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二十五章 宋子

作者 ︰ 印溪

解憂在校時旁听過各種心理學,書中的案例可比吳子的情況復雜多了,因此她只花了小半個時辰,就順利撫平了吳子喜怒無常的狀態。

但平靜下來的吳子變得與先前不同,如今這個婦人面色淡然,眉尖輕蹙,如同重重疊疊的遠山青黛,透著若有若無的愁緒。

解憂平靜地看著面前的婦人,唇輕輕開啟,吐出兩個極淡的字,「宋子。」

「然。」吳子應下了。

沒有否認,沒有驚惶,沒有任何一絲情緒的改變,就這樣輕輕易易地承認了。

解憂的這一番開導,無疑是成功的。

「宋子為商之後耶?」解憂問得小心翼翼,她可不想再次勾起宋子歇斯底里的情緒來。

宋子的恢復比她估計的已經好太多。

 癥的正式名字稱為「分離轉換性障礙」,分離由外界和自我認知的不符造成,轉換則指精神刺激引起的情緒反應轉移為軀體癥狀。

宋子多半曾為宋國後裔,如今淪落為一介村婦,長期的身份矛盾為 癥埋下了禍根或已經導致輕微發作,又與丈夫分離月余,音信不通,苦悶抑郁擔憂加重病情,才會有今日突然的發作。

通常認為,情感豐富、自我中心、富于幻想、暗示性高的人群容易罹患 癥,宋子為婦人,認字識書,喜歡極具浪漫色彩的楚辭,顯然屬于這類人。

解憂十分慶幸,宋子只是出現了分離癥狀中的情感爆發。

情感爆發算是 癥中最輕的一種癥狀,重者 癥會出現的傷人毀物、失憶、木僵、多重人格等宋子都未出現,更沒有出現轉換癥狀下的癱瘓、痙攣、弱視等身體癥狀。

宋子的心情看起來已經完全平復,一手輕擰在腰間款款跽坐而下,敲了敲盛著茶湯的陶碗,眉間的悲涼霎時渲染得更濃。

「夫為吳人,吾為宋子,俱是亡國之余,攜子流寓湘水,落戶無假關數月。」宋子開始敘說往事,淡得如水的聲音里攜著一縷深掩的哀戚,「三月,楚士族女結伴踏青,吾聞其誦宋大夫之《高唐賦》,笑謂夫雲,‘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今欲歸去,可往見于巫山……」

宋子停頓一下,抿一口茶水,闔起眸子整理思緒,「數日,夫辭去,豎子洛匿其蹤跡,吾今始方知,夫乃為一戲言往巫山也!」

室內沉寂,只有吳洛沒有听明白,纏在母親身旁,將手中晶藍的石塊舉到她面前晃動,「此即巫山石矣,今母不得化朝雲暮雨,隨風而逝也。」

宋子接過卵圓的石塊,放在掌心中細細摩挲,指尖不由自主帶著輕顫,「巫峽水湍,醫女何以得此石?非夫已歿于魚月復乎?」

從听到丈夫離家的原因之時,她就已經猜到他已經身故,也正是因為那時壓抑著巨大的悲傷,才誘發了 癥出現。

當時听聞那些士族女吟誦《高唐賦》,她只是想起自己原是貴族之女,觸動了些許愁緒與不平,才會說出那樣的玩笑。

她當時萬萬沒有料到,丈夫會把這玩笑之言當了真,還輕身涉險前往巫峽,去找尋那個只有頑童才會相信的所謂「巫山石」!

「此石,乃少年汾托付于憂,交之吳洛。」解憂對面前悲傷的氛圍視而不見,微啞的聲音平得沒有一絲波瀾,只是敘述一個事實,「以汾之年歲,固非宋子之夫君也。汾知吳洛,洛不知汾,足見此石乃他人轉托于汾。」

「少年汾在何處?」宋子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身子前傾,幾乎將臉貼到解憂身前來。

解憂不動聲色地向一旁側過身子避開她,往醫沉身邊蹭了蹭。

「汾已葬。」醫沉如她所願接過話頭。

雖然這塊石頭的確交付到了吳洛手中,汾心事遺願已了,但現在的事情顯然沒有這麼簡單。

解憂不希望再趟這一趟渾水,可是醫緩和醫沉顯然都沒有走的意思。

既然走不了,解憂只好打起精神來繼續與宋子攀談︰「‘中阪遙望,玄木冬榮,煌煌熒熒,奪人目精。爛兮若列星,曾不可殫形。榛林郁盛,葩華覆蓋;雙椅垂房,糾枝還會。徙靡澹淡,隨波闇藹;東西施翼,猗狔豐沛。綠葉紫裹,丹睫白蒂……’」

醫沉看向她的目光轉深。

《高唐》成賦時間不過數十年,在楚地流傳雖廣,但能一字不落背下的士人都很少,解憂自言入楚不過一兩年,又只是個小小醫女,這般言行實在可疑。

解憂不覺奇怪,接著誦下去︰「‘箕踵漫衍,芳草羅生。秋蘭蕙,江離載青。青荃射干,揭車苞並。薄草靡靡,延夭夭,越香掩掩;眾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鳴相號……’,《高唐》之令辭固多矣,宋子獨謂‘旦為朝雲,暮為行雨’,誠玩笑之言乎?」

宋子一再說,因她那一句神女將歸的玩笑之言,她那丈夫才會不辭而別前往尋覓巫山石,這會兒多半是葬身于巫峽激流之中。

可事實真是如此?

一個能夠听懂宋子意思的人,大抵也是士子出身罷?這樣一個人真會去信飄渺的童稚傳說?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

宋子面色微白,薄薄的指甲掐住手中陶碗,甲片根部泛起紫脹的顏色。

「然。」宋子緩緩吐出口氣,「吾年十二,父母亡于兵亂,嘗自投江水,為夫所救,因而婚嫁。」

一個十二歲時就有勇氣投河的少女,她當時說出那句「將歸」的話來,知情的人哪能不擔憂?

宋子只怕從頭到尾都沒能接受這樣顛沛流離的生活,這才是此事的征結所在。

解憂再請告辭,這一回,宋子親自將他們送到陌上,才帶著吳洛姍姍回家。

望著她失魂落魄的背影,解憂搖頭嘆息︰「心意之病,藥石不達,不得心藥,談何痊愈?」

「醫憂以為,心病之難,有甚于肢體髒腑?」醫緩垂眸看著她嬌小的身影,這個少女雖小,所思所想卻總能給人意外。

「然也。」解憂抬眸,瞥見遠處林木縫隙中透出的高大身影,將口中的話剎住,面上綻開笑意,「是兄來矣。」

來的人是劇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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