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二章 小醫女

作者 ︰ 印溪

少年人原本正俯身查看那受傷馭手的情況,听聞此言,晦暗的眸色陡然一亮,直起身盤問︰「何處?」

三個田夫顯然是第一次面對貴族,你看我我看你,三雙泥污的手各自攥著自己的短衣,只是不說話。

少年急了,廣袖微動,帶起一片泠泠的玉佩相擊之聲,又問了一遍,「醫在何處?」

總算有個膽大的人眉梢微挑,低低清了清嗓子,結結巴巴地開腔︰「這個……上個月初九,村里的確來了個醫者,就寄住在村長那里,治什麼都好,也不要金的……只是,只是白日里人不知會去哪里,到天擦黑才回村子,尋她瞧病,都得夜里頭去。」

少年方才亮起來的目光又暗了下去,若非此次出行只是為了迎接族叔,僅僅一日的路程,他怎會不帶著醫者隨行?

但話說回來,就算有醫者隨行,這蛇毒也不知能不能治……

另一個田夫受同伴「英勇」行為的激勵,也悶著聲提議︰「前些日子听人說起,那個醫者白日里喜歡在湖邊看天,興許就在這附近,要不……我們幫公子找找?」

他們可不知道面前這個年輕人是什麼身份,不過瞧他的打扮談吐、侍從車駕,絕對是個不簡單的角色,反正在他們的認知里,瞧著年長的稱「公」,年輕的稱「公子」,總歸錯不了——畢竟奉承的話誰不樂意听呢?

果然無人同他們計較。

女孩從那幾個田夫到來之後,就將目光重新拉回到道上。

定定看了一會兒,她悠悠起身,向著湖畔隨手揪了兩把野草,撥開直到她肩頭的荒草,「窸窸窣窣」地往道旁去。

走到一半的時候,一個田夫瞧見了她,幾乎歡呼︰「就是她!小醫女果然在這里!」

少年同那個幾個侍衛僕役也轉身看來,卻不約而同地失望了。

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女孩,看起來不過七八歲年紀,別說救治傷者,便是瞧見方才那條蘄蛇,都能把她嚇去半條命了吧?

女孩鎮定自若地走著她的路,仿佛不曾听見幾個田夫的歡呼,也沒有瞧見其他人不屑的眼色。

待她幼小的身影完全從草叢中顯現出來後,車隊眾人的目光再次有了變化。

這麼幼小的一個女孩子,身上竟然穿著齊整得體的喪服——還是齊衰的麻衣。

要知道春秋時期禮樂制度便已崩壞,到了這會兒已是戰國末年,戰亂頻發,黎庶朝不知夕,誰也不知道自己指不定哪天就死了,誰會在意如此鄭重其事地為親人服喪?

能夠恪守喪禮制度,連這套衣裳都穿得一絲不錯的,唯有幾國貴族才可能做到——看來這小醫女並不簡單。

不過女孩還是沒有理睬他們,更沒有如他們所願,開口自報名姓氏族,而是徑自往傷者那里去了。

少年扯了扯嘴角,他活這麼大,自小被作為下一任的族長培養,就是長輩見了他也給幾分面子,今日竟被一個小丫頭當眾下了臉?

若不是解毒要緊,他才不會這麼寬宏大量地不與她計較。

女孩對身邊的一切漠然無視,低頭認真打量著馭手的傷口,小手輕輕擠了一下混著毒液的鮮血,隨後迅速挽起衣袖,從懷里拿出一個油布包裹,取了一條細長的白素扎在傷者的腿部——被咬傷的部位在足踝附近。

縴巧的小手麻利地將方才揪來的草藥揉成一團,擠出汁水,濃綠的汁液將她藕節一般的手臂和指節染得斑駁,仿佛纏上了幾圈翠綠的臂環,將她整個人襯得如樹靈山鬼一般可愛。

而那條被斬殺的蘄蛇,也就是那些人一致認為會嚇著她的死蛇,從頭到尾,壓根就沒入她的眼中。

看似工序簡單的救援持續了足足半天,女孩不厭其煩地擠壓傷口的血液,敷上新鮮的草藥,不時將綁縛住小腿的白素松開一會兒。

待女孩眉頭微舒,起身欲走的時候,暮色已經由遠而近,染滿了湖畔的每一葉青草。

方才面露不屑的人全都汗顏,想不到這麼個小小的醫女,竟然能憑幾株野草解去蛇毒——畢竟這年頭若是被毒蛇咬傷,若想確保留得性命,只能「壯士斷腕」而已。

少年見女孩已走出幾步,急忙挽留,「醫且留步,請留名。」

女孩這回立住了步子,悠然回眸,音色清淡,還是帶些微啞,「萍蹤浪跡,何必留名?」

她一身的麻衣被余暉染成金紅顏色,巴掌大的小臉也被映出粲然的光彩。

「請留名。」少年堅持,卻說不出任何理由,于他心中,只是純粹想要知道,這個奇異的女孩究竟是哪族幼女。

女孩闔了闔眸子,輕輕笑了笑,「趙國昭餘解氏,冢子喚我解憂即可。」

「醫竟為小趙姬。」方才的馭手低低贊嘆。

解氏姬姓,所謂「趙姬」,便是趙地的姬姓女子之意。

「解憂?」少年斂起眉頭,晃了一回神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紓解憂虞之意?」

「冢子聰慧,正是此意。」解憂頷首,向著湖畔走去,「解憂告辭。」

少年細細咀嚼她方才簡短的三句話,一時忘了挽留,從小到大,不知有多少人贊過他聰慧,不論是有感而發,還是阿諛逢迎,竟都沒有那女孩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听來悅耳。

「奇哉,奇哉!聞趙地昭餘解氏為權臣郭開所誣,舉族盡滅,已逾四載,此女既為趙姬,莫非解氏嫡女?」馭手望著解憂的背影出神,如果真是解氏,那這小丫頭豈不是條漏網之魚?

「奎伯若何?」少年低眉,憂愁地敲著年過半百的馭手,「淵歸願為伯言,此後不需駕車。」

淵願意在歸家後為您奎伯出言,此後再不必當差,只需安享晚年。

奎伯哈哈大笑,搖頭拒絕,「冢子固長矣,然伯未老,何厭棄至斯也?」

冢子您固然是長大了,但我可還沒老,何至于這般厭棄我呢?

少年搖頭,奎伯自小侍奉在他身邊,始終對他愛護有加,若說親近,只怕比父母還親。

此次意外僥幸賴解憂救治,若還有下次呢?奎伯雖不過一介僕從,但他若有不虞,少年絕不會原諒自己。

「玄並非此意……」少年接過一旁僕役遞來的青銅器皿,先恭恭敬敬地遞與奎伯,「伯請用食。」

在他眼中,奎伯不僅是他手下一名受傷的僕從,更是他的長者,理應受到如此的尊敬。

奎伯早已習慣了他的禮節,未作推辭,接了過來,卻等到少年開始進餐後,才動箸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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