵不過命運,她怕她因為這種無力感,再次像前世一般失卻了希望,也放棄了自己。

在這樣的亂世里。放棄了自己,後果太可怕了。

螻蟻尚且貪生。那些在塵埃泥漿里模爬滾打的人尚在苦苦掙扎,她又憑什麼放棄?

解憂閉上眼,小手環上景玄,緊緊攥起。

對,她不能夠再放棄,絕對不可以,她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用她的聰明,為自己謀,謀得一個完滿的結果。

她甚至想告訴景玄所有東西,他不可能成功的,不如隨她一道離開……

他不是說過麼?一葉扁舟,遠寄此身,逐月歸去,再不復返。

可終究還是不敢……

…………

越女跑出了哀郢院,順著蜿蜒的山道不知跑出去多遠。

待她停下來時,四圍俱是蘢蘢林木,樹上的夜瞪著圓溜溜的眼楮,散發出幽幽冷芒,不時淒厲地啼鳴幾聲。

越女嚇得毛骨悚然,暗暗後悔自己跑得這麼遠。

其實、其實方才那麼昏暗,解憂應當根本沒有看清她罷?反倒是她這麼一跑,無端惹人生疑。

不過現在後悔也晚了,最重要是尋到路回去。

也不知這山中有沒有蟲蛇猛獸……

越女一行走,一行提心吊膽地看著四周。

月光底下,山道那頭,忽然升起一個慘白的人影。

越女本就提著一顆心,見到此景忍不住驚呼。

「是我。」那高挑的人影開口,聲音清傲。

這是聲音,帶著北地的口音,是燕姞。

越女略略松口氣,手按在胸口順了順,雖然燕姞也是個可怕的角色,但……至少不是鬼。

人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可她,還真真做過虧心的事情。

低頭看看自己一雙手,夜色里頭看不清楚,暗沉沉的,真像是染了滿手血污一般。

那都是要墮入地獄的罪孽啊……

「深夜獨身外出?」燕姞順著石階緩步走近,天青色的衣袍,雪白的皮膚,在慘白的月光下,怎麼看都令人害怕。

越女縮了縮脖子,垂頭不答。

「事情敗露了?」燕姞語帶不屑。

越女點點頭。

燕姞眸色微閃。

越女恰好抬起頭,見半天月華落入燕姞琥珀色的眼中,卻折出一道殘酷可怖的眸色來。

越女不自覺地撇了撇嘴,她見過一次,解憂那一雙蘊了月色和星光的眸子,燦若月下河川,明淨悠遠,從容淡泊,美得令人不忍霎眼。

燕姞卻沒有這樣一雙好眼楮。

「蘭有一策,可教越女與劍衛逃離九嶷,遠走高飛。」燕姞拋出自己的條件,她知道越女最想要的是什麼。

越女低眸,垂在身側的雙手攥緊,銀牙在唇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當初,燕姞察覺到了她和隗關系頗近,便脅迫她以景玄的名義幾番出入涉江院,說起來,伯姬慘死,少姬落胎,這里頭都有一份要算在她的頭上。

如今,燕姞又想做什麼?越女頓生警惕。

燕姞冷笑,似乎篤定面前的少女一定會答應,略移一步,湊到她身旁低聲耳語。

越女听著,秀眉緊蹙,面色凝重,終于無力地開口抗議︰「然……憂為夫人……」

「夫人?」燕姞哂笑,就解憂那丫頭,哪有半分夫人的樣子?她冰冷的目光落在越女小月復上,「越女可歸去以蘭之言邀賞,不知能否護孩兒一命?」

越女一顫,自然不可能。

這時候回去告發燕姞心懷叵測,怎會有人相信?所有人只會認為,是她自己懼罪,因此胡亂編造一個由頭,想摘去自己的罪名。

為了月復中的孩子……越女慘然搖頭,咬咬牙,終是顫著聲應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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