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九章 無假關

作者 ︰ 印溪

如劇連所料,至夜,水勢緩緩消退下去。

解憂和劇連所處的岩石下燃著烈烈的篝火,逐散了夜間的潮氣。

解憂早已睡著,巴掌大的小臉被火光映出紅彤彤的顏色,透出一點乖巧的樣子,又帶幾分幼女所沒有的嬌色。

劇連懷抱青銅劍,在夜幕中立了許久。

遠處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可這一場洪水過後,原本的繁華村落,原本的千頃良田,原本的至親至愛,全都蕩然無存。

他知道留下無益,但心中還是忍不住想多留一會兒,陪陪自己的親人。

夜風輕拂,月色轉西,直到東方翻出魚白,劇連才抱起那個伏在石上睡得香甜的幼女,定過方向後向著東南之地前進。

解憂睡夢中下意識往身旁蹭了蹭,感到堅實的依靠,小巧的臉蛋上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劇連忍不住揉了揉她柔軟的發絲,他游歷秦地,比解憂還年幼的孩子見過不少,卻沒見過她這樣自立的,小小年紀已有一手極好的醫術,能憑此救治他人,養活自己。

一路走著,一路想起解憂昨夜講著她自己的坎坷身世,末了極老成地落下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君當與憂共勉。」

她那時神情淡然,挾著一縷幾不可查的哀戚。

劇連覺得,那種哀戚並不屬于人間,而像一個立在雲巔看著浮生的仙子所發出的慨嘆——她說她自己信仰道家,于其風骨倒真是得了十之八九。

「呵,同是天涯淪落人……」劇連看著臂彎里的小人兒出神,雖則同是一無親眷的淪落之人,但這小丫頭活得可比自己瀟灑多了,痛快多了。

他堂堂一個墨家游俠兒,怎能比不過這麼個小丫頭?

解憂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已在一處舍館內。

這處屋舍不大,布置簡單雅致,壁上懸著幾柄長劍,簾外的幾上則擱著她行醫時攜帶的包裹和琴袱。

解憂疑惑了一會兒自己的處境。

她記得昨夜她同那個墨俠劇連一道被困洪水之中,夜間枯坐無聊,只得隨意聊天解悶,兩人互訴身世經歷,過後又聊了些幾國局勢,她這身子尚且年幼,撐不得許久,便倚著岩石睡著了。

誰承想一覺醒來,自己已從危機四伏的荒野到了這處安逸的客舍之中。

與其說是大喜過望,不如說是大驚過望。

不過解憂這些年獨自漂泊荊楚,心智上又是個成人,很快就將這點驚惶壓了下去,整理了一下衣衫,檢視幾上物件一無缺失,才推門走出屋中。

外間是結構精巧的小院,解憂半只腳剛踏出門檻,便听聞劍氣破空的聲響,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循著聲音的方向瞅去。

舞劍之人身著玄色衣衫,雖然仍是窄袖皮靴,但這身勁服下擺依然過于飄逸,終究月兌不了楚服習氣,少了幾分胡服的剽悍之氣。

解憂立在廊下看住了,她前世愛好廣泛到令人發指,在發覺自己身體開始垮下去的最初幾年間,曾經希冀通過練習武術恢復健康。

雖然最後身體的衰亡並不可挽回,但于武術一道總算有些心得,算不得完全的外行。

但劇連這劍舞的,同她見過的許多套路都不同。

一招一式,混若行雲流水,玄色的衣帶隨之蕩開,如同潑墨痕跡一般自然。

換做外行看,當真只是看著熱鬧,可解憂是半個內行,真叫她上去比劃幾下或許不行,但她能清楚地模擬出所謂的「假想敵」,在她眼中,劇連這一招一式,幾乎都是直取要害,擋了前招,奈何不了後招。

這和她學過的那些以健身和表演為主的武術,可不止差了一點兩點。

果然為了生存而學會的技能,和為了娛樂而學會的技能,是沒有可比性的。

劇連練了大半個時辰才意猶未盡地收起手中利劍,一把抓起一旁樹枝上搭著的粗麻布擦著額角鬢邊的汗水。

「吾妹好睡!」劇連將青銅劍「噌」地插入土中,一邊抹汗,一邊向解憂走去。

解憂愣了一下,這才依稀想起,昨夜劇連說起自己親人俱喪,孤身一人孑孑無依,死纏爛打偏要認她作妹妹。

她那會兒睡意朦朧,沒精神同他理論,但記得自己是拒絕了,怎地他今日還這般相稱?

不過這會兒不急著與他理論這些,她更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何處,「此處客舍何名?」

其實那時的客舍並沒有後世那種「悅來」、「咸亨」之類喜慶的名字,多半都只是以地名命名而已。

解憂明是問客舍之名,實際是想知道自己所處的地點。

「無假關舍。」劇連擦完汗,將麻布片隨意一拋,動手扯出塞在袖口內的袖子,拉平褶皺,「吾妹少待,兄往烹食。」

解憂怔怔瞧著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心里還在琢磨著無假關這個地名。

這個地名在史書上唯一一次出現,似乎是關于楚國滅越的故事。

那一次交戰即在無假關進行,距今約七十年。

那次戰役的結果,是越國的徹底覆滅。

解憂出神的工夫,劇連已經端著兩只陶碗回到院中。

淡黃色的陶碗上壓著繩紋,里面盛著熱氣騰騰的野菜粥。

解憂昨日只啃了些干糧,這會兒早就餓了,聞著新鮮野菜的清甜香味,毫不客氣地接過來,唇畔不禁勾起輕笑,她現在可是在用「價值連城」的文物吃飯。

「吾妹巧笑若夏花也。」劇連含笑看著她,解憂已經梳洗過,昨日她有意掩蓋的容色顯露出來,少些風塵僕僕,多了清麗嬌俏,果然是卿族的女兒才能有的好模樣。

解憂莞爾,難得露出一副少女的靦腆模樣,含糊應答,「皆皮下白骨,不足羨也。」

劇連默然,她雖然說著不足羨,但面上的欣喜還是掩不住的,只可惜她小小年紀四處漂泊,終究不能以這樣的好容色示人,「醫沉善易容,吾妹可欲結識?」

解憂眸子閃了閃,「醫沉何人也?」

「楚墨醫沉,不過長連一載。」劇連雖則過去妻兒都有,但論年歲不過二十出頭,還年輕得很,同他說得來的墨醫,自然也是位年輕的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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